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走得很快。
跟在佟皇后身侧的佟佳玥，看着太后这般走路带风的样子，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得拉了拉佟皇后，然后赶紧跟上了。
甘露寺不大。
满打满算，也就四分之一个皇宫那么大，除了三座相连的主殿以外，四周还围了不少的偏殿。
偏殿里供了小佛像，大多是存放经书的地方。
在主殿后，后一排排连起来的围房，每一间都不大，便是这些女尼们居住的地方了。
除此以外，在甘露寺四周，还有一些田地，似乎是这些女尼们闲暇下来的时候，种菜的地方。
还挺有闲心的。
佟佳玥想着，已经跟着风风火火的太后，到了后头的那一片围房外了。
围房很是密集。
唯有远处的角落里，有一间单独的屋子，门房有些破败，四周还筑有高高的栅栏，那栅栏的尖端削尖了。
看样子，倒像是把某个人关在这儿似的。
嗯，也不需“似的”了，佟佳玥看着那领路的住持停在了这院子外头，就知道住在里面的，是温宪。
看起来，这一处地方，倒是惨兮兮的。
比寿康宫，可差远了。
果然。
和佟佳玥有着一样想法的人，还有太后。
太后看着这一处院子，脸色铁青。
她愤怒地咬了咬牙，看向一侧的住持，就问道：“平日，你们就是让公主住在这种地方的？”
大约是此刻太后脸上的怒意太厉害了，住持被问得有点忐忑，嘴唇都抖了抖，就回答道：“是。”
“皇上的意思是——”
住持话音未落，太后直接就打断了住持的话。
“别拿皇上来压哀家！没用！”
太后扫了一眼这甘露寺的女尼们，然后道：“温宪乃是大清的公主，不是囚犯！哪怕到了甘露寺来，那也是与寻常人不一样的！”
“她有什么要求，你们都尽量满足着！她还小，住在这种地方，哪里能过得好！？”
“……”住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百姓，哪怕成了甘露寺这个皇家寺院的住持，身份上和太后，那也是云泥之别。
太后这般开口吩咐，她也没法反驳。
“是。”住持颤颤巍巍答应。
太后许是见这个住持真的怕了自己了，也满意了几分，这才道：“好了，快带哀家进去，看看温宪吧！”
“是。”
住持颔首，硬着头皮去开门。
温宪在甘露寺的日子，其实和一般女尼是差不多的，早晨要起来做功课，然后再和女尼们一起诵经。
她自己的衣裳鞋袜，要自己清洗，偶尔也要轮班去厨房，亦或是在院子里做一些扫洒的事情。
活儿不重。
甘露寺里，还有比温宪年纪还小的女尼呢，她们的日子，也都是这样过来的，没人有过半句怨言。
毕竟。
能在这儿，比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已经舒服多了。
太后却不会这么想。
她嫁进宫前，是科尔沁部尊贵的格格，嫁进宫后，便是皇后，有太皇太后护着，如今又是太后。
康熙爷尊敬她，她从未过过一天苦日子。
对她而言。
眼前温宪所待的地方，几乎与“地狱”都没差别了。
她捧在手心的孙女，怎能受得了这样的苦楚！
太后心中愤恨，走进那小院子里的时候，拳头都是握紧的。
佟佳玥跟在佟皇后身后。
她看着太后的背影，感受着太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这股气势，便拉了拉佟皇后，压低了声音就道：“皇额娘。”
“要是温宪公主真病了，咱们可不能让太后将她接回来。”
无论如何，她们都得坚持底线！
“嗯。”佟皇后心里知道轻重，示意了一眼德妃，见后者也对她俩点点头表示赞同，也就跟着一起进去了。
小院子十分破败。
佟佳玥进去的时候，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里的木板都有些腐朽了。
看上去，要是遇上一场大雨，或是刮大风什么的，这木屋，只怕随时都要落得一个毁坏殆尽的结局。
且这院子杂草丛生，鲜少有人打理，都长到佟佳玥的膝盖那么高了，夏日里蚊虫必然很多。
想睡个安稳觉都是不成的。
条件真的好差啊。
佟佳玥不由抿唇，她虽然不同情温宪，但既然当初太皇太后的旨意是让温宪和这里的女尼过一样的日子。
那，差距自然还是不要太大比较好。
不然，被有心之人知道了，指不定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例如现在，太后要是抓住这点不放，到时康熙爷也生出几分同情心来，只怕事情不会太好。
正想着呢。
太后那里，已经在住持的带领之下进了屋子里。
屋门一打开，里头一股破败难闻的味道就扑面而来，佟佳玥隔得稍微有些远，都闻到了。
太后更是用袖子捂住口鼻，强行忍住不适，在屋子里左顾右盼，最后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床榻，就问道：“温宪呢，她在哪儿？”
嗯？
佟佳玥站在门口。
她们一行人太多了，她现在挤不进去，伸长了脖子望了望，只是发现屋子里面黑漆漆的，也看不见温宪的影子。
温宪不在？
不应该呀！
住持不是说，温宪病了，在屋子里休息嘛？
门锁都是锁上的，她能去哪里？
“这……”住持听见太后这么问，脸上也露出迟疑和为难来，迅速在小小的屋子里走了一圈以后，就看向了身后的几个女尼。
