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大地做砧板,风雪做刀俎,谁堪为鱼肉?雪正纷,风做吼,“逍遥院”门前,残破的歌声,正响应着天地的冷漠。鱼儿鱼儿,江湖里游。小鱼大鱼,争吃腐肉。争跃争跃,摔死岸上。捡回庙里,当做晚餐。秦殇用石刃削好最后一刀,起身之际,头顶的积雪玉藻般半遮去他的容貌,却又猝然断掉,暴露出脸庞来。他的眉很浓,薄薄的嘴唇紧抿,挺直的鼻梁衬托出他的脸有些消瘦。这脸会让人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花岗岩,冷漠、冰冷、坚硬,浑然对外物漠不关心,看他这般,对自己也不例外。最可贵却是那一双眼睛,仿佛是寒冬的星光,明亮而深邃,唯独没有人应该有的温度与情感。但这张脸定然还是上天得意的杰作,年轻却没有青涩,有足够吸引人的魅力。他没有打伞,也没有戴斗笠,融化的冰雪,顺着脸颊脖子流进单薄的衣物中,似乎多一样都成了负担,偏又戴了串一铜钱的黑色抹额和玉腰带。他将脊柱挺得如一把刀,对抗天地的惩罚,寒风、冰雪、疲劳、饥饿、寂寞,都只是对刀锋的淬炼。“刀成。”
木刀粗糙而厚钝,手指修长而有力,他抚摸的温柔而仔细。剑指将元气一寸寸注入后,木刀泛起莹莹宝光,却反倒被他随手扔起,越过高墙后停住。只见他剑指一挥,木刀俶尔消失,门户人家里应时传出女人的惊恐叫声。“一百文钱到手。”
秦殇缓步离开,但又毅然决然,食物的香气不能使他慢半步,擦肩的卫兵不能使他快一步,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胖丫。”
他走到一处旧屋外喊了一声,里面很快冲出来一个丫头。这丫头身材只是圆润,还够不到一个“胖”字,眉眼间虽然青涩,胚子却绝不差。她将花戳到秦殇脸上,一字一顿道:“我、叫、方、圆、圆,秦殇,你再叫我胖丫,我就生气不理你了。”
“二十文。”
见到铜钱,方圆圆眉眼立刻转怒为喜,一把抢走后将花甩在他脸上。秦殇接下就走,即便踩在河上,也是一般的步子,身后的雪面却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到了花船停靠的地方,他准确找到自己的目标,敲响窗沿,待里面打开一条缝,将花与八十枚铜钱递了进去,被一只柔软纤细的手接去。这手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灵玉精细雕琢,充满灵气,轻动之间,便撩人心魄。然而当它碰到秦殇时,就如同碰到了千古的寒冰,纵是再柔软,也化不开一丝一毫。秦殇开口道:“这次弹‘折柳’曲。”
窗户马上被推开,却伸出一张普通的脸。这“普通”只是相对于她的手而言,没有一般的惊艳罢了,实则依旧是中上等的容貌。红娘问道:“你要走?”
秦殇本不想多说,可见她脸上的一丝急色,却又开了口:“搭船去大周。”
红娘知道,这句话已是他“格外开恩”,但她又何尝不是对他“开恩”。红娘一曲,便是八十两银子也值得,除他之外,没有人可以用一朵花就换来。她的手指拨动琴弦,足以引来鸟儿飞舞的天籁,却撩不动他眼神的一丝波动。一曲之后,秦殇转身就走,一秒也没有留恋。红娘目送他直到消失,才敢抽桌子一巴掌,骂一句“没良心的”。秦殇如今是在阳洲西部的金庭山圣地,要去大周,需要跨过阳西、阳中、阳东,然后入中洲。神州划分九洲,任何一洲都不是人力可以跨越,必须借助域门。可代价之昂贵,远不是他可以支付。好在眼前就有一路“顺风车”。大周的大王子跑来阳西广招门客,得到金庭山的大力支持,将在不久后回返。在此之前,秦殇需要先准备远行的路费,好在他已经接到了一门不错的生意。逍遥赌坊本只是聚赌为业,但近几年据说靠上了金庭山一位内门弟子,就做起了高利。先是给赌客放贷,转手又将钱赢走后马上上门逼债,轻则夺走人家产,重则抢走人家妻女卖于青楼、妓院。最近数月,又打算自己做妓院的生意,专挑有漂亮姑娘的贫苦人家明目张胆下手,这家若事后闹事,往往阖家就会出意外。共八十七家派人偷偷委托,一件活吃多家,难得的大生意。按照雇主的消息,最近“逍遥院”已经筹备开业,背后的主人李俭宽每隔一两日就会出现一次。秦殇捡了根长短合适的木棒和一块石头,到逍遥院门前蹲下,将石头捧在手掌里搓动,石灰簌簌落下,再打开时已打磨出了石刃。哼着不中听的歌儿,他就拿起石刃,开始削起木棍。在他熟练的手法下,刀器的轮廓很快出现,但他却刻意不去细琢,刻出来的木刀粗糙而厚钝,便是一把真刀,与其说可以杀人,不如说用来砸人。停下了歌声起身,秦殇推门而入,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身上的衣服已结出冰屑,但身子总是刀一样笔直。十数个打手冲到外面将他围上,脸上仍是那么冷漠,那么冰冷,以至于没人敢率先对他出手。但当注意到他那把木刀,打手目中的惊惧已变为讪笑,哈哈笑道:“你就打算用它来杀人?”
