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
究竟在哪儿呢？
塔矢行洋久久注视着棋盘，眸光深邃，心中不断复盘着黑子的棋路。
开局的快攻，中盘的转攻为守，后期的以命搏命……
这些思路。
已经是速度天然劣势的情况下，普通棋手所能做到的，最优解了。
进藤光那孩子，并没有做错什么。
相反。
他的每一步，都给加藤前辈造成了极大困扰。
但是。
但是……
一定，还有另外一种方法，能够战胜白子！
只要，发挥出黑棋子力更雄厚的优势……
只要，能找到那个联接所有棋路的关键一点……
只要！
在白子剑刃出鞘之前，先一步，把之前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用力收束！
那么。
纵你有万剑寒芒，我自，一力破之！
塔矢行洋沉静的眼眸中，泛起点点涟漪，如一颗石子投入湖面，转瞬，便激起了滔天海浪！
那一点……
就在此处！
塔矢行洋缓缓执起一枚黑子，沉稳的右手，如握千钧！
他那犹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手腕，于万丈之上抬起，随后重重地点落棋盘！
哒！
清脆的落子声，仿若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道钟磬，清晰的回荡于方寸之间！
黑棋，第八列第五行，断！
“什么！？”
绪方精次骇然的望向棋盘，那里，一枚黑子泛起万丈光辉，照亮了整个棋盘。
“断？”
“这里，居然还可以有一手……断？”
绪方精次推了推眼镜，难以置信的向着棋案靠近了两步，似乎想要分辨，这步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而一旁。
塔矢亮也神色复杂的盯着棋盘。
心中不断翻涌。
断！
真的是断！
父亲长考之后的选择，居然又是与苏然君——不谋而合！
“这里，为什么要断？”
“黑子与白子的搏杀，明明已经到了最后的白热化阶段！整个棋盘，可以走的子目，最多，也不过就在十手之间……”
“这样的一手补厚之棋，究竟有什么用意？”
“落子于此……也就是说，黑棋想引白棋到这里决一死战……”
“但是，如此一来，黑子就更加无法化解，白子的速度优势了！”
“白子接下来，势必会更加锐不可挡，黑子选择在这里迎战，完全就是自寻死路！”
塔矢亮眼中，充斥着不解。
而此时，塔矢行洋没有在意身旁二人的想法，棋路已经彻底打通的他，没有任何犹豫，迅速又从棋盒之内取出了一枚白子，哒地一声，拍落在棋盘之上！
“老师他这是……！”
绪方精次双眸一亮，满脸激动的凑近棋案，心中无比兴奋，甚至连点烟的右手都隐隐有些发颤：
“准备一个人分饰黑白双方，将这盘棋走至真正的收官！”
虽然绪方精次是塔矢行洋的真传弟子，但老师主动推演棋局，他也是第一次得见。
因此，根本就无法遏制心中的激动之情。
塔矢亮亦是如此。
如要喷火的双眸，同样死死盯着父亲的动作，生怕错过了每一个细节。
十段巅峰棋手，早已是这个世界上，棋力最强的存在！
即便只是一场普通的棋局推演，如果流传出去，亦能令无数人为之深研！
塔矢行洋动作飞快，似乎他也不能保证自己的棋思，能够对如此复杂的棋形，长久推演。
因此。
八列十行的断甫一出手，下一枚白子，便已然又落在了棋盘之上！
啪！
八列十三行，顶！
“白子这是要对黑棋……刺下那致命一击了吗？”
塔矢亮望向绪方精次，眼中满是不解。
“不，也不能这么说，随着老师那一手断补厚，黑子反倒并非如刚才那般危险了。”
“加藤八段之前那手压，的确是强硬的一手，而当时，进藤光为了求得和局，用了一招以命搏命的粘，致使白子投鼠忌器，既不能发力穷追猛打，也无法暂避锋芒、偏安一隅。”
“那主要是因为，白子以速度取胜，对时机的把握非常关键，一击不中，亡命刺杀便无法再使出第二次。”
