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九!坤九!你怎么了?!”
乾五背靠着一棵梨树,坐在地上,面色怆然,浓重的悲伤萦绕在他的周身。
在他怀里,是一个与他长得有些相像的修士,他身上穿着青色的长青宗弟子服,腰间挂着折扇,头上还戴着长青镇上最时髦的青色宝玉冠,这是个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正在一步一步快速地走进苍老。
脸上出现了皱纹,曾经光洁饱满的额角长出了老年斑,皮肤变得松散而褶皱,四肢也在迅速缩水,七尺男儿成了肩背佝偻、手脚萎缩的耄耋老者,他正在从意气风发、朝气蓬勃走向暮气沉沉、行将就木。
“哥哥...不要难过,我没忍住”
坤九是乾五的弟弟,他们兄弟二人和祖辈一样,生下来就是长青宗的孩子。
乾五是个踏实认真的人,做事很负责,为人也宽厚,生平没什么大追求,能在宗门内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不必去外面做一个风餐露宿的散修,这就已经很好了;
而坤九,他是个更聪明的人,他比自己虽然天赋不错、做事情却总是有着奇怪坚持的哥哥不一样,他很会讨前辈和师长的欢心,他们交给他的任务,坤九一向都能完成的很漂亮,所以他得到了奖赏。
“我、我吃了堂主给的丹药...”
最开始只是一颗,就是那樱桃大的药丸,让他久久没有动静的修为在一夜之间暴涨,他从筑基后期直接晋升到了金丹初期,直接就越过了金丹期的劫!
坤九尝到了甜头,哥哥什么也没吃过,却已经结丹,他要比哥哥更强!
堂主心中对修为的执念只会比坤九更深,有了难得的丹药自然是恨不得一个人独占,奖赏的机会那样少...坤九能得到的,远远不能满足。
在一边看不起兄长一边又控制不住地嫉妒之后,坤九吃了魔鬼的丹药,又从魔鬼那里学来了恶意竞争陷害同门、滥杀散修、围猎妖兽来谄媚上级...
心中的牢笼被打开,坤九早在几十年前,就是魔鬼的俘虏了。
“哥哥,这都是报应,不要、不要难过了...”
坤九不可避免地,在苍老之后,身体开始脱水、干枯,那些树皮一样龟裂的皮肤上,流出的血水殷红中混杂着深绿,血很快就流干,乾五都不敢用力气,他怀里的弟弟变得还没有一只猫重。
风无处不在,带走了变成沙尘的坤九。
“啊!!!该死的魔鬼,我的弟弟呜呜呜...”
老实木讷的男人沉默了一瞬,接着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
长青宗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
内门弟子修为高、接触的秘密也多,当然,被引诱的就更多,魔鬼的消逝,让数百名内门弟子很快就变得十不存一。
外门要好一些,平日只能干杂活、打下手,修为也弱了些,却在这一场浩劫中幸运地保住了生命。
到底“借用”人家身份一场,总要给点回报。
谢朝雨没有打扰乾五的悲伤,她悄悄落在前五身后,放下了一枚玉戒。
谢逢君道:“你想留着长青宗?”
那一枚玉戒原本属于沈瑜,方才还是他从沈瑜的骨灰渣子里扒拉出来的。
谢朝雨点头,“沈瑜死的时候,掌门玉戒却还存在,这是天意。”
长青宗大多数人犯下了罪孽,却也不是没有乾五这样的、干干净净的人。
阿默的关注点总是很神奇,“你给他戒指了。”
谢朝雨听出了他微妙的酸意。
就有点无语。
“长青宗需要一个能主事的人,这人很合适”
阿默掀了掀眼皮子:“真的不是因为他长得还行?”
谢朝雨:“......”
她一下子跳到阿默的背上,双手环住阿默的脖颈,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你自信点,他怎么能比得上你呢,你是天底下最俊的男人!”
“喔。”
阿默托着她的手往上颠了颠,让她趴得更舒服些。
还算她明辨是非。
“......”
老村长踌躇满志地从花楼走出来,走在他身前的中年男人,正是他花了大价钱、请来教训阿默和九姑娘的元婴修士。
为了请这位出手,他可是把家里攒了几十年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了,但财宝嘛,没了以后还能再有,若是能让那该死的九姑娘和他的男人下黄泉,村长觉得,还是很划算的。
这几天,中年男人一直在花楼吃喝玩乐,村长好言好语陪着还自觉掏了酒钱,终于,男人方才说:“走,去找你要杀的人!”
