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斯乾洗澡的时候,又一辆车驶入庭院,片刻后脚步停在走廊。我借着一束微弱的光,看清是周浦,他敲门无人应答,紧接着他发现挂在衣架上的女士外套,有女人存在,周浦没敢贸然闯入。
不久水声停止,冯斯乾从浴室出来,他穿了一件酒红色的丝绒睡袍,宽大袍襟裹住他清瘦俊挺的身躯,散发一种极为凛冽性感的英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显得越发白净无瑕。他用毛巾擦拭淌水的短发,周浦这时正要进屋,冯斯乾察觉他在门口,沉声命令,“别进来。”
周浦顿时止步,低下头。
冯斯乾系上束带,又替我掖好被角,然后拾起沙发上的烟盒点燃一支,这才默许他进门,“什么情况。”
周浦向他汇报,“始终没动静,我撒出的网连一条小鱼也没套住。”
冯斯乾皱眉,“林宗易出事,他们竟然没动静。”
“同行是冤家,林宗易压在他们头上,滨城娱乐场的生意他们就无法吃独食,兴许他们巴不得林宗易倒霉,自己垄断。”
冯斯乾吹出一口雾,他意味深长眯眼,“凭林宗易的本事,郑寅混得再厉害不过是他的一条狗,狗会希望主人出事吗。”
周浦也纳闷,“按说他们会动用势力把渭城这趟线查个底朝天,可眼下确实像什么没发生一样太平。”
雾霭吞噬了冯斯乾深沉莫测的眉眼,他默不作声。
他抽完这支烟,又续上第二根,叼着走向窗前,推开一扇玻璃,“殷沛东有什么行动。”
“他雇佣的那一群混混儿,目前就潜伏在蔚蓝海岸附近,伺机绑架韩小姐。殷沛东出手不是小打小闹,韩小姐只要落进他们手里,绝对凶多吉少。”
冯斯乾表情阴狠,“看来他打算玩一票大的。”
周浦压低声,“韩小姐住在您这里,最迟明天殷沛东肯定得到风声,如今不顺从他的心意,交手您没有胜算,他掌握的筹码足以将您的地位打回原形。”他小心翼翼问,“您要留下韩小姐吗?”
冯斯乾吸食着烟雾,没回应,过了好一会儿,他碾灭烟头,“我自己有数。”
周浦在他身后忍了又忍,“冯董,您喜欢韩小姐吗。”
冯斯乾凝视着烟灰缸内一缕青烟,“你认为呢。”
周浦摇头,“像不喜欢,又像喜欢。”
“既然猜不透,就没必要再猜。”冯斯乾打断他,伸手关上窗,远处的高楼灯火被他隔绝在纱帘之后,“你想办法拦下殷沛东。”
周浦一脸为难,“韩小姐触犯了他的利益,她当场揭穿他的面目,董事局对他意见很大,基本封堵了他后面进驻索文集团的余地。殷沛东记恨韩小姐,这次谁也拦不住他。”
冯斯乾忽然对周浦比划噤声的手势,随即越过头顶看向我,我阖动眼皮也看向他。
我打着醉酒的幌子赖在澜春湾一天一夜了,冯斯乾心知肚明我是装的,今晚再装睡反而引起他的猜忌与警惕,倒不如什么消息都听,却对此不闻不问,表现得无辜又无害,慢慢击溃他的防线,我也能捕捉更多不与人知的内幕。
冯斯乾幽深沉寂的目光定格在我面孔。
我手探出被子,指着衣架,“我们第一次见,你也是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和焦糖色的大衣,一年了,我没有忘记你那天的模样。”
他一言不发伫立在那,周浦目不斜视退下。
当房间只剩我们两人,我一字一顿,“我当初动过真心。”
冯斯乾逆着一片冷冷清清的月光,看不真切面容。
“你动过吗。”
他不语。
我欠身坐起,楚楚可怜又风情万千,“冯斯乾,你动过哪怕一秒钟的真心吗。”
面对我的逼问,他一动不动静止。
打了感情牌,就打到底,否则这回稀里糊涂翻篇了,下回再打杀伤力就减弱了,我重重摔下床,倒地的一瞬,手指本能抠住柜角稳定平衡,失手扯断了台灯线,卧室陷入漆黑。
我看着冯斯乾的方向,含一丝哭腔,“冯先生,我疼。”
我摔得真狠,当然也是蓄谋,女人的苦肉计永远是击中男人软肋的一柄软刀,软刀子杀人不见血,找准位置却深入骨髓。在我以假乱真的演绎下,冯斯乾终于有所反应,他走过来揽住我腰肢,甩回床铺,我赤脚搂住他,没有撒手。
他胸膛急剧起伏,传出的心跳像积了雨水的闷钝鼓声,震荡着我。
我温柔诱哄,“只有我和你,无论你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知道。”
冯斯乾突然问,“你对林宗易动过真心吗。”
我眼珠飞快转动,搜索怎样的答案最真实可信,还能瓦解他一寸冷漠,“如果感动算真心,那就动过。”
我手无声无息拆开他束带,滑进睡袍,感受他炙热的体温,我覆上去的一刻,他肌肉倏而绷出一块块壁垒。
我越缠越紧,越紧越缠,他也由最初的波澜不惊,变成更大力度脱离我的怀抱。
我在他将要完全抽身之际,开口说,“我想回澜春湾。”
冯斯乾停下所有动作。
“殷沛东会伤害我吗,我听见你和下属对话了。”我整个人严丝合缝趴在他背上,“我害怕。”
他转过身,我仰面看他,一滴泪坠落,从眼角的泪痣流入他胸口,烫了他一下。
“失去宗易的保护,我是众矢之的,殷沛东想拔除我,包括你。”我指尖掠过他胡茬,“你也冷冰冰。”
“想要回我身边,是吗。”
我目不转睛与他对视,“那