“但黑棋则不同。”
“如果不是主动求和的话，以一手断来补厚，至少十手之内，还能暂保无性命之忧。”
“只不过……”
说到这里。
绪方精次那藏在镜片后面的双目，不由露出了一缕担忧。
“只不过，如果十手之内，黑棋无法取胜……那么，便是连求和的局面也丧失了！”
“总结下来就是……”
“进藤光那手粘，看似以命搏命，其实在当时局面来看，却是最稳的一手。”
“而反过来，老师这一手断的补厚，看似稳重……实则却是把黑白双方都逼入到了一个，必有一死的绝境之中！”
“十手之内，要么黑棋退守失败，被白子一剑封喉！要么……”
绪方精次深深吸了口烟，语气中似乎都泛起了一丝深深的忌惮：
“要么，白棋攻势用尽，被黑棋绝地翻盘……以天罗地网的布局，彻底将白子大龙绞杀！”
听了绪方精次的讲解，塔矢亮眼中也露出了一丝思索。
原来如此！
难怪之前自己在脑海中无法推演出，苏然这手断的用意！
简单来说，随着这一手断下，整个棋局的走向，又再次进入到了一个无比复杂的局面之中。
坦白来说，这盘棋，白子虽然暂且掌控了攻势，但也并非必胜。
黑棋落子于此，便又多出了，十手左右的腾挪机会！
如果白子犯错的话，黑子就有反击的余地！
不过。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白子犯错的基础上的。
而加藤老师……或者说，此刻执棋的父亲，会犯错吗？
不！
身为整个瀛洲唯一的名人，父亲他老人家，不会犯错！
所以，面对黑子的威胁，白子必不可能退让！
果不其然。
待黑子补厚之后，塔矢行洋并未犹豫，直接夹出白子，以一手八列十三行的顶，代替加藤正夫，向黑棋作出了回应！
“顶……”
绪方精次双目微眯，死死注视着棋盘。
塔矢亮亦是不自觉，紧紧咬住了下唇。
行棋到了这里，棋局的火药味无比浓烈，黑白两色棋子，紧紧纠缠在一起，鏖战正酣，任何一方有失误，都会被对方抓到，给予最为致命的一击！
啪！
塔矢行洋动作不停，直接又是夹出一枚黑子，紧贴着白子落下！
七列十五行，尖！
一子落下，瞬间将整盘棋，推向了最高潮的点！
整盘棋局的局势，瞬间变得风声鹤唳，气氛肃杀！
面对黑子的威胁，白子也不打算让步，就是打定主意，要将黑阵杀穿！
现在的白子，有着抢先两目左右的速度优势。
黑子如果无法阻拦的话，白子将一鼓作气，从白阵反攻，直至攻入黑阵，再到彻底杀穿！
“黑棋它……有办法吗？”
塔矢亮脸颊上挂着冷汗，死死盯着棋盘。
无论塔矢亮怎么看，除非白子犯下无可弥补的错误，否则，黑子必是死路一条！
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快的话十步之内，慢的话二十步左右，黑子必将兵败如山倒！
“尖……”
塔矢行洋居高临下的审视着整个棋局，很快，便再次伸手，手腕悬于半空，手指轻轻垂下。
棋子落盘。
九列三行，拆！
棋思一旦捋顺，塔矢行洋的动作几乎就没再停过。
一时间，黑白双方落子如飞，在白阵之中，展开了惊心动魄的攻坚厮杀！
落子之声宛如战场上的嘶吼呐喊，整个棋盘上狼烟滚滚，遍布着尸骨血海，触目惊心！
但是，很显然，目前仍是白棋占据着绝对的掌控权的一方。
白子每一步，都直击黑子要穴，已经大军压境，兵临城下。
而黑子损失惨重，却依旧不肯后退半步，死死的守住最后一块黑子，哪怕脚下是成堆的友军的尸骨，依然顽强的坚守城池！
随着棋子不断落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只是，和塔矢亮预想的不同，接近十五步了，白子却仍旧未能攻破黑子的防线！
“这怎么会……”
绪方精次声音有些颤抖：“黑子的防守……竟然如此……如此难以攻破？”
“在我看来，几乎是十步之内必死的黑子，在老师手上，竟硬生生抗住了白子进攻，长达十五步？”
