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泠回去时谢朝渊已从那些老王爷处出来,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看谢朝泠走近,身后跟出来的一众下人俱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琳琅方才去哪里了?”谢朝渊问他,眼里不见情绪起伏。
谢朝泠看一眼他身后低垂脑袋的王让,笑笑道:“我不是和这位王公公说过了吗,去如厕,耽搁了。”
谢朝渊看着他,沉默一阵,递了株刚随手摘下的冬日花枝给他,缓了声音:“走吧,去别处逛逛。”
谢朝泠略微意外,竟然没生气?
这王府里还有一处小瀑布,在林间深处,瀑布边有观景的楼台,他们拾阶而上,这地方却已经被人占了,是个七八岁大的小郎君,趴在栏边伸手去够瀑布落下的水流,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是哪家的孩子,竟一个人跑来了这里?
谢朝泠刚冒出念头,那孩子听到脚步声已回头望向他们。
“六叔!”小郎君笑着喊谢朝渊,蹦蹦跳跳过来。
谢朝渊轻勾唇角:“谁带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跟着人混进来的。”小孩得意道。
谢朝泠愈发惊讶,六叔?他父皇似乎没有这么大的孙子吧?
乾明帝一共就两个孙子,都是老二谢朝溶的儿子,他府上婢女生的,大的才刚五岁,听说是个病秧子,谢朝溶从未将人带出来过,小的还在吃奶,所以面前这个是哪里冒出来的?
像是看出谢朝泠心中疑惑,谢朝渊似笑非笑与他解释:“他是乐平郡主。”
谢朝泠直接噎住了。
乐平郡主?先太子的女儿?那不是个姑娘吗?面前这个分明是确确实实的小郎君……
在谢朝泠打量那小孩子时,对方也在看他,这孩子眼瞳黝黑灵动,透着股机灵劲,长得确实有几分像先太子,谢朝泠心头疑虑更甚。
小孩先开了口:“皇叔特地与你说我的身份,你肯定不是一般人。”
谢朝渊笑道:“就你机灵,他是本王的王妃。”
小孩闻言没有半分诧异,立刻乖巧喊谢朝泠:“六婶。”
谢朝泠:“……”。
他们在石桌边坐下,谢朝渊命人上来些点心茶水,三言两语说了这小孩的事情。
乐平郡主名谢徽嫃,生母为原东宫良娣,先太子身死后以身殉夫,留下他这么个才两三岁大的娃娃,后他被乾明帝送去北郊的别宫,一过就是五年。先太子就他这么一个孩子,因是姑娘家,便无人再惦记,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倒也安生。
“当年东宫良娣生的其实是个男孩,他出身时身子不好,能不能养下来还不一定,先太子或许早有预感自己会出事,又觉他反正不是嫡子,干脆对外称生的是个女儿,连陛下都骗了,这样反而保住了他的命。”
谢朝泠无言道:“这瞒不了太久吧,更别说现下陛下还给他指了婚。”
小孩自己接话道:“啊,就是这个,皇爷爷给我指了婚嘛,我今日就是来这萧王府看我的小夫君的,要是他长得不好看我就不嫁了。”
谢朝泠正喝茶,听到这句差点没一口呛到。
谢朝渊直接笑出声,小孩不以为意,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字:“我的名字其实叫谢徽禛,这个禛,父亲给取的,他让我自己记得这个名字就行了,不必说与别人听,恐怕以后我玉牒上也再改不回这个名字了。”
谢朝泠闻言一阵唏嘘,好好的皇孙被当做姑娘养,这孩子这些年想必过得十分不容易,能长成今日这样,实属难得。
谢徽禛没有与他们待太久,吃了两块点心就闲不住起身跑了。
楼台上只剩他们两个,谢朝渊主动解答了谢朝泠未尽的疑问:“我当年也在别宫住过那么些年,里头还留了些人,偶尔会过去看看,一来二去便与那小子熟识了,他在别宫里日子过得比我好不少,一应吃穿用度陛下都没让人亏待他,就是没有自由而已,所以我教了他怎么从那狗洞里钻出来京里玩耍。”