然后——
出了花楼的门,村长发现,街上突然喧闹了起来,人群仓皇乱跑,恐惧的尖叫声、痛苦的嚎哭声...孩童无措,老人哀伤,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街面上的流水席早没了什么人,桌椅翻倒,美味佳肴倒了一地,价值千金的灵果琼浆,也被乱糟糟的人群踩成了烂泥。
“啊!怎么回事?!”
村长被中年男人惊怒交加的吼声吓到。
男人身上开始长树枝,很快,他就变成了一棵像是人的树。
村长注意到,街上还有和中年男人一样的树人,他,嗯都顶着干枯的枝叶,仓皇无措地在街道中乱跑,跑着跑着,叶子掉光了,树皮炸开了,根须断裂了,最后,化为尘土。
朝夕相处这么多天的男人,就在眼前彻底消失,村长吓得一屁股摔倒在地,身后花楼的红灯笼,映照着他一张面无人色的老脸。
他身上也变了。
虽然没有长叶子,但村长发现,自己的修为竟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已经一百四十多岁,如果不是筑基修为撑着,恐怕早就埋进坟里了。
现在失去了灵力的支撑,凡人一百四十岁的样貌出现在村长身上,他颤抖的双手撑不住门槛,双腿也没法发力站起来,这一倒下,竟是再也起不来。
突然,他浑浊的老眼看到了前方走过来的人影,一下子睁圆了。
“你!你们!你们还活着!”
村长恐惧地往后退缩,却因为门槛的存在,被死死拦在原地。
走过来的人,正是背着谢朝雨的阿默、谢逢君、王浮。
阿默被人指着,却没给出任何回应,只淡淡看了地上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一眼,便越过他,长腿跨过门槛,走进了花楼。
谢朝雨回头仔细瞅了瞅,“啊!想起来了,那人好像是先前要害我们的长青谷村里的村长,没想到他也被茸鸢的心魔引诱了...”
走在最前方的谢逢君催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快走快走,咱们还要去见绿蚁姑娘呢!”
贵公子翻了他一对大白眼,“先前在长青宗也没见你这么积极。”
“那能一样吗,绿蚁姑娘可是美貌花魁,天下花魁不都是三哥的知己?”
“......”
谢逢君没什么底气的辩解声传来:“我不是只看容貌的肤浅男人!”
谢朝雨:“对,他还看身材。”
谢逢君:“美人大多孤独,我只是想解开她们的心结。”
谢朝雨:“真不是想解开衣带?”
“......”
书生等得好焦急,街上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他抱着小狐狸,在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不住念叨着,“定是出事了!”
“怎么办,那位九姑娘可莫要出事啊!”
“也不知道是发生何事了,绿蚁姑娘,这里真的安全吗?”
“唉,真是心焦!在下真的不能去窗边看一眼吗,就一眼!”
绿蚁坐在桌前,兀自擦着自己怀里的瑶琴,她也满面愁容,但到底比书生稳重些,“急什么,他们让你来找我,自是有倚仗的,只管等着人来便好。”
书生完全没有被安抚到。
先前他说明来意,这位绿蚁姑娘便将他藏进了自己的房里,还给小狐狸渡了一点灵力。
书生坐立不安,神色惴惴。
蓦地,楼梯间响起了脚步声。
这时候花楼里的客人,该死的都死绝了,活下来的也早跑光了,来的是谁?
绿蚁指指屏风,书生慌忙跑过去,将自己和小狐狸都藏好。
绿蚁姑娘握紧了琴,打开门。
对上的是谢三公子的笑脸。
谢朝雨从阿默背上跳下来,朝她一笑。
“姑娘晚好,我们来接寄在你这里的东西啦!”
她又用胳膊肘捅了谢逢君一下,“当然,我三哥主要是想来见你!”
她笑得爽朗而明艳,绿蚁姑娘被她感染了,紧张的情绪总算能放下,她侧身让开了门。
“几位快请进来!”
书生听见熟悉的声音,从衣柜里钻出来,很期待地等在屋里。
听谢朝雨说完长青宗的情况,书生有些怔愣。
“白千柳、死...死了?”
