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和住院部。
走廊里灯火通明,亲属探视的时间还没有结束。
vip单人病房里,周瑞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削着苹果。
“你这不就淋了一场雨,怎么直接转肺炎了,身体也太差了吧。”
周瑞撇了撇嘴,“亏我还特意给你泡了感冒药,你是不是没喝啊。”
“......”
病床上的男人,抿了抿嘴角,无动于衷似的,没有讲话。
周瑞盯着手里的苹果,“陆医生你这不会是为情所困,故意糟践自己呢吧。”
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赶紧安慰,“哎,真没必要,你说你条件这么好,这个不行就下一个嘛。”
讲实话,他心里就没看好陆淮予和简卿。
所以更多也是倾向劝分不劝合的。
额上青筋跳了两下。
右手输着液动不了,陆淮予抬起左手,两指按在太阳穴上,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
被周瑞絮絮叨叨念得有些头疼。
“你怎么还不走?”
陆淮予没什么耐心地说,声音比往常更为嘶哑,听起来有些没力。
“这不是等我媳妇儿呢。”
周瑞忿忿道:“要不是因为你病了,秦蕴哪用得着天天不着家的做手术。”
“明明住在一个房子里,我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她了。”
每天他上班的时候,秦蕴刚回来,他下班的时候,秦蕴又被叫回医院出急诊。
周瑞削着苹果皮,拉得又卷又长,在最后关头断掉了。
“啧。”
他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吶,吃苹果。”
陆淮予扫一眼,很冷漠地拒绝,“不吃。”
“......”
“不吃我吃。”周瑞想起他确实是不吃苹果的,于是自己咔吃咔吃地啃起苹果。
“你能不能出去吃?”陆淮予拧了拧眉,“我不喜欢吃苹果的声音。”
他倒不是找茬,而是真的对吃苹果的声音,生理性不适。
像有的人听到指甲摩擦黑板的声音一样,浑身难受。
周瑞看他是个病人,没计较,拿着苹果往外走,嘟嘟囔囔道:“什么臭毛病。”
“......”
随着病房门被打开关上,房间里瞬间恢复了寂静。
陆淮予深吸一口气,低垂眼皮,漆黑的眸子有些许暗淡。
侧脸隐在阴影里,嘴角紧抿,唇色苍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这时,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一声。
他不太顺手地伸出左手去到右边够手机。
屏幕被半立起来,锁屏界面显示着一条短信。
待看清上面的字时,陆淮予眉心皱起,眸色倏地渐沉。
短信是南临银行的转账通知提醒。
通知截取了一小段的短信内容——
【南临银行】
到账通知:他人转入您尾号1456的账户人民币1元
“......”
好像是溺水的人,突然看到了伸来的树枝。
鸦羽似的眼睫掀起,陆淮予下意识地滑动屏幕,查看短信的详细内容。
指尖微不可见的在颤抖。
转账附言里,简简单单几个字——
只有时间和地点。
-
酒吧街灯红酒绿,形形色色的男女在其间游荡欢笑。
高低错落的酒吧牌面,伴随着好几家的酒店。
离‘消失’最近的酒店,不算太正规,客房不大,设施老旧。
感觉更多是为了快速解决酒吧客人的需要应运而生。
某一间客房的灯暗着,隔音的双层玻璃窗被关起,厚重的窗帘拉上,隔绝了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周围的环境一片死寂,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都能听见。
简卿坐在白色床单铺成的大床上,睁着明亮的眸子,凝视着黑暗。
白皙纤细的食指不停地敲着木质床沿,透露出她不安的情绪。
不确定他会不会来,尤其是在上一次不欢而散之后。
她咬着唇,走廊里来来回回有人走过,心来来回回提起又落下。
也不知道是疯了还是怎么,就那么一拍脑门,做了个决定。
回到了她本以为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简卿不愿意开手机看时间,她像是厌光生物一样,不愿意见一丁点的光。
仿佛无垠的黑暗给她安全感,让她可以逃避。
倏地,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越走越近
没理由的,简卿一听,就知道是他。
“......”
她的眼睫微颤,双手攥紧了床单。
果然,在短暂的停顿过后,男人拿着她留在前台的房卡,刷开了门。
室内的一片黑暗似乎让他愣了一瞬。
随着外来者的进入,周围的空气仿佛突然静滞——
走廊里黄色的暖光泄漏进来,简卿眨了眨明亮的眼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关门。”她说,“不要开灯。”
男人站在玄关处,视线被一道白墙挡住,看不清房间里的情形。
他沉默片刻,依据她的指示,轻轻阖上门。
厚重的电子门被关上以后,室内重新归于黑暗,幽闭而安静。
几乎能听见两人浅浅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沉沉无垠的黑暗,仿佛是一块幕布,裹挟着房间里的男女。
中央空调的暖气给得很足,呼呼地往里送气。
暧昧的氛围在其间流淌。
谁也没有讲话。
好像两只捕猎的狮子,耐心地等待彼此的猎物先行动。
“......”
