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琮刚入衍圣公府的大门,便见一名身着祭祀时才穿的礼袍之人,长须白发,颇具威仪看向仪门外的自己一行。
他刚想往前一步,却见人群中有一华服之人往前一步厉喝:“粗鄙武夫,还不退出去,这孔庙仪门也是尔等武夫可走的?”
《孟子·万章下》有载,“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
孔庙前设有礼门、义路,是对孔子的尊崇和儒学正统地位的认可。
按照前宋以来的规矩,只有符合儒家道德规范的君子才能从这条大路行走,由这扇门出入。不符合条件的人,是不能走这条路的。
这条规矩在开国时,太祖皇帝捏着鼻子认了,贾琮自然不会傻乎乎的硬怼过去。
他摆手制止了身旁握紧刀柄的亲兵,解下腰间的雁翎刀和御剑,交给了贾十一。
随后正了正衣冠,微微一笑,自仪门入,往孔庙前行。
直至来到柴火堆前,贾琮以儒生礼作揖拜道:“儒门学子贾琮,见过诸位长者。”
“粗鄙武夫”不可入仪门,那他这个正统的儒门学子可以进吧。
是了,贾家小儿是六元文魁徐晋徐青藤唯一的弟子,虽无功名在身,但人家还真能自称一声儒门学子。
儒门学子来孔庙,他们还真没理由阻拦。
而且贾琮礼数言辞皆是无可挑剔,原本见其不顾阻拦穿过仪门的众人被噎得无话可说,只能冷脸相对。
众人将目光转向为首的紫袍老者,贾琮从其身上特有的紫色祭服大概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孔祥安,孔氏一族中辈分最高、学问最好之人,在仕林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这人除了有些迂腐外,品德高尚,大半生都在推崇克己复礼。
不领孔府米粮,不住孔家宅院,不受孔家钱财,十五岁考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十九岁会试得中,殿试二甲,随即坚辞授官,回乡继续研读圣人典籍。
要不是庶出的身份,孔仁轩他爹根本就没有机会承袭衍圣公的爵位。
太上皇曾跟贾琮说过,当年太宗皇帝原本想好好培养孔祥安,以分化孔家。不想孔祥安在奉天殿上说,他一路科举不是为了当官,而是为了朝廷的那份钱粮,好供其衣食无忧,安心学术。
至于说孔家豪奢与否,他孔祥安无功不受禄,拿了心中不安。
耿直的孔祥安让太宗皇帝哭笑不得,授其三品散衔至诚先师祭祀官,命其负责曲阜孔庙奉祀,赐金放还。
孔祥安回乡之后,深入简出,苦读圣人典籍,三十岁著书《梦圣对论》,四十二岁著书《四书今读》,五十六岁著书《昭武治要》……
三十年著书,涵盖注经、典论、教学、治国等诸多方面,曲阜城中那座与众不同的小院子,成了继孔庙、孔林外,儒门学子最向往的圣地之一。
孔祥安曾因重新注释四书,让不少孔家人恨得要死,却没人敢对他出手。
因为太上皇的案头就常放着两册书,孔祥安的《四书今读》与《昭武治要》。
“怀礼先生,学生有礼了。”
贾琮恭恭敬敬的向老者作揖,孔祥安脸上的肃穆之色去了几分,笑了笑还礼道:“至诚先师祭祀官,见过钦差副使大人。”
“怀礼先生,您何故与此等恶徒行礼?阉贼都说了,便是此贼指使的他……”
旁边的人甚是激动,还打算继续说,却见孔祥安抬手制止:“刑狱之事,自有秋官来定论。我早就说了,尔等私设公堂有违礼制律法,更别提尔等屈打成招所得所获,真假难辨。”
呜呜呜呜呜……
贾琮寻声看去,高高的柴火堆上,被堵了嘴巴的夏江愤恨的看着孔庙前的众儒生,眼中的杀意傻子都看得出来。
孔祥安的话自然不会得到这群人的赞同,阉人最是记仇,他们可是将其打的皮开肉绽,架在柴火堆上了。
把朝廷的鹰犬交给朝廷去审,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几乎是所有人都言辞凿凿,说他们审问搜集了齐全的人证物证,可孔祥安始终不置一词,反而与贾琮说了几句闲话。
贾琮似有所思,瞅了一眼柴火堆上呜呜呜的夏江,最终无奈苦笑。
“怀礼先生,夏江乃宫中内侍,陛下命他来山东戡乱,调查衍圣公府被烧之事。却不知他因为什么事犯了众怒,竟要被人烧死在孔庙门前?”