而塔矢亮更是心中骇然，身子也忍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
“难怪，难怪之前我自己的推演之中，一直算不出黑棋究竟如何才能获胜……”
“这并不是苏然君的那手断，看错了地方，而是……而是……”
“而是我的棋力！”
“根本不足以在白棋的进攻之下，支撑如此之久！”
“无论我怎么算，黑子五步之内，便要被白子斩落马下，所以，我才误解了苏然君的那一手断……”
“并不是苏然看错了，而是，我根本不配以自己的棋力……”
“去揣度于他！”
这盘棋，黑子的胜机……
已经不是我这种棋力，可以理解的了。
苏然君。
你究竟……有多强呢！？
塔矢行洋的推演仍在继续，绪方精次已经快要语无伦次了：“这……这……”
“老师下出的许多防守棋步，我根本闻所未闻，按道理来说，应该对白子的攻势起不到任何防守作用才对……”
“但是，越往后下，那些黑子的作用便显现出来了……”
“难以置信……”
塔矢亮自心中的骇然回过神，听着绪方精次的分析，点了点头：
“不错，这防守功力，恐怕比白子的进攻还要强且有力……虽然目前还是看不出黑棋的胜机所在，但我隐隐有种感觉，再这样磨下去……白棋获胜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
绪方精次沉默。
他也有这种感觉，并且，比塔矢亮看得更加透彻。
这盘棋，黑子所展现出的韧性，远非十五手之前所看到的那样。
如果说，在这盘其中，加藤前辈所执的白棋，是接近神一般的角色。
那么，在自己看来，在这盘棋中，老师所操控的黑棋，就是那个敢于向神抽刀，欲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的人类！
而他们这些旁观者，虽然觉得人类不可能战胜神明，但是，却仍旧留有一线希望，希望看到，在围棋的阿尔卑斯山上，那以人屠神的史诗壮举！
棋子依旧在不断落下！
宛如暴雨倾盆，每一颗棋子，都是斗大的雨珠砸落大地！
幽静的棋案前，塔矢亮和绪方精次大气都不敢出，每一步棋子的落下，都扣人心弦！
“黑子，要顶不住了吗？”
塔矢亮脸上挂着汗，忍不住低声呢喃。
虽然黑子的防御犹如铜墙铁壁，但是，在白子的不断攻袭之下，终究还是露出了破城之势！
但是。
塔矢行洋的脸色依旧未变，冷静的再次落下黑子。
哒。
二列九行，托！
这一步棋，在塔矢亮和绪方精次看来，就仿佛破城在即，黑子发出最后不甘的怒吼！
二人不禁沉默。
塔矢行洋再次操控白棋落子。
三列十一行，接！
一子落下，原本散落两边的白子，瞬间链接成了一体。
旁观的二人都知道，白子这是要一鼓作气，以大军铁蹄，踏平黑子的城池了！
“要输了……”
“不过……这盘棋已经足够精彩了。”
“不愧是老师啊！”
塔矢亮二人心中俱是五味杂陈，各有各的想法。
但总而言之，在他们看来，这盘棋，大局已定了。
白子接上以后，是势不可挡的。
不过。
回到棋局之中。
看到白棋都要攻破城池，塔矢行洋的面色，依旧没有太多起伏，将手伸进棋盒。
棋子冰冷的触感，顺着手指，从指尖传入心底。
“那么……接下来。”
塔矢行洋望着棋盘，目光璀璨，闪烁不定。
输了吗？
不！
在自己的推演看来，这一盘棋，黑子早就赢了！
这是必胜之局，又何来投子一说！？
“从这颗子，黑棋的反攻……”
“开始了！”
塔矢行洋右手夹起一枚黑子，随后，在塔矢亮与绪方精次的瞩目之中，手于万丈而下！
“这，就是凡人敢于向神明抽刀的——”
“勇气所在！”
啪！
听到棋子落盘的声音，塔矢亮和绪方精次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眼睛都是不禁瞪大了！
三列十七行！
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