温度升高,又闷又热。
明明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针织衫,简卿还是由下至上升起燥意。
要比耐心,她好像从来没有赢过陆淮予。
直到最后简卿咬了咬牙,努力让自己忘掉他是谁的事实。
她站起身,摸着黑走到男人身边,感受到一股热源。
然后伸出手,揽上他的腰。
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触上他紧致结实的腰腹。
男人的身体明显一僵,下意识后撤,却好像没什么力气似的,就这么被她直接压在门上。
走廊里过道很窄,他背后抵着墙,两人靠得很近。
简卿本来只是想问他隐瞒的理由。
明明她不是狭隘的人,也常常包容和原谅别人。
可心底却好像住着一个小恶魔似的,在压住他的瞬间,突然改变了初衷。
也能是因为知道自己被偏爱,所以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地想要报复他,让他也难受。
简卿感受到他身体的滚烫,仿佛火炉一般炽热。
不等男人反应,她仰起头,伸手就去勾他的脖子,将他往下拽。
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她胡乱地去和他产生肢体的接触。
踮着脚,就那么往上贴,唇角也不知道贴到了什么,温热的凸起,好像是他的喉结。
男人的喉结上下突滚,像受了刺激一般,慌忙伸手扣住她四处乱摸的手腕。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的声音低哑沉沉,呼吸被她弄得有些急促,胸口上下起伏。
语调里携着明显的愠怒。
黑暗之中,陆淮予猩红着眼眸,内里的情绪,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更为震怒。
她不肯见他,不许他出现在她面前。
却愿意对一个陌生的,甚至是欺负过她的男人投怀送抱。
即使看不见男人脸上的表情,光从声音辨认,也知道他是生气了。
手腕被他禁锢的生疼。
简卿轻扯了下嘴角,挺好——
终于不是那副清清淡淡,发生什么都面不改色的模样。
“知道啊。”像是故意激怒他似的,她轻飘飘地说。
左腿膝盖微屈,西服裤的布料冰凉顺滑,她不太费力就挤进他的腿间。
“......”
身体猛得一颤,男人好像被她的举动彻底激怒,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破阻挡,一把攥着她的手腕,往房间里面走。
好像对这个房间里的布局很熟悉,简卿被他带着,直接按在床上。
她直接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乌黑的发散落四处,手腕被他箍住,压至头顶。
他的力道很重,身形高大,宛若一头蓄势的巨兽,将她整个人罩住。
男人温热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简卿的眼睫微颤,盯着面前一片的黑,感觉到他近在咫尺。
——以为事情会朝难以预料的方向发展。
陆淮予觉得他要疯了,只能拼命地靠呼吸压抑着自己的怒火,还有被她勾起的燥。
见他迟迟没有别的动作,简卿不安分,动手动脚又去惹他。
她缓缓吐出一句话,“你不想要吗?”
女人的声音很低很轻,含在嗓子眼里似的,明明是生涩刻意的挑拨,却掺杂着撩人的欲。
陆淮予膝盖压住她乱动的腿,血气向上涌,难得的没了好教养。
“闭嘴。”他说。
声音低低沉沉,沙哑得不像话。
好像赌气似的,他的语调又硬又冲,“我不想要。”
不想以这样的身份要她——
被当作一个陌生人,陪她心血来潮,玩一夜情的身份。
“......”
也不知道是被他凶着了,还是因为他的拒绝感到下不来台,简卿下意识地呛回去,“那你为什么之前要我了?”
听到她的话,陆淮予沉默许久,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觉得之前的应该不算。”
简卿愣了一瞬,没听明白,“什么叫不算?”
“......”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了吗?”陆淮予问。
简卿抿了抿唇,心里有些没底,“不记得。”
虽然她不记得过程,但事实摆在那里,又有什么差别。
“......”
果然。
陆淮予轻叹一声,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你老实听我说,不准乱动。”他的态度不算太好,命令她。
-
三年前的‘消失’酒吧。
招牌还是纯黑色的底,招牌名也是黑色,好像对于其他酒吧花枝招展,招揽顾客的牌面很不屑。
简卿第一次进去的时候,甚至不知道这是一家酒吧。
她推开红色做旧门,走过水泥的楼梯,黑暗逼仄的狭长甬道。
两边挂着许多摄影艺术家的黑白照片和摄影作品,她却一眼没看,怔怔地低着头,就那么走。
她去的时间还早,酒吧里没什么客人,晚上十点以后,才是正经营业的点。
服务生很快就招呼她在吧台坐下,简卿没想到这是一家酒吧,本来想走,但调酒师已经很热情地上来问喝什么。
她的酒量不算太差。
上大学以前,跟着画室的朋友偶尔喝一点啤酒解压,以至于她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酒量。
在喝起来没什么酒精味的特调里,一杯接一杯的上了头。
她只有模糊不清的印象,喝到一半的时候。
服务生带着一个男人,坐到了她的座位旁边。
陆淮予很少来‘消失’,只有偶尔朋友约着才会来,今天是他第一次单独出现。
酒吧里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穿梭于吧台、沙发区的服务生,低吟浅唱的驻唱歌手,好像是一道防护线,让他不必去面对现实里的其他人,那些愤怒的情绪,绝望的哭泣,同情和安慰的话语。
他自顾自地喝酒。
本来他不该喝酒的,今晚他还要值班,但出了下午的事情以后,院长特意给他放了个假。
旁边的年轻女人也是一声不吭。
酒吧里光线昏暗,看不清脸,一头漂亮的红发醒目惹眼,喝水似的喝着度数不算低的酒吧特调。
陆淮予漠然地收回视线,没有去管。
好像事与愿违,在某些特别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偏偏会有事情找上门。
服务生拿着一叠白色硬卡纸裁成的卡片,用公式化的笑容打断他们。
“今天我们老板搞了个活动,叫《醉情36问》,我看两位都是一个人,不如参加一下,就当交个朋友。”
他将卡片递至他们中间,“这里有三十六个问题,只要抽取三个,互相回答卡片上的问题。”
服务生见喝酒的男女都没有反应,有些尴尬,准备再接再厉,“每完成一个问题,就在上面盖一个章,盖满三个可以免费赠送两杯鸡尾酒哦。”
“......”