孔祥安还未回应,旁边立马就有人坐不住了,一中年男子跳了出来,指着贾琮怒斥:“你还敢问?若不是受你指使,他一个阉人安敢毁了孔林,惊扰圣人陵寝?”
“仁恕,退下!”
“叔公……”
“我让你退下!”
孔祥安厉声将其喝退,余下众人也不敢直面明显恼火的怀礼先生,一个個给对方鼓劲,想要推他人出面。
“唉,贾副使见谅,实在是孔林被毁,族人悲愤难解。夏太监命人掘地毁林、惊扰圣墓,乃众目睽睽所见,其罪难逃,还望贾副使能如实上报朝廷。”
这蠢货……
贾琮很想说一句直接烧死这货算了,但为了皇家颜面,他不得不站出来先保住这厮的狗命。
好在孔家还有个极重礼法的孔祥安,若不然还真不好办。
贾琮向其作揖致谢,并承诺会将夏江押解入京,奏请皇帝三司会审。
“不行,阉贼势大,万一你们官官相护怎么办?”
贾琮看向说话之人,平静的问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孔门孔仁文。”
“嗯,孔仁文是吧,那你说说,你想怎么办?”
还孔门……呵!
孔仁文虽然看出了孔祥安的不满,但他没有理会,他与身旁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最后指着夏江说道:“阉贼该死,罪证确凿,必须以死谢罪。”
“对,必须以死谢罪!”
一下子群情激奋起来,吓得柴火堆上的夏江收起来愤恨的眼神,哀求的看向了贾琮。
呜呜呜呜……
贾琮没有理会夏江的呜呜声,沉默片刻后,与众人道:“既然诸位担心让其回京受审会官官相护,不如这样,就在曲阜审理此案如何?”
嗯?
“那谁来主审?总不能伱自己来吧?”
贾琮摇了摇头,呵呵一笑:“当然不会是本官,但也不会是你孔仁文。本官让人去请山东提刑按察使陈宝良陈大人,以及山东巡按御史宋兆麟宋大人。再加上本官以及怀礼先生陪审,并请山东贤老大儒观审此案。不知这样,可能令诸位满意?”
“怎么能这样?”
孔仁文被贾琮将了一军,在此众人窃窃私语,有人小声质疑了几句,却也没人附和。
贾琮心中冷笑,公开公正公平,小爷把这三方面给你准备的整整齐齐,你还能拿什么话来质疑我?
“老夫觉得此举甚妥,有按察使司以及巡按御史来做主审官,于理于法皆能兼顾。贾副使,老夫代孔氏答应你了。”
“叔公……”
孔仁文还想劝阻,却见孔祥安冷冷看了他一眼:“衍圣公不在,祥廉族兄也还未从京城回来,老夫身为至诚先师祭祀官,难道还当不了这个家?退下!”
几名孔家嫡支之人还想出头,却被身旁的长辈悄悄拉住。
因为贾琮已经从腰间取下盘龙金令,冷冰冰的看着他们。
见无人再反对,贾琮脸上的冰冷渐渐消散,收好金令后换上了微笑:“既然都觉得本官的建议不错,那就这么办了。如此,夏江暂押曲阜县大牢,本官会命禁军看管,一切待陈、宋两位大人及诸贤达前来再说。”
……
孔家出了个“叛徒”孔祥安,让贾琮轻松了不少。
不过夏江这厮的冒失之举,让贾琮原本针对孔家的计划不得不做出改变。
他拒绝了孔祥安的邀请,包下了县城最大的客栈,暂居于此。
等贾琮连写数封公文、书信后,前去大牢询问夏江的贾十一回到了客栈。
“小三爷,夏江不愿说。他说见不到小三爷,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那就让他不说好了,等死吧!”