女尼们害怕，颇有些瑟瑟发抖。
终于，有一个好像憋不住了，忽然跪了下来，朝着太后一边磕头，就一边道：“公主……公主她今日，好像出去洗衣裳了！”
太后一听，拂袖转过身来，问道：“洗衣裳？温宪她都病了，怎的还要洗衣裳？”
“你们一开始说她在屋子里休息，现在又说去洗衣裳！哀家奉劝你们，若再不老实交代，便只有被砍头的下场！”
女尼怕了。
她仍跪着，哭道：“公主应该是去洗衣裳了。她，现在应该在后头的水井那边！”
说完。
太后连生气都顾不上了，让住持带路，便出了屋子，往后头去了。
甘露寺位于半山腰。
在寺庙的后头，有很大一片十分空旷的地方，甘露寺里女尼们开辟出来的田野，以及平日晾衣裳的地方，就是在这儿。
又走了半刻钟。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佟佳玥瞧见郁郁葱葱的蔬菜，还有一片一片晾晒好的衣裳。
还有，远处的古井，和躺倒在古井边上的温宪。
温宪脸色苍白，她面前摆着好几个大木盆，木盆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衣裳，看上去不仅是她自己的，还有这甘露寺里，别的女尼的。
看着倒在地上的温宪，太后都快崩溃了，她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到了温宪的身边，轻轻地晃了晃她。
然而。
温宪身上滚烫，太后触碰到她的时候，太后都吃了一惊。
饶是如此，太后养育温宪多年，心里自然心疼这个孙女，还是忍住心里的惊骇，想要叫醒她。
“温宪！？温宪！？”
太后喊着，温宪没反应。
这时候，佟皇后也已经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也赶忙跟了上去，想要看看温宪到底怎么样了。
佟佳玥见状，也急匆匆追了上去。
温宪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被太后晃了一会儿，也没反应，好在她胸口还在微微起伏，显然是还活着的。
“来人，快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太后慌了，她匆匆忙忙吩咐，她身边跟着的嬷嬷也回过神来，赶忙按照太后吩咐的话，就要去办。
但。
这儿可是甘露寺呀。
距离京城那么远，怎么回宫请太医呢？
嬷嬷们为难，佟皇后便道：“先去京城找最好的大夫过来吧，然后再去请太医，务必要快！”
着急上火们的嬷嬷一听佟皇后的话，也纷纷回过神来，就按照佟皇后的话，去办这事儿了。
佟佳玥这时，上前半步，作势就要拉温宪的手，给她把脉。
她是愤恨温宪。
只是，要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温宪丢了性命，只怕后续还会出不少的事情。
“太后娘娘。”佟佳玥一脸严肃，走到温宪身侧，就道：“我会一些医术，若是您信得过——”
“我不信！”
太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佟佳玥伸到半空中的手，也就这么顿住，她看了一眼太后，眼神随即冷了下来，便淡淡道：“您不信，便不信就是。”
“只是不晓得，这京中，以及宫里的大夫，什么时候能过来了。要是来得慢了，公主等不了，可就不好了。”
“……”
太后闻言，脸上一下子就露出愤慨的表情来。
佟佳玥在威胁她！
思虑再三，太后妥协了，她看向佟佳玥，咬咬唇，就道：“方才，是哀家太过于激动了。”
“老四福晋，还是请你，看看温宪吧！”
啧。
服软倒是挺快。
佟佳玥在心里这么想着，便还是搭手过去，查看了一下温宪的情况。
温宪发了高热，通体烫得很，脉搏也有些微弱。
不仅如此，她身子骨也很差，应该是在甘露寺的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的缘故。
片刻后，佟佳玥大致弄清楚了温宪的情况，就对太后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带公主回去休息。”
“要准备冰凉的毛巾给她退热，这菜园子附近还有不少的药材，我去采一些回来，也能帮公主暂时稳定住病情。”
“……”
太后看着佟佳玥一脸认真的样子，忽然就默了默。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
她这回，故意针对了佟皇后，也没有给佟佳玥好脸色看，到头来佟佳玥，竟然还愿意帮她和温宪。
忽然。
一股心虚，且烦躁的心情涌上了太后的心头。
她从前闲来无事，偶尔也是喜欢念佛的，但自从前阵子，她见过董鄂氏以后，那颗恬淡娴静的心，就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她——
太后的心忽然疼了那么一下，心里有一瞬间的犹豫。
难不成，这些年来，真的都是她错了吗？
德妃膝下教导着的三个孩子，胤祚、胤祥和胤禵，都是极好的，从来都没闹过别扭，也很省心。
反而是温宪。
是，她娇宠养大温宪，做错了吗？
