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四宝怔了下才惊喜道:“我也能去?”
老实说她对穿越者必去的青楼楚馆慕名已久了,但是……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女装,踌躇道:“可是我这样进去不大方便吧,估计才走进去就被人家给赶出来了。”
陆缜眸光深邃,眼波微动,半晌才道:“你可以换上男装。”
四宝乐了:“这个我熟。”
她兴奋完才慢慢疑惑起来:“不过你们到底为什么要去教坊司?”
陆缜垂眼,再看她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平静:“有样差事要办,你确定要跟去?”
四宝听他这么反复问更觉着疑惑了,踌躇了下才道:“我不方便去吗?”
陆缜缓缓摇头:“一道去吧。”
从他们住的地方到秦淮河可以说是很近了不算太远,四宝老早就换上一身整齐的男装,催促陆缜道:“咱们什么时候出发啊?”
陆缜见她眼底一片纯粹的兴奋,轻叹了声,压下复杂的心绪:“再等等,明日再过去。”
总得给谢乔川一个反应的时候。
四宝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不过到了第二日晚上,陆缜果然带着她去了秦淮河上一艘极大的画舫,上面尽都是雕梁彩绘,一股清淡的脂粉香幽幽飘了出来,船头的琉璃灯轻轻摇晃,笼罩出一片暧昧静谧的温柔乡。
秦淮河河上多画舫,教坊司也难免入乡随俗,在河上开了一艘,只不过这里面供着的全是官妓,甚至好些女子曾经都出身高门大户,就连管事的都有吏职在身,画舫里布置的也十分清幽,一进去也没有四宝想象中的花枝招展张灯结彩的场景,只有清脆如珠的琵琶声悠悠传了过来,珠帘后面好些暧昧的人影晃动,像茶馆多过像楚馆。
两人被引进了二楼的一处雅间,四宝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是教坊司?
跟我想的不大一样啊。”
陆缜随意笑了笑,山水折扇合拢,在如玉的指尖转了转,一副倜傥做派:“自然不一样,教坊司里小半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过明珠蒙尘才落到这般境地,品流自然跟那些寻常的花魁行首不同,也更讲究情致。”
四宝代换着脑补了一下:“也忒可怜。”
她说完又皱眉,一脸不爽:“你怎么对这些知道的这般清楚?”
陆缜淡定道:“负责掌管京里几处教坊司的就是十二监的人,只要是十二监的事儿,有哪样是我不清楚的?”
和十二监有关?
四宝猜了又猜,也没猜出他今天到底是要办什么差事,不过秉持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净身,她一拍桌子,摆出一张纨绔嘴脸,把他手里的茶盏子夺过来:“你来的是楚馆又不是茶馆,不看姑娘喝什么茶啊?
!”
她兴奋地嚷嚷道:“有人没有人没?
爷我要听曲儿!”
陆缜把手上溅出来的几滴清茶擦干净,无奈看着她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问道:“你想听什么?”
罢了,反正大戏还没开场,让她先高兴一会儿也好。
四宝板着手指头数:“莺莺传里头私会张生那段,还有俏冤家,玉连环,哦对了对了,还有最有名的十八摸!别的都可以不听,这个一定要听听看呐。”
陆缜冷不丁问了句:“你怎么对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如数家珍?”
四宝一时得意忘形,下意识地道:“我还知道有的老鸨会逼着底下姑娘塞鸽子血鱼鳔,想要再赚一笔开苞的价钱,要是被发现了钱是鸨母收着,客人的火气却要姑娘来受,真真是缺德啊。”
她说完这个又紧着显摆道:“还有掐,打,媚,捶,咬,笑,死,顺,跑,这九大绝技是必修课,只要能运用的好,能把人勾引的神魂颠倒,基本上当一代名妓是没什么问题了。”
陆缜:“……”
他本来心思复杂,被四宝这么一说简直哭笑不得,掐着她的脸咬牙问道:“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四宝这才发现自己得意太过了,躲闪着叫饶命,举手投降道:“我在宫里跟人闲话的时候听他们说的。”
她迅速甩锅:“你也知道他们这群货没事干就喜欢谈这些不着调的,我就是不留神听了几耳朵,记性好也不能怪我啊!”
幸好陆缜只是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就没再追究。
他知道她跟寻常闺阁女子不一样,也不能拿闺阁女子的标准来要求她,但他就是喜欢她,好的坏的,让人开怀大笑或者是怒发冲冠的,他都喜欢。
他想到这里心下又微微叹了声,教坊司的司吏这时候上前来笑着问道:“两位公子要什么样的?
