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小姑娘声音轻轻柔柔,在雨声里在男人们的屏气凝神中更显轻灵似天籁。
楚臻气息渐渐平复,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良久之后,雨停了,雷声远去,楚臻缓缓睁开眼睛,看向身前侧对自己依然诵个不停的男装小姑娘。
她的头发在之前的挣扎中散了,如瀑般披散下来,耳边一缕随风轻拂,露出白皙脸庞,那上面还有未干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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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臻头疼时剧痛无比,头疼过去后很快就记起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
他看看面前浑然未觉的姑娘,想道歉,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一来他贵为王爷从来没有跟人赔过不是,二来她受到如此惊吓,他道歉她就会原谅他吗?
或许她迫于身份不敢怪罪,心中肯定是怕他的,他欺负人的事情都做了,以后还会继续做,那种客气话还是算了吧。
朝郑徳使个眼色,楚臻转向远山,不再看亭中。
郑徳收起长剑,凑到崔禄耳边低声道:“你先送你妹妹去车中收拾,回来再拜见静王殿下。”
崔禄心中一凛,知道对方是表明身份也是威胁,他不敢动怒,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快步走过去,把依然轻声诵读的妹妹揽到怀里:“殿下已经没事了,走,二哥陪你去车中。”
妹妹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这种惊吓委屈,他真恨自己没用。
再次被二哥护住,崔筱眼泪不受控制落了下来,不敢发出声音,只点点头,随着他往亭外走。
雨停了,地上泥泞不堪,走到一半,崔禄看看妹妹沾了泥巴的鞋子,再看看棚子那边的八名护卫,顿住脚步,朝被围在中间满脸担心张望这边的李叔招手:“李叔,你把马车赶到这边来。”
对方再霸道,总不至于连这个都管吧?
八名护卫看向亭中,得到郑徳示意,这才放了刚刚还想过去救主的中年车夫。
李叔赶紧赶车过来,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崔禄摇头示意他不要多问,小心翼翼扶崔筱上去,站在车前道:“你在车里等着,二哥过去跟他们说话。”
崔筱急急拽住他,忍着泪道:“二哥,他是王爷,一会儿说话你别冲动,我没事,你……”
崔禄笑着看她:“傻,二哥还用你嘱咐?
快进去吧。”
言罢转身离去。
崔筱不放心地望着他背影,望着望着突然发现那边亭子里的人在看这边,想到那双泛红的恐怖眼睛,崔筱脸上一白,慌忙放下车帘躲了进去,紧紧攥着袖子,盼望对方不要难为她二哥。
那边崔禄进了亭子,上前就要跪下磕头。
“地上湿滑,免礼吧。”
楚臻看看地上乱糟糟的脚印,让郑徳拦了他,等人站起来后,平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籍贯何处,此行要去哪里?”
“草民崔禄,永平县东湖镇人,五月草民在京城的故交要成亲了,草民与舍妹前去贺喜。”
崔禄低头答道。
楚臻颔首,刚要继续问,忽见郑徳面露异色,便看了过去。
郑徳咳了咳,试探问道:“永平县东湖镇,莫非你们要去许先生家中?
我记得许先生女儿是五月成亲。”
崔禄震惊,抬头打量他两眼,疑道:“你,你就是阿锦信中提及的郑家少爷?”
许锦给妹妹写信,妹妹也会把没有女儿悄悄话的部分给他看,所以他知道许家两家邻居都是什么人。
郑徳尴尬地点点头,他没跟许家姑娘打过交道,自家妹妹可是把她当好姐妹看的,回头这事传过去,别人不说,安安就得笑他一顿。
不过此刻没有功夫想那些,郑徳迅速朝楚臻解释道:“殿下,许先生是本届文状元,住在我家隔壁,他女儿与祁侍郎家的大少爷定亲了。”
一个文状元,一个户部左侍郎,楚臻并不看在眼里,不过他看崔禄却是更顺眼了。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报出故交身份,尽量抬高自己,可这个崔禄只是提了故交,若不是郑徳碰巧记得,看来他是不会主动提的。
看顺眼了,楚臻语气就更平和了:“崔禄,本王有眼疾,发作时会如何今日你都看到了。
从本王年幼到今,除了隔绝所有声音,没有任何办法或良药能缓解本王的头疼,更不用提根治。
但刚刚令妹一开口,本王头疼便有所缓解,逼不得已唐突了她,还请你们谅解。”
“殿下客气了,能帮助殿下是舍妹的荣幸,只是她年幼不懂事,还请殿下不要责怪她受惊失礼之处。”
前因后果都已知晓,对方态度又和善,崔禄没有之前那么生气了,况且他也没有生气的资格。
对方是王爷,只是让妹妹背书,他真心感激,谁让在强权面前,他们商人只有乞怜的份?