秦殇道:“是。”
打手又将他上上下下打量几眼,除了表情和长相,他浑身上下就和木刀一样差劲,纵声狂笑起来。他们这一生实在头一次见这么好笑的事。秦殇沉默地继续迈步,眼前打手露出残忍的狞笑,故意只对着他的胳膊斩来,心中还在想着种种折磨的方式,却见刀刃砍到身前一尺处时突然有亮光一闪,刀便反弹回来,刀背直接砸碎了自己的颅骨。“修…修行者。”
打手们吓得面无血色,一哄而散。生活在金庭山脚下,最清楚什么人不可招惹,修行者最是不可惹。即便是初境的修行者,普通人也绝不可匹敌。天地间突然响起一声不满的轻哼,那些逃跑的打手突然横飞出去,七窍流血的惨死。秦殇抬头望向第二层楼道:“有人买你脑袋。”
名为“俭宽”,李俭宽即不宽更不俭,衣服是花费代价到手的丝质灵物,剑器握柄镶嵌着华而不实的宝石。只听他大笑道:“我这颗脑袋万金不易…”秦殇道:“我只收八千七百文。”
李宽俭骤然顿住了笑声,因为他发觉这青年既非想出名的愣头青,也不是自诩正义的侠客,而是一个认真的人。但他看到木刀,却还是不禁笑道:“你若真能以木刀杀我,那便只值八千七百文吧。”
笑声中,他纵身一跳,从二楼滑翔到秦殇十步之外,还没来得及落地,眼前陡然一道黑影掠来,那把被他嘲笑的木刀已然插透了他的咽喉,却没有血流出,因为还没有来得及流出。李宽俭喉咙里“咔咔”地响,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跳动着不可思议的神色,张大了嘴,似乎还有疑问想要提问,却只能徒然倒下。秦殇惯例是会将木刀留在死人身上的,这次他却依然留在手里。头顶的雪花打起了璇儿,是被一股强劲的风璇裹挟,形成旋弧的风刃将他包围,层层切割起来,却在一尺前被元气形成的气墙挡下。久久不得近身一寸,二楼上微胖男子眼中的漫不经心逐渐收敛,将怀里左右女子推开,眼中出现了一丝兴趣。光滑肥嫩的十指正要结印,却随即微微皱眉,感应天地之间的元气波动,却只有雪飘无声。他眯着眼睛,看到秦殇年轻的脸庞,心里不由自嘲,他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如何能让自己这个多修十年的金庭山内门弟子产生警兆。除非他是顾妍兮一样的天骄,这个想法更让他感觉可笑。圣地弟子的骄傲快速战胜了那一丝怀疑,双手肥胖的十指百合花般绽放,强劲的元气波动瞬间牵动天地。咔、咔…翻飞的十指之间,一道中间有着符文“禁”的符阵出现,运转之时的声音像是机器摩擦。“我这道禁字符,可禁四境之下一切修行者。”
符阵瞬间飞到头顶,扩大至磨盘大小,投下的能量不仅禁锢秦殇的身体,而且还在压制体内的元气运转。见秦殇被符阵完全压制,或许是为了掩饰之前被吓住的心虚,他微扬着肥头,笑得格外大声,仿佛这样做耻辱就不存在了一般。然而他的笑声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因为他也如李宽俭一样,被木刀刺穿了喉咙,自然再也笑不出声。什么时候?或许李宽俭的问题也是一样。秦殇耐心等到符阵崩溃,然后才对那两位姑娘道:“你们可以回家了,记得转告你们父母,钱货两讫了。”
他对别人的规矩向来是先收钱,后办事,对自己的规矩是先办事,后花钱。从逍遥楼缓步离开,八千七百文钱也不能让他的步子快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