温柔的还是泼辣的?
冷艳的还是妩媚的?
喜欢身娇体软能跳舞的,还是嗓音清甜能唱曲的?”
他一口气抛出这么多选项,把四宝听的一愣一愣的,本来还以为自己挺懂行,没想到一见着真场面就成了土鳖。
陆缜啜了口茶,淡然道:“要几年前藩王之乱被送进来的那个……”他抬起眼:“谢氏女。”
四宝听到谢这个姓一瞬间想到很多事,身子不由得僵直了,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他恍若未觉,司吏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还以为他故意来寻事的,便不大想让让谢氏女出来:“那可真是不巧,月兰今儿有客要接,只怕不方便见您……要不我给您另外寻几个温柔姑娘,曾经也是出身大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不比月兰差了。”
陆缜垂眸不语,一边站着的二档头把腰间的牙牌解下去,司吏见是东厂的人,哪里还敢再说话,白着脸出门叫人去了。
四宝等他一走,迫不及待地站起身,语无伦次:“你怎么……谢氏女是什么意思?
你特地过来找她做什么?
你究竟想干什么?
!”
陆缜见她这幅紧张样子,心里先往下沉了沉,冷眼斜看过来:“听到谢姓你急什么?”
四宝本来就来着大姨妈,见他冷冷的样子心里更是冒火:“什么急什么?
!这么奇怪的事儿我还不能问一句了?
!一天到晚我上个茅厕你都要问一回,你要做什么我怎么就不能问了?
!”
她冲口而出完有点后悔,好吧这其实也不是她一时兴起说出来的,而是她最近一直心烦的事。
陆缜还没见她对自己发过这般大的脾气,愣了会儿气的心曳神摇,手里的折扇握紧了:“你为了个姓谢的跟我发火?
!”
二档头在一边尴尬的恨不得一头扎进河里,他宁可去跟三十个壮汉搏斗,都不想听督主两口子吵架。
他是来办正事的好不好啊啊啊啊!
四宝简直都不知道他这个脑回路怎么接的,比二哈还神奇!她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把他那张俊俏的狗头按到秦淮河里好好的冷静冷静!
她靠脑补终于让脸色好了点,正要说话,就听珠帘轻轻磕碰出脆响,一个优雅修长的身影抱着琵琶走进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四宝哼了声才坐在他旁边,陆缜也冷着脸不言语了。
月兰见屋里的两位都是世上少有的俊俏公子,又见两人侧身而坐,似在闹脾气,她不觉怔了怔。
世人都爱好皮相,一般楚馆里的姑娘遇着的样貌普通甚至肥头大耳的更多,偶尔遇到年轻俊美的心里总难免惊喜,更何况是两人这样的绝色了,不过这位月兰姑娘眼底既无惊喜也无意外,只坐在丫鬟捧来的圆凳上,双手抱着琵琶,低声道:“两位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四宝这才仔细打量她,见她外貌上与谢乔川有几分相似,身条也是一般的瘦长,只不过她年纪要大些。
两人区别最大的地方在于一双眼睛,谢乔川的是冷静中不掩桀骜,她的则是死气沉沉,眼里满是灰暗,使得她原本一等一的好相貌也打了不少折扣。
月兰见两人不说话,又轻声催促:“还请公子快些选,妾等会儿还要接待旁的客人。”
她看着那张和谢乔川相似的脸,又想到谢家天翻地覆的大变,心情难免复杂,忍不住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陆缜,主动开口道:“不用唱了,你随便跟我们说两句话就行。”
她说完喝了口茶,借着这个动作来遮掩不安乱跳的心。
月兰终于抬了抬眼,有些奇怪地看着她,不过还是主动开口道:“公子可知道你喝的这是什么茶吗?”
四宝怔了下才开口道:“额……龙井?”