陆淮予觉得耳边喋喋不休的声音很吵,只想快点打发掉,他扭过头,看也不看地抽了三张,随意地搁在桌子上。
服务生见他配合,松了口气,从制服口袋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挨着桌上的卡片放好。
然后转身去找其他的单身客人,发剩下的三十三张卡片。
忍不住心里嘀咕,也不知道他家老板是不是脑抽,非要搞这种配对活动。
服务生走后,吧台处重新恢复了安静。
陆淮予盯着手里的玻璃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晃,冰块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喝到第几杯的时候,桌上的卡片被人拿起。
简卿眯着眼睛,看清卡片上龙飞凤舞写的字。
“你最糟糕的一天是哪一天?”
她念出声,然后迷茫地皱了皱眉。
“可是我有好几个最糟糕的一天,怎么办呢?”
吧台周围没有其他人,女人的声音软软糯糯,听起来很年轻。
“......”
陆淮予沉默地没有搭理,权当她是自言自语。
谁知道女人推了推他的手肘,“问你话呢,你为什么不理我。”
“选最近的那天。”他皱了皱眉,移动手肘的位置和她拉远,言简意赅道。
时间会把更久远的糟糕冲淡。
简卿撑着脑袋,眼神有些朦胧,她抿了抿唇上沾着的酒渍,“那好吧。”
像完成任务似的,对着白色的卡片说:“今天是我最糟糕的一天。”
她的嗓音很轻很低,含着隐忍不发的委屈与难过。
陆淮予愣了一瞬,又很快敛下眸子,没什么心情去关心她,只盯着自己的右手看。
年轻的小姑娘能有什么糟糕的事呢。
简卿把卡片递给旁边的男人,“到你了。”
“......”
“我不想答。”他拒绝地干脆。
“可是我没钱喝酒了。”
好像为了证明似的,简卿把大衣口袋翻出来,空空荡荡。
“所以呢?”
“做这个可以给酒喝。你帮帮我吧。”
她的语调里含着奶奶的软音,像是在撒娇。
“......”
陆淮予终于侧过头,看向说话的女人。
以前不是没遇到过找各种理由来和他搭讪的。
这一次的女人,长相很干净,五官精致。
好像是喝醉了,净白如瓷的脸颊染着浅浅的绯红,一双眸子干净澄澈,纯粹的仿佛什么也不懂一般。
柔软的唇瓣还沾着润泽的酒渍,她抿了抿嘴唇,眯起漂亮的眼睛,朝他笑得妩媚。
“好不好啊?”她又问。
陆淮予对上她的眼眸,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明很烦躁,却还是提起了耐心,接过她手里的卡片。
“你最糟糕的一天是哪一天?”她问。
“今天。”他答。
“这么巧,你也是今天。”女人继续问:“为什么呢?”
“......”
薄薄的一张卡片被他捏在手里,分量很轻,问题却很沉重。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从来顺遂的人生里,出现了一次失败。
有的人失败,可能是事业受挫,可能是赔了所有的金钱,也可能是经历一段不如意的感情。
而他做了一场失败的手术。
手术的问题出在哪里,陆淮予很清楚。
这是他职业生涯里,第一个没有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的人。
那个病人也就和眼前的小姑娘差不多岁数,面对癌症,乐观开朗,笑着被推进手术室,期待着新生,可最后却永远地阖上了眼睛。
在成为一名医生时,他就知道,生死不过是医院里每天发生,很平常的一件事。
死神最终会带走所有人。
可他还是想要去和死神抢人。
他承担了非常大的责任,最后却失败了。
所有人都在安慰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说他已经尽力了,说手术的风险是必然的,他不可能救下每一个病人。
他的确很快地恢复正常,投入接下来的工作。
但也只是表现的正常。
医生这个职业就是这样,不可能每次出事都要哀悼一番。
陆淮予没有回答她问的为什么。
只是沉默地拿起桌上的圆形印章,给卡片盖了一章。
“下一个问题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