红烧狮子头是江南一带最受百姓喜爱的菜肴之一,几乎每家酒楼都有这道菜,而越是常见的菜肴,想要做出别具一格的美味儿,就越考究厨师的本事。
若是考别的菜式,清溪或许还会紧张一下,但狮子头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菜,清溪从小到大看得多了,父亲做狮子头的每个步骤她都记忆犹新,狮子头也是她学厨后最先掌握的名菜。
螃蟹放进蒸锅,清溪这就开始切肉了,上好的猪肋条肉,取七分瘦肉三分肥,细切粗斩。
清溪的手又白又小,十指纤纤宛如青葱,怎么看都该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十六岁的女孩使起菜刀来,动作迅速娴熟,丝毫不熟旁边两位在酒楼从事二三十年的老师傅,花朵般的精致与大刀阔斧的粗狂集中一身,不知不觉的,徐庆堂这边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百姓们的赞叹声陆续传进耳中,徐老太太再也没有第一场比赛时的得意心情了,她站在最前排,一边观察孙女的手艺,一边紧张地留意周围的人群,唯恐再冒出来一个捣乱的。豆腐短时间能够再雕一块儿,烹饪菜肴从处理食材到入锅烹煮却费工夫,若是这场出了差错,孙女再有准备也无法扭转失败的局面。
肉馅儿切好了,调味后,清溪一手握住铁盆边缘,一手抓起肉馅儿用力往下摔打,这样既能挤压出馅儿里的空气,让肉馅儿紧致不易松散,又能更好地调味儿。反复摔了十次,清溪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白皙的小脸也浮上了新开桃花的浅粉。
“这孩子真俊,长得好看还会做菜,哪个小伙子若是能娶到她,真是三辈子积下的福分。”
当身穿长衫的顾怀修从人群里一点一点挤到前排的时候,旁边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太太突然发出一声感叹。顾怀修闻言,目光再次落到了对面专心烹饪的女孩身上,她开始往油锅里放狮子头了,一团肉馅儿在那双白皙的小手里左右交替甩滚,甩着甩着就成了圆圆的肉团,被这么多人围观,女孩从容镇定,眼里只有油锅,那种专业认真的态度,比她秀美的脸庞更吸引人。
顾怀修不禁看入了神。
他前面就是徐老太太了,徐老太太也听到了乡邻对孙女的夸赞,她笑眯眯地回头,准备认识一下对方,然而一转身,先看见的就是身后的高大男人。杭城最近声名鹊起的顾三爷,喜欢穿黑色西装喜欢戴墨镜,人人都知晓,所以乍见这位穿长衫、戴黑帽的男人,徐老太太差点没认出来,但顾怀修的那副墨镜,与墨镜下俊美又冷漠的下巴,一下子就勾起了徐老太太对顾三爷的回忆。
徐老太太皱皱眉,偷偷地往墨镜底下瞅,想确定到底是顾怀修真的来了,还是她眼花了。
顾怀修就在徐老太太认出他的那一瞬,收回了注意力。
对上徐老太太复杂的注视,顾怀修指了指人群外侧,示意徐老太太随他出去说话。
徐老太太曾经质疑过顾怀修的品行,但她绝不认为顾怀修会因为无关痛痒的琐事来找她。
顾怀修做完手势就往外走了,徐老太太只思索了几秒,便低声交代旁边的儿媳妇:“你看着玉溪、云溪,我去外面透透气。”
婆婆有命,林晚音立即应下。
徐老太太便叫她的丫鬟春雨开路,她跟在后面千辛万苦地挤出了人群。
顾怀修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等她,独自一人。
徐老太太让春雨原地等着,她单刀赴会。
顾怀修没耽误徐老太太多久,没用上三分钟,徐老太太就回来了,春雨见老太太脸色发白,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她忍不住地问了一下。
徐老太太摇摇头,只让春雨继续在前面给她开路,春雨很懂事,乖乖地去挤了。
徐老太太重新站到了儿媳妇身边,就见清溪锅里的四个狮子头已经捞出来了,洗净砂锅准备汤汁。小姑娘稳扎稳打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徐老太太眼睛看着孙女,脑袋里想的完全是顾怀修的那番话。走了神,徐老太太望向罗家放鹤楼的厨台方向,罗老也在备汤,通身的大厨气度,是清溪这样的新人无法比拟的。
老匹夫!