月兰掩嘴笑了笑,不过十分怪异的是,她笑起来的时候眼里还是死气沉沉的:“这叫美人茶。”
她看着她,身子款款依偎过来,脸上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媚意;“摘下最好的雨前龙井放在貌美的处子的胸上慢慢烘干,入口婉转悠长,余韵悠悠,跟美人一样让人销魂无尽。”
四宝有点尴尬,但是更多的还是诡异,月兰不管是依偎还是媚笑,眼底都没有分毫的波动,有点像唱皮影戏的人手里提的皮影,美丽却不鲜活,好像整个人只剩了空荡荡的皮囊留在这世间。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陆缜就已经在旁边开了口:“够了,你先下去吧。”
月兰面上分毫没有波动,立时就停止了动作,收了脸上的媚笑,真如木偶人一般,随着人的命令动作,直起身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她一退下两人又不说话了,屋里沉默许久,四宝实在是按捺不住,转头问二档头:“二档头,您们今天过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二档头没得陆缜的吩咐哪里敢说?
支吾了几声,正要搪塞过去,突然就听楼下传来女子的尖叫和杯盘打碎的声音!
……
谢乔川就在离画舫不远处的乌篷船上,他明知道陆缜挖了个坑让他跳,他却不得不顺着他的意跳进去,谢家现存于世的血脉寥寥无几,可能仅剩下他和他这位堂姐了,他不得不管,不能不管。
夜晚的时候客人尤其多,他小心布置好了后手,带着两个得力属下悄悄摸了上来,幸好客人众多,他悄悄混进嫖客里也无人能觉察。
也是他运气好,刚上画舫的时候正逢月兰从陆缜和四宝的雅间里出来,又进了一楼另一位大人的雅间。
其实在家里的时候他和这位堂姐不算很亲密,但是隔了这么些年再见到谢家亲眷,他心里也有些激荡,也不知是愤慨还是感怀。
他勉强定了定心神,避开来往的客人和司吏,悄悄绕到后窗把窗纱戳破,看着屋内的情景便怔住了。
月兰衣裳凌乱,钗环横斜,一个中年男人搂她在怀里,一边调笑一边上下其手,她目光静谧不动,粉红的舌尖若隐若现,缓缓往下……欲以口舌服侍。
谢乔川胃里一阵绞痛,一股气血突然上涌而来,他只觉得喉头一甜,他死死地抿着唇才没让鲜血喷出来,眼里尽是滔天的恨,不知是恨谢家落败,还是恨自己无能。
一位曾经百家难求,王孙公子争相欲聘为正妻的谢家女,如今只要有人肯出钱,是个人就能把她随意地糟蹋亵玩,就是一颗明珠被生生踩进尘埃里,如他如谢家,昔日的光彩不在,只剩下满覆的肮脏泥灰。
他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自然对堂姐如今的惨况也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切地见到这幅场景,还是把他的心理准备割的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他忘记自己在哪儿,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甚至忘记自己是谁,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拎着一把匕首从窗户跳进了屋里。
耳边响起满怀惊恐地呵斥:“你,你是什么人?
怎么闯进来的?
!”
谢乔川有一瞬的恍惚,男人衣衫不整,匆匆忙忙就想往外跑。
月兰神情迷茫,等看清谢乔川的脸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来,她费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伸手用力地握在他拿捏着匕首的手上,似乎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救赎。
官妓不能自杀,若她自戕了,谢家仅存的几个薪火也会受到牵连,想死也只能死在接客的床上。
如今,能帮她解脱的人终于来了。
出乎意料的,谢乔川看懂了那眼神的含义,不是‘救我’,而是‘杀我’。
‘扑’地一声。
他分不清是自己的下的手,还是月兰握着他的手,只知道刀尖寸寸入肉,一直捅进了她的心窝。
……
四宝就听到楼下有人惊呼‘杀人了杀人了!’,她心里头先起了些不好的预感,转过头又看了陆缜一眼,推开门冲了出去。
楼下人头攒动,她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见什么,就见陆缜也出了门,淡然吩咐:“收网。”
四宝转过头看着他,他已经从容地下了楼,画舫里的宾客都被东厂的人驱散了,她跟着陆缜才得以瞧清楚眼前的情况,就见谢乔川站在一楼的一处雅间里,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倒是他身边横卧了一具女子的尸首,女子的心口处插着一把匕首,她定睛看了看,竟然是方才还说过话的月兰。
纵然四宝跟月兰没什么关系,但是才说过话的人转眼就死了她也接受不能,更何况看着情形月兰还是被谢乔川杀死的。
若是她没记错,两人应该是同宗甚至是姐弟吧,他为什么要杀她?
!
画舫里的人已经疏散干净了,陆缜拍了拍手,东厂的人带了十好几个身穿鱼皮衣被敲晕的人扔在谢乔川跟前。
他下巴微微抬了抬:“你的人手都在这里了,要不要点点?”