这个时候让他去大牢,还不知得传出什么样的谣言来,这夏江是真蠢还是假蠢,连这一点都看不清?
贾琮将桌上的书信公文一份份装好,喊来亲兵让其速速送出,丝毫没有再提夏江之事。
反倒是贾十一开口提醒:“属下觉得,夏江此人阴险狡诈,不会没有后手。午前那会,兄弟们在衍圣公府外发现左近暗处藏了不少人,应该就是内府司的人马。”
“这是自然,堂堂内府司的首座,哪里会轻易被孔家的人烧死……”
“那小三爷为何还要出面保他?”
贾琮解下腰间的御赐短剑,将其递给贾十一:“因为他害怕了,害怕自己跟孔家直接对上会死无葬身之地。看来咱们这位夏首座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竟然会让他吓得不敢让自己的人直接动手救他。”
“十一叔,你带御剑过去。告诉他,要是不想死,就一五一十的将他查到的东西交出来,我没耐心陪他玩你猜我猜的无聊游戏。”
还未入夜,贾十一就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客栈。
贾琮从他手中接过一个包袱时,发现包袱上染了血迹。
“怎么回事?十一叔你受伤了?”
贾十一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别人的。按照夏江所说,我去了城外一处农户家中取这些东西,不想回城的路上遭到了偷袭。好在兄弟们警醒,除了两名兄弟受了些轻伤外,没让贼人得逞。”
“那……那些贼人呢?可有活口?”
“都是死士,兄弟们原本想要抓个活口,不料这群人都口含剧毒。”
贾琮虽然遗憾,不过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截杀钦差扈从,曲阜除了孔家外,还有谁有这个胆子?
他摇了摇头,解开了包袱。
包袱中的东西不多,一个精致的木匣,一本油纸包着的账册,几封空白信封装着的书信。
木匣上了锁,贾琮翻了翻包袱,没找到钥匙。
咔!
贾十一一刀劈了下去,精致的木匣子裂成两半,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贾琮与贾十一皆是一愣,随后大惊失色。特别是贾十一,嘀咕道:“好险,差点铸成大错!”
“这……这……这好像是玉玺啊!”
“小三爷,上面雕有五条龙,像极了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只见裂开的木匣中黄布覆盖,摆放着一方玉印,其方圆四寸,色绿如蓝,温润而泽,背螭钮五盘。
贾琮双手有些颤抖,将其托起仔细观察,玉质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上有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小三爷认识?”
“不认识,这应该是秦篆。”
贾十一的震惊去了几分,哭笑不得:“那小三爷念的这个……”
“八个篆字,应景而已。”
贾琮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无法鉴别这印的真假,除了用金补上的缺角确有史书记载外,余者不是他这个半吊子书生能作出判断的。
账册中的内容倒是简单,记录了昭武四十一年至今的孔府钱粮收益支出,数量极大,足以让户部尚书文同轩疯狂。
不过仅凭账册无法判断钱粮支出的来路与去处,贾琮只好先将其放在一旁,拆开那几封书信看了起来。
“有意思,竟然是甄家家主甄应嘉……”
不知是不是缘分,贾琮拆开的第一封书信竟然是甄应嘉写给上代衍圣公的信。
书信应该是忠信王刘忭出生不久就写的,甄家愿用一条海路来换取孔家对甄家以及刘忭夺嫡的支持。至于海路是哪条,信中没有明说。
贾琮再拆开一封,呵,又是甄应嘉……
这封信就更加有意思了,不但有两家一同私自出海贸易,还商议着如何分账,以及甄家为孔家在南直隶置办庄园田产的事情。
“孔家在松江府的那些良田,竟然都是甄家帮其置办的。这甄家真是狗胆包天,松江府的地大半是松江水师的军屯,甄应嘉就不怕圣人将他砍了吗?”
贾琮怒骂一声,怪不得前几年松江水师的将士毫无斗志,合着是有人把松江水师的根给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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