徐老太太恨恨地在心里咒骂。
清溪对祖母的恨意一无所知,一心一意地看着火候,小火慢炖,时候一到,出锅。
一刻钟后,县长等十位评委过来品鉴点评,第二场比赛是十位大厨里挑出三名,评委们一人两个红包,最后获得红包最多的三位大厨将晋级决赛。
十道红烧狮子头,色相大同小异,有的汤汁颜色红亮,有的汤汁略淡;有的用青菜摆盘,有的用黄瓜或细葱;有的做了足足九个丸子,最少的只做了一个。
看完色相,评委们开始品尝。
县长排在最前面,尝完前四家的,他来到了清溪面前。
清溪悄悄攥了下手,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
她的狮子头用白瓷大盘盛装,汤汁与狮子头颜色都比别家的清淡,但每个狮子头上面都点了一抹金黄的蟹黄,整盘菜色泽上便多了三分雅致与贵气,冲淡了狮子头给人的油腻感。
县长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剥下一块儿肉,看似紧致的肉丸子,剥下来却很容易,而且并没有破坏剩下部分的紧.致感。筷子抬高,狮子头香味诱.人,放到嘴中几乎入口即化,油而不腻,而且有种特别的鲜味儿。
已经连吃四盘狮子头的县长细细地品了下,笑道:“放了蟹肉?”
清溪小小地拍了个马屁:“您真厉害,我只放了一点点蟹肉调鲜,您居然都能尝出来。”
被一个年少漂亮的女孩夸赞,县长笑得更和蔼了,情不自禁又夹了一口。
清溪暗喜,这是县长第一次连吃两口呢。
“您再尝尝这汤?”眼看县长吃了肉就要去下一家了,清溪主动邀请道。
县长看看她,重新站正,舀了一勺汤。
一勺下肚,县长维持垂眸的动作,好一会儿才抬起眼来,惊叹道:“这汤真鲜,丫头怎么熬出来的?”
清溪便拿出两个干净的碗,从酒楼协会准备的水桶里舀了一碗,再从她自带的水桶里舀出一碗,请县长分辨一下味道。
“这碗甘甜清冽,是咱们月泉的泉水吧?”县长也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家里泡茶的水同样取自月泉,一口就尝出来了。
清溪笑着点头。
“泉水熬汤,妙啊!”县长连赞了三个妙,这才移步去了下一家。
两轮投票后,一共二十票,清溪拿到了六票,与罗老并列第二轮首位,赵师傅以四票排名第三,福满门的杜二爷只拿到三票,所以今年秀城的厨神赛将由徐庆堂、放鹤楼争夺,鼎鼎有名的福满门无缘决赛。
杜二爷很有气量,下场前以长辈的口吻鼓励了清溪,再以同辈人的身份打趣罗老、赵师傅:“你们俩千万不能轻敌啊,现在的小辈越来越厉害,我已经输了,你们俩有什么好菜赶紧亮出来,别藏着掖着了。”
罗老笑:“输了也高兴,秀城厨艺后继有人,咱们这些老头子可以放心养老了。”
按规矩,清溪该谦虚下的,但她无法忍受罗老的道貌岸然,便只当没听见,低头哄开心跑过来的妹妹云溪。
又一次十分钟休息后,司仪宣布第三轮比赛开始,三位大厨将以自己的拿手好菜比拼厨艺。
罗老做的是他今年为了厨神比赛新创的“八仙过海”,食材囊括海、陆、空,还要摆出八仙的造型,非常考究刀工,程序繁琐,因此哪怕他非常好奇清溪的菜,罗老还是一眼都没往清溪那边看,全神贯注地处理着自己的食材。作为秀城如今名望最高的酒楼协会会长,罗老十六岁就开始参赛,几十年下来,他是真的能做到将赛场当自家厨房看了,绝不会受任何影响,即便他极度渴望厨神的美名再次回到自己头上。
当年他蝉联多届的厨神被年轻气盛的徐望山抢走,这次,罗老发誓要夺回属于他的荣耀。
赵师傅也想当厨神啊,同样使出了浑身解数。
两人的菜都很繁琐,想尽办法施展自己精妙的厨艺,与他们相比,清溪这边,简单地简直就像在做一道家常菜。
最后一道菜的食材都是大厨们自己准备的,清溪带来的是新鲜的带肉牛肋骨,洗干净后当当当切成了一条条半掌长的方块儿,跟着放进烧开的沸水,加上茴香、辣椒、姜蒜、党参等中药调料,忙完了,锅盖一盖,这就开始温火烧煮了。