谢朝泠心道这一大一小分明是臭味相投罢。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淮王幸王他们没去看过他吗?那两位知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谢朝泠问。
谢朝渊不以为然:“老四害死了先太子,想必心虚,哪里敢去看他,连今日萧氏办这寿宴老四都没来,至于老三,他回京之后倒是去过别宫几次,但那小子说他那位三叔心思太深沉了,又不苟言笑,他与他无话可说,更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谢朝泠不再问了,这事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若是叫人知道先太子尚有个儿子在,想必不少人心思又要活络起来。更荒唐的是,他父皇还将那孩子指给了萧氏长孙,日后这事闹出来时,啧……
“萧氏能娶男妻,本王也能。”谢朝渊忽然道。
谢朝泠睨他一眼:“萧氏将要娶的是乐平郡主,并非男妻,这事日后会如何,还不好说,殿下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事在人为。”谢朝渊坚持。
谢朝泠干脆不说了,谢朝渊是个疯子,他却是正经人,东宫太子妃绝无立个男人的道理。
谢朝渊神色淡了些,起身道:“走吧,寿宴快开席了。”
谢朝泠赶忙跟上去,暗想这人果然从刚才开始就憋着口气,别是在外头不好发作,准备回去再跟自己算账吧?
往前头王府正院去,路上有谢朝渊派出去四处探消息的下人来回报,说是后院女眷那边出了大事,淑柔公主已经派了人去宫里与陛下禀报。
听到淑柔的名字,谢朝泠目光动了动,谢朝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问人:“到底出了何事?”
“公主殿下说,恂王妃手上戴的镯子,是前些日子被人从东宫库房偷盗出去的,恂王妃自然不认,两边已经闹开了。”
谢朝渊挑眉。
半个时辰前,女眷聚集的花厅内,各府夫人娘子们聊起时兴的衣裳、首饰、胭脂这些。恂王妃林氏手上戴了个嵌满红蓝宝石、凤舞九天样式的金镯子,十分夺目,很快有人注意到,林氏被人捧惯了,当下便十分得意地伸出手腕让众人细瞧,再之后淑柔公主突然上前去,扣住她的手,厉声问她镯子哪里来的,这事便闹了起来。
“公主殿下说,那镯子是当年太皇太后的陪嫁之物,独一无二,只留给了太子殿下,一直存在东宫库房内,将来是要给太子妃娘娘的,前些日子东西被人偷走了,如今怎会出现在恂王妃手上,一定要她给个说法,恂王妃说是她在外头买的,公主殿下便让人去宫里禀明陛下了。”
“在别人家的寿宴上闹出这种事情,三姐未免太不给主人家面子。”谢朝渊说是这么说,语气里却藏着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这事没完,谢朝泠自己盗了东宫库房,要钓上钩的鱼绝不止那一两条。
谢朝泠神色平静,仿佛早知如此,问谢朝渊:“这寿宴还能继续吃吗?”
谢朝渊问他:“琳琅觉着呢?”
谢朝泠道:“如若这场寿宴真是陛下的意思,萧家不硬着头皮办下去,只怕陛下不会高兴。”
“不管那些,我带你去吃东西。”
后院的事情已经传到前头,谢朝溶气急败坏去找淑柔对质,余的人都在说这事,议论纷纷。
谢朝渊没再跟那些王爷们凑一块,领着谢朝泠独占了一张桌子,硬拉着他坐下,让他陪自己一块吃。
“殿下,这不好吧?”谢朝泠小声提醒谢朝渊,这人也真是不像话,在人家寿宴上大摇大摆占了一整张桌子不说,还拉着他这个侍卫一块坐,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混账、不知道他俩关系不正经吗?