太后的心有些动摇。
只是此刻，她怀里浑身滚烫的温宪在提醒着她，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
无奈。
太后再没时间细想，只得让人，先带温宪回屋休息了。
这天，一直折腾到了晌午，佟佳玥摘了草药回来，亲自熬制了药，让太后的人喂了温宪喝下，温宪情况这才好了许多。
高热退了，就是人还没醒过来。
不过，她既然已经退烧，也就是说明，性命没有大碍了。
甘露寺，住持的屋子里。
太后看着昏睡着，但脸色没有之前那么苍白的温宪，叹了口气，瞧了一眼身侧的佟皇后和德妃，就道：“哀家，想留在这陪温宪！”
！？
佟皇后看着太后忽然变得郑重无比，原本以为太后想要说的是，她想要带温宪回宫！
而佟皇后也已经想好该怎么拒绝了。
却没想到。
太后说的，竟然是她想要留下来，在这里照顾温宪！
这怎么行！
佟皇后第一时间就在心里否定了这个提议，想了想，便道：“皇额娘。您是千金之躯，甘露寺这地方，如何能待着？”
“再者，今日出门，皇上那儿也知道咱们是要当日来回的。这要是不回去，皇上那儿，只怕也不好交待！”
“皇帝那儿不好交待？”太后冷哼一声，看着佟皇后，便道：“该怎么跟皇帝交待，那是你的事情，不是哀家的事情！”
“你都说了，这甘露寺不是个能待的地方！那，温宪的住所你也瞧见了，都那样了，难道温宪就住得？”
“她在这甘露寺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咱们心里都有数。”
“那些女尼，竟然欺负哀家的温宪！将那么多的衣裳，都拿给温宪去洗！她还这么小，哪里受得了这份苦！”
“今日，若不是哀家恰好来了，温宪说不定就命丧于此了！”
太后说得愤愤然。
佟佳玥听着她的语气就知道，她此刻生气极了，并且已经不能再忍受，温宪继续受苦了。
见此情景，佟佳玥就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
太后说得对。
今日，太后来得实在是太巧了。
巧到，温宪正好被人欺负，正好太后就来了，太后也就顺道借着这件事，对着佟皇后发难。
“……”
佟佳玥一直站在边上，看着太医给温宪诊脉，就在思考这些事情。
她想到这里以后，终于也觉得，这件事的背后，充满了许许多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想着。
佟佳玥就悄悄走到了佟皇后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就对她道：“皇额娘，我想出去找表哥。”
“这儿，你先盯着。我总感觉，今天的事情，倒像是计划好似的。”
今天的事情，像是计划好似的？
佟皇后本来没多想。
这几日接连不断发生的这些事，已经让她觉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思考了，现在佟佳玥一提——
佟皇后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郑重点了点头，就对佟佳玥道：“好，那你去吧。”
“嗯。”佟佳玥柔声答应，趁着太后那儿没有留意自己的当口，便就悄悄地溜出去了。
胤禛带人，一直守在甘露寺的门口，几乎将偌大的甘露寺都给包围了起来。
他们并未进去。
毕竟，这甘露寺乃是女子寺院，里头都是女尼，他们进去不合适。
佟佳玥出去以后，在甘露寺的门口，就见到了苏培盛。
苏培盛正端然站在甘露寺的门边上呢，手上揣着拂尘，挺直了背脊，一副整齐严肃，在军训站军姿的样子。
看见苏培盛忽然这样有模有样的，佟佳玥忍不住就笑了，悄悄地绕到了他的身后，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
苏培盛始料不及。
说到底，还是学过柔道的佟佳玥，动作实在是太轻柔了，她靠近过去，哪怕是苏培盛这个练家子，都没发现。
不过嘛。
苏培盛被佟佳玥拍了一下，那就算是神经再大条，现在也意识到了什么。
苏培盛吓了一跳，急急忙忙回头，刚蹙眉想说：“到底是哪个小兔崽子，竟然敢忽然冒出来拍咱家”的时候。
苏培盛就看清楚，来人竟然是佟佳玥。
苏培盛差点被呛到，同时暗暗庆幸，还好他不至于这么心直口快，不然差点就祸从口出了！
想着，苏培盛脸上立即堆出笑容来，笑呵呵地就问道：“福晋怎么出来了？来找四爷的？”
“嗯。”
佟佳玥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望了望。
她没瞧见胤禛呀。
想着，佟佳玥就问道：“表哥呢？他在哪儿？”
“四阿哥去四处巡视了。”苏培盛问道：“要不，奴才帮您去将四爷给找回来？”
佟佳玥迟疑了一下。
她本来是觉得，这个节骨眼儿，让苏培盛将人叫回来，会打扰到胤禛的差事，可转念一想，现在情况这么复杂，也只能事急从权了。
“也好。”
佟佳玥说着，又补充道：“劳烦苏公公尽量快一些吧，我这里，总感觉这件事背后，有些奇怪的地方。”
“是。”
苏培盛闻言，不敢再怠慢，立即就亲自去找胤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