谢乔川半晌才抬起头,语调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厂公好算计。”
陆缜负手看着他:“为了报答你送我的鸳鸯佩,我也给你回了份儿大礼,你觉着可还满意?”
虽然他在四宝跟前一向是温柔体贴的,但这不代表他就洗心革面从此吃素了,谁敢在他头上动土,十倍百倍地偿还回去才是正理,引他出来的同时让他瞧瞧谢家后人如今的凄凉情态,也算是对他前日所为稍稍报答一二了。
他说完淡笑了声:“我倒是没想到,你为了维护谢家的体面,对自己嫡亲的堂姐也能下这般狠手,若我没记错,他是你二叔还是三叔的女儿?
你这两位叔父曾经可待你不薄啊。”
谢乔川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不用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为何杀她也无须跟你解释,技不如人,我输了也无话可说。”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跟陆缜那双狭长而慑人魂魄的眼睛不同,他的双眸好看的冷淡凌厉,两人对视的时候,显出截然不同的气势来。
四宝站在原地已经彻底懵了,晃神了半晌才慢慢地找回焦距,转头茫然地问陆缜:“你今天到这里来,是他因为得罪了你,所以你以他堂姐做饵,为了钓他出来?”
陆缜罕见地避开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道:“还记得我问过你‘若我要害你朋友你怎么办?
’,你说‘让我告诉你’,所以这事儿我不想瞒着你。”
谢乔川听完冷冷地嗤笑了声:“厂公不愧是厂公,算计人的话都能说的这般冠冕堂皇,不过若是把我换成你,我也会做同样的事,让你在喜欢的人眼前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更让你在喜欢的人眼前杀了自己的嫡亲血脉,让她一辈子记住你是何等的狠毒无情,永远绝了这后患。”
他深吸了口气:“厂公,我说的若是有哪个地方有错的,还请你指正出来!”
陆缜漠然道:“我以你堂姐作为诱饵,引诱你过来是真,剩下的我无须向你解释。”
四宝脸色发白地听着两人的对话,已经无暇顾及谢乔川是怎么来到南边的,又是怎么跟陆缜对上的,甚至话里话外还透露着对她倾慕的意思,她除了茫然无措之外,另生出一股深深的恐惧来。
她恐惧陆缜吗?
有的。
他用这等诛心的手段逼着谢乔川不得不露面,如果谢乔川说的是真的,那他算计着谢乔川手刃自己亲族,手段何其毒辣,就算谢乔川能活下来,一辈子怕也要活在无尽的梦魇中。
最让她害怕的是,她是他的枕边人,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她竟然没有一点觉察。
她恐惧谢乔川吗?
也有的。
她原以为谢乔川只是个臭脾气口是心非的少年,可是他前敢算计陆缜,后敢对自己堂姐痛下杀手,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常常跟她拌嘴吵架的好友吗?
他们两个说的话究竟哪个是真的?
四宝心头发凉,恍惚中觉着自己在做梦,仿佛自己站在了罗生门前。
陆缜见她表情变幻,先挥了挥手,让人把谢乔川先带下去,顾不得吩咐怎么成处置他,伸手就要携她的手:“四宝,你听我说……”
四宝根本没留神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低着头不言语,才被他的指尖触及,心头一股恐惧涌了上来,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声音微微发颤:“你……”
陆缜手下一顿,脸上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一样,不能忍受最近跟他亲密无间的四宝这般躲着他,他强行把手按在她肩头,感受到了她身体的轻颤,他深吸了口气:“你在恨我?
还是怕我?
是为了谢乔川才如此?
!你心疼他了?”
他明知道婚约之事跟四宝无关,但是看见她听完谢乔川的话目光微微颤抖,两块鸳鸯佩止不住地在他脑海里晃荡,话不由自主地又冲了出来。
他见四宝脸色更白了几分,竭力放柔了声音,轻声诱哄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回去再说这事,好吗?”
四宝脑子如一团乱麻,几乎不敢抬头看他,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道:“我,我先不回去了,我想出去……”
她本来想说我想出去静静的,但忽然,她在南边人生地不熟的,除了跟陆缜回去还能去哪里?
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上,她都是无亲无故的,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恐惧和茫然自然而然地又加深了几分。
她手头剩的几两银子能不能住家客栈,够不够做点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呢?
她苍白着一张脸,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突然觉着脚下一晃,整个画舫重重地向一边倾斜了过去,大量的河水涌进了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