禁锢了自己三百年的牢笼突然被打开,书生一时不敢相信。
“沈瑜也死了,长青宗的长老、堂主、大部分管事,全都死了。”
谢朝雨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书生抱紧小狐狸,温暖的绒毛让他安心了些。
“死了...死了,真好啊!”
他也笑了起来,是一种温雅舒朗的笑,他的脸现在已经变了,不再是沈茸鸢那张秀美的脸,而是和白千柳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样貌。
明明是一样的五官,白千柳笑起来时,多少有一股子让人难以描述的别扭感,但书生不一样,他是发自内心的宁静和温柔。
谢朝雨将阿绿接过来,帮她看了看。
“可能是受到惊吓还没缓过来,身体已经没有问题了。”
书生本就是医者,自然也清楚,他接回小狐狸,揉了揉她头顶的绒毛。
.
再次走过那座山洞时,洞里的水潭中已经没有了那些惨白渗人的死人头,谢朝雨随意选了个方向,也没有再陷入幻境。
“那个幻境,应该是茸鸢和心魔的识海。”
所以她们消逝之后,幻境也不在了。
水潭中幽蓝色的光点还在,比先前更多更密集,但谢朝雨觉得,它们现在已经没有攻击力了,她伸手掬了一捧璀璨的流光,感受到的只有纯洁平和。
谢逢君道:“之后再让大哥来念念经,大概就能彻底超度。”
这些光点应该就是死人脸残存的神魂,活着的时候,他们被挖去内丹,被试药,被切割肉体...也是可怜人。
若能超度,自然很好。
外面的村子已经不复从前。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这里就大变样,常开不败的梨花零落成泥,不少人家都挂起了丧布,院里摆着空荡荡的棺材。
李娘子的摊子还开着。
谢朝雨的战斗力一如既往,一个人吃了五根油条、三大碗豆腐脑。
李娘子端菜时,谢朝雨看着她的脸,总觉得有些熟悉。
阿默道:“像李不言。”
是真的挺像。
李不言虽然是个咋咋呼呼的糙汉子,但他的脸,意外地生的挺俊秀。
李娘子脸上若是没了那些沧桑的痕迹,眉眼间还是能看出几分秀致。
不过想到李不言,谢朝雨道:“李不言人呢?”
谢逢君顿时丧着脸,道:“他死活要跟我们去凡间皇城”
谢逢君都狠心拿出了自己微薄的积蓄,想要用灵石打发李不言,谁能想到呢,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李不言,真的想要做一名“身上肩负着荣耀和责任”的皇家护卫。八壹中文網
“这临时的,我们上哪儿找个皇位继承?”
所以,谢逢君随便敷衍了李不言几句,骗他留在长青宗,让他招呼那些被谢朝雨救下的散修和妖兽。
谢逢君是这么说的:“我封你做护国大将军,以后这些人就是你的小弟!”
李不言欣喜,这还没正式上任呢,就从护卫做到了大将军!
跟随李不言的那些年轻修士:酸了。
谢朝雨:“......”
“剑修,啧”
太轴了。
李不言的脑子估计也是剑一样,直上直下的。
李不言若是带着那么多人,出来时肯定也会走山洞那条路,那他肯定还会经过长青谷村。
谢朝雨离开时,想了想,告诉李娘子:“最近几日,若是有空,可以去村长家后山那里看看。”
李娘子不解,但也点了点头。
到了山外,便是白龙城。
听风堂临时雇来的“十万大军”自然是早就散了,路口连个鬼影都看不见。
谢逢君和王浮取出了他们那座华丽的飞舟,在长青宗趁乱捡了点“没人要的、不值钱的”战利品灵石,他们又能启动飞舟了。
“我俩回上陵,你记得早些给我们结工钱啊!”
当初说好了是在白山帮忙,这都跑到白龙城不说,还进了山沟沟,谢逢君觉得,这不给加钱是说不过去了。
“灵石直接划到我名下即可!”
三哥的声音和飞舟一起,消失在天际。
小道上,只剩下谢朝雨和阿默,哦,还有终于跟上来,上气不接下气的书生。
谢朝雨揪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大步朝前走去。
阿默与她并肩,“去哪?”
谢朝雨搭上他的肩膀,对他眨眼一笑,“不如找个地方,成个亲?”
阿默:“!”
“那可以去白山城吗,我想再躺一躺那里的雪山...”
“行!正好送书生和阿绿回去。”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