罗老、赵师傅还在处理食材,清溪收拾收拾桌面,坐在板凳上默默等待。
她看着火,仿佛听不见众人的议论,徐老太太却为孙女捏了一把汗。孙女这道菜是什么,她也不知道,之前问过孙女无数次,小丫头就是不肯说。
“祖母,姐姐哭了。”
徐老太太低头擦汗,一侧云溪突然靠过来,小声地说。
徐老太太心里一惊,抬头一看,果然见孙女被灶火烤得红润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小姑娘好像没有察觉似的,依然呆呆地看火。
清溪容貌柔美,先前她各种忙碌,众人都被她的厨艺吸引,现在清溪安静地坐在那儿,无声落泪,宛如梨花带雨,百姓们终于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了她的美貌上。楚楚可怜的女孩,男人们看了心生怜惜,女人们亦纷纷动容。
广场之上,忽的就静了下来。
清溪惊觉,见所有人都在望着她,清溪茫然地摸摸脸,反应过来,她飞快擦了泪,再朝众人投以歉然的一笑。
炖了一小时,清溪掀开锅盖,将炖得香喷喷的牛排摆到白色瓷盘一侧,另一侧则摆上青翠的香菜,特意挑的细丝。
罗老、赵师傅也相继烹饪完毕。
评委们移步过来,一人手里拿了一个红包。
罗师傅的八仙过海栩栩如生,色香味俱全,县长给予了高度赞美。
赵师傅的龙凤呈祥色彩吉祥诱人,只可惜有罗师傅的八仙在前,他的龙凤就略逊一筹了。
而从色相、用材上讲,清溪的香菜牛排……
县长是很喜欢清溪的,可这次,他为难了,虽然这牛排异常的鲜嫩,甘香里带着一丝微辣,令人口齿生津,味道堪称一绝,但从食材、秀技上讲,怎么看都是罗老的出挑。所谓外行看热闹,他真投给清溪,百姓们定会说他不公。
任老先生摸摸自己的胡子,问清溪:“这道菜的菜名是?”
清溪听了,视线扫过近前的家人,平复片刻,她在众人的期待中缓缓地解释道:“此菜名为‘寸草春晖’,取自诗人孟郊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主材用牛肉,是因为……”
说到这里,她声音有些哽咽了,任老先生乃本城大儒,早已体会了清溪的用意,叹息一声,替清溪继续讲解道:“《左传·哀公六年》中记载,春秋时期的齐景公非常宠爱他的幺子晏孺子,晏孺子贪玩,有次让齐景公咬住绳子一端,他牵着另一端,把齐景公当牛拉着跑。跑着跑着,晏孺子突然摔了一跤,齐景公没有防备,牙齿生生被绳子拽掉了。晏孺子吓得大哭,齐景公顾不得自己的疼痛,跑过去安慰儿子别哭别哭,说他一点都不疼。从此以后,孺子牛就用来形容父母对子女的疼爱。”
众人皆沉默。
清溪擦掉新落的泪,道:“家父一生爱厨,我这道菜便是为了纪念家父所做,寓意父慈子孝。”
女孩话音刚落,围观的百姓突然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掌声是给清溪的,也是送给已经逝去的厨神徐望山。
掌声里,十位评委,六人将手里象征投票的红包,交给了清溪。
掌声里,清溪被县长请到前面,以新一届厨神的身份,接过了秀城酒楼协会颁发的厨神匾额。
掌声里,徐老太太身影踉跄地走到县长面前,泪流满面地跪了下去。
一瞬间,喧哗的广场鸦雀无声。
“老太太,您这是?”县长疑惑地问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任由眼泪纵横,忽的一指罗老,悲愤欲绝地道:“县长大人,我要告罗家为了夺取厨神之名,竟于去年假冒劫匪火烧我徐家老宅残杀我儿望山,如今我已找到人证物证,求县长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