楚臻颔首,顿了顿,起身跟他介绍吕神医,最后道:“本王有个不情之请,本王眼疾未愈之前,头疼之症随时可能发作,因此希望两位随本王一道入京,并在京城住到本王痊愈。
你放心,此事本王会严加保密,绝不会有损令妹声誉,待本王痊愈,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本王开口。”
崔禄久久都没有说话。
楚臻很有耐心,又添了一句:“若本王头疼需要令妹说话止疼,你可以陪她去见本王。”
“多谢殿下。”
这一句算是承诺了,崔禄不敢再奢求其他。
“那咱们出发吧,你回去后替本王向令妹道谢。”
楚臻淡然道,侧身望向远处,等护卫将马车赶到亭子前。
崔禄垂眸敛目转身,心情复杂地回了自家马车。
“二哥别担心,看来殿下并非完全不讲道理之人,咱们等到他病愈就行了。”
崔筱心中十分反感那个王爷,看似是在跟他们商量,但二哥若真是拒绝,对方会放人?
只是事情不由他们,她若表现地不情愿,只会白白让二哥难受而已。
崔禄何尝不懂自家妹妹的体贴?
拍拍她肩膀不说话了。
马车再次动了起来,顺着帘缝可见前后都有护卫随行,崔筱咬咬唇,心中不安。
黄昏时分,一行人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崔禄护在妹妹身边,听从护卫安排走了进去,知道两人住隔壁,他稍微放了心。
天渐渐黑了,楚臻从浴桶里走了出来,由下人帮忙绞干头发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躺着躺着,他睁开眼睛,脑海里却依然还是那个崔家姑娘的身影。
他不得不承认,他对她是好奇的。
在他眼里,她就像是助人长生不老的仙丹,能治他的疼。
吕神医说只有七成把握医好他,意思也就是将来的数十年,他还有可能继续承受那种生不如死的苦。
果真如此的话,就算那姑娘不愿,他也会将人留在身边。
他知道此举很不讲理,可他没办法,谁让只有她的声音能帮她?
“去请崔家兄妹过来。”
“殿下,您又难受了?”
一直守在外间的郑徳大吃一惊,飞快闯了进来,却见他家王爷舒舒服服躺在榻上,唇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哪有半点头疼模样?
楚臻扫他一眼,轻飘飘重复道:“摆上屏风,要能看清人的,然后去喊他们,怎么说你应该清楚。”
“殿下放心,属下懂了。”
郑徳拱手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楚臻轻笑,他懂什么?
肯定是误会他对崔姑娘动了心思吧?
他只是想看看他的药,没有那么肤浅。
那边崔筱都歇下了,不想被人敲了门,然后听说王爷眼疾又犯,命她跟崔禄快点过去。
来人气势汹汹,崔筱不敢不听,跟崔禄对个眼神,压下心中不快跟着去了。
进屋就见榻前摆了八扇刺绣屏风,薄如蝉翼的白纱上绣着八幅仕女图,竟是上好的苏绣。
崔筱的苏绣乃是母亲亲手教授,母亲去后,她对苏绣更是多了一种寄托,因此现在见到了,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直到身旁有人提醒,才赶紧跪下,朝那边榻上隐隐若现的模糊人影行礼。
“殿下不便开口,两位请起。
姑娘请到这边坐,这里有三本书,姑娘任选一本开始读给殿下听吧。”
郑徳轻声嘱咐道,然后把崔禄叫到旁边角落里的桌子前。
那里摆着棋盘,郑徳准备跟崔禄下棋打发时间,也免得他坐在那边碍殿下的眼。
崔禄看看只跟自己隔了二十几步远的妹妹,不得不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两人轻拿轻放,屋子里寂静无声。
崔筱端坐在矮案前,目光扫过那三本书,挑了其中的游记来读,目不斜视。
早在路上她就做好了这样伺候人的准备,身后二哥又在陪着,她没什么好怕的,至于那点不甘委屈,只能隐在心底。
对面楚臻侧躺着,近乎痴迷地注视着对面的女人,痴迷她的声音。
那声音是天籁,头疼时能缓解他的疼,不疼时听到耳里,也有种无法比拟的舒适,比什么乐曲都动听。
听着听着,他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她身上。
案上点着明灯,将她模样照得清清楚楚,看似平静,黛眉却轻蹙含愁,显然是她还太小,无法彻底隐藏心事。
楚臻有点心虚,目光下移,落到她秀丽脸庞上,再移到她轻轻启合的红唇上。
灯光柔和,她肤色白皙,身上穿的也是素淡男衫,因此那双红唇便成了她身上最艳丽的色彩,而让他痴迷的声音,就是从那莹润唇瓣间轻轻发出来的……
楚臻忽的心神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底下。
楚臻飞快别开眼,脸上发烫。
因为眼疾,他这么多年都过得清心寡欲,从来没有心思想别的,加上厌烦女子声音尖细烦躁,身边根本没有丫鬟伺候,所以今日是他第一次因为看了女人而有了变化。
他想让她退下,还没开口又舍不得这声音,便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
可是眼睛闭上后,他反而更渴望,几乎到难以自持的地步。
左右为难,楚臻索性继续看,反正对方也看不见他。
崔筱的确看不见,况且她也根本没有想过去看对面的王爷,但读着读着,她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目光太火热,她想装作没有察觉都不行。
知道目光来自哪里,崔筱没敢抬眼,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将书抬高了,挡住自己。
他大概会不高兴吧?
可崔筱真的受不住了,她可以委曲求全读书给他听,但若他想欺负人,她宁可死。
美人用书挡了脸,楚臻不由心生惋惜,下一刻才回过味儿来对方此举是何意。
偷窥被人察觉,楚臻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勉强装了一刻钟便吩咐郑徳送二人出去。
崔筱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都忘了行礼。
榻上楚臻懊恼抚额,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了,这样以后如何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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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臻失眠了。
他可以接受崔姑娘怨他仗势欺人,因为他确实做了这样的事,但他无法接受自己被人误会成贪恋美色的色鬼。
因为那时他真的没有什么淫.秽念头,只是忍不住看她,看着她说话,他无比满足。
至于下面,那不是他能控制的住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小人,也为了日后见面不会太尴尬,次日早上楚臻命郑徳送条遮眼黑巾过来。
他有眼疾,有时见不得光亮,这种东西郑徳都是随身携带的,所以很快就送来了。
楚臻托着黑巾端详,起身去了亭子,静坐片刻后让郑徳帮他缠上。
缠好了,再命郑徳去喊崔家兄妹过来,然后只许崔姑娘进亭子,崔禄只能站在能看清亭子却听不见这边声音的地方。
借口……他早想好了。
郑徳牢牢记下,大步去了,见到崔家兄妹后,客气道:“崔少爷崔姑娘,昨晚吕神医替殿下把脉,发现殿下病情有所缓解,据此推断应是崔姑娘声音帮了忙。
吕神医建议殿下平时多跟崔姑娘交谈,或是请崔姑娘为殿下读书,殿下应了。
现在殿下正在亭子里等着,想先与姑娘说些话再出发,请二位随我来。”
是吩咐而不是商量,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
昨晚之事崔筱并未告诉崔禄,所以崔禄对郑徳的话信以为真,没觉得有何不妥的。
当然,妹妹都这么大了,不适合见外男,但此时此刻,他们哪里还有讲规矩的资格?
见郑徳伸手,他回头看向妹妹,却意外发现她脸白如纸,崔禄心中大疼,低声安抚道:“别怕,二哥陪着你呢,不会有事的。”
崔筱抬眼看他,怕二哥担心,露出一个浅浅笑容,“我没怕,就是有点紧张了,走吧,别让殿下久等。”
刚听到时的确害怕,后来想想,既然对方叫了她跟二哥一起,应该不会做太出格的事。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要静王没有逼到最后一步,她除了认命顺从除了强装镇定还能做什么?
郑徳听到一句尾音,不由多看了崔筱一眼,这才转身带路。
到了亭子前,郑徳看看亭中侧对这边负手而立的身影,对崔筱叹气道:“殿下自幼幽居王府,平时很少与人交谈,就连皇上询问他病情殿下都不想多说,只派太医回禀皇上。
如今不得不劳烦姑娘,殿下自觉有愧,所以想跟姑娘解释他的病情。
崔姑娘单独上去吧,我跟令兄站在这边等你们。”
他说的合情合理,即便怀疑其中有诈,崔筱也无法拒绝。
她看看亭中蒙眼的男人,朝崔禄点点头,不缓不慢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跨上台阶。
不论如何,对方蒙着眼睛,她还是略微安了心。
“民女见过殿下。”
进了亭子,崔筱屈身行礼。
昨晚回房路上郑徳说了再见面时不用行跪拜之礼了,她乐得听从。
楚臻不由自主朝前走了一步,听到她衣衫响动才堪堪停下,心生懊恼。
自郑徳说完话后,他就只能听到一道清浅的脚步声,还有周围花树间几声清脆鸟鸣。
现在脚步声停了,鸟鸣他也听不见了,耳中只余小姑娘独一无二的轻柔声音,像春风拂面,似流水潺潺,仿佛秋叶落地,又如冬雪消融。
或许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形容,非要表达他对这声音的着迷和喜欢,楚臻觉得,如果每时每刻都能听她说话,就算这辈子眼疾无法痊愈,他也甘愿了。
“姑娘请坐。”
迅速恢复冷静,楚臻抬手虚指。
见他没有追上来,崔筱提起的心落了回去,没敢坐,只选了离对方最远的地方侧身站着。
楚臻能听得出来,嘴角苦笑,自己坐了下去,却忘了他之前往前跨了一步,所以这一坐便没能坐到记忆中的长椅……
崔筱站定后便没准备主动开口,默默等对方询问,眼睛则看着亭外一株梅树。
不料男人话音刚落那边突然就传来扑通闷响,她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就见之前一身逼人贵气的男人狼狈地跌在地上,正撑地要起来。
崔筱震惊又不知所措,论理对方是尊她是卑,她应该上前扶他起来的,可她真的不想。
亭外郑徳听到动静也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却是他家殿下又想出新招骗崔姑娘了,所以他没有动,等着崔姑娘上前帮忙,奈何他等到殿下都快自己站起来了都没等到对方出手,当即便朝亭子跑去,“殿下,殿下您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