“你坐着便是,吃东西,不用管别人。”
谢朝渊亲自帮他夹菜,尽挑谢朝泠喜欢的,搁他面前碗碟里。
四遭已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没规没矩的举动,但做这事的人是谢朝渊,好似大伙都已习以为常,最多也就是心下感叹一句恪王这个性叫人不敢恭维,很快便不将注意力放到他们身上。
谢朝泠只能算了,他肚子也饿了,真和其他府上跟来的人一起去别处吃,他自己也别扭。
于是提起筷子,心安理得享受起谢朝渊的殷勤伺候。
后院花厅内,谢朝溶不顾人阻拦,硬是带着自己王府的下人冲进来,对着淑柔张口便骂。
“一个破金镯子而已,怎的就东宫能有,本王府上不能有?你这是瞧不起谁?今日萧王府老太君寿宴,大伙高高兴兴来吃酒,你在这里提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是想寒碜谁呢?淑柔你到底安的什么居心?”
淑柔沉下脸提醒他:“二哥慎言,那镯子是太皇太后的东西,不是破金镯子,东宫库房被盗父皇先前已下令彻查,更不是不知所谓的事情,如今那镯子既然在二嫂手上出现,总得查个清楚,若真是一场误会,我自会与二嫂道歉。”
谢朝溶狠狠啐了一口:“怎的先前是没查清楚吗?监守自盗的是东宫里的狗,从中过手的是钟良那个老匹夫,你倒是去问老三老四啊,跟本王的王妃有什么干系?钟良那老匹夫死的不明不白,谁知道是不是和老三老四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事发之后被杀人灭口了,你跟这里瞎掺和什么?”
谢朝溶话一出,周围人都变了脸色,他这么大咧咧闯进女眷花厅就已让人避之不及,这会儿更信口胡诌起这些朝堂辛秘事,这些女眷哪里经历过这个,一个个往后退,唯恐没躲远听到不该听的惹上祸事。
但淑柔不为所动:“我不知道二哥在说什么,总之我已让人去禀报父皇,之后如何,等父皇定夺吧。”
“你——!”
俩人争吵时,自觉受了莫大羞辱颜面尽失的林氏起身,她不敢找淑柔的麻烦,目光在花厅里转了一圈,落到角落处低着头的她的弟媳赵氏身上,想到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大步过去,抬手一巴掌扇上赵氏的脸。
“你这个贱人,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故意害我?!”
赵氏没打蒙了一瞬,嚅嗫道:“王妃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我没有……”
“你怎么没有?那镯子分明是在你铺子上买的!”
“没有,我铺子上没有那样的镯子。”赵氏下意识否认。
“你还敢说,你果然是故意的!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你还要害我林氏多少人?!”
又被林氏扇了一巴掌,赵氏双眼含泪,捂着脸低声啜泣,不敢再反驳。
这位赵氏秀娘是赵婉娘的姐姐,嫁了林家,但丈夫无用,阴差阳错委身于自己公公,这种家族丑事本不该拿到大庭广众宣扬,即便外头早有风言风语。奈何林氏就是这么个泼辣又急躁的性子,她手上的镯子是下头人讨她欢心从间首饰铺子买来的,那铺子是赵秀娘的陪嫁,她原本不喜,实在这镯子太华贵精致,这才起了戴出来炫耀的心思。如今却由不得她不多想,她原本就看这个不要脸的弟媳不顺眼,针对过她几回,于是疑心是赵秀娘故意害她。
旁的人虽然躲远了,看到这一幕无不神情诡异。
这么看来林府的那些腌臜传闻,似乎不假嘛。
林氏还要打人,谢朝溶额头青筋暴起,大声呵斥;“够了!”
这赵秀娘是他亲表妹,林氏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将偷盗东宫库房的事情推给赵家,什么脑子!
前院里,下头人低声禀报后院的消息,说陛下已经派人过来,将淑柔、谢朝溶、林氏他们几个全部叫进了宫去。谢朝泠放下喝空的汤碗,道:“恭喜殿下,林氏女和赵氏女继续撕扯下去,林府那些丑事全要抖出来,他两家的名声都要坏,陛下肯定不会再答应太后让你娶赵家女儿了。”
谢朝渊笑瞧他:“那本王是不是得感谢弄出这桩桩件件事情的人?”
他是无所谓的,他早说过宁愿杀鸡儆猴,还少些麻烦,但事情已然这样,也只能作罢。
谢朝泠心道谢就免了他心领了,给谢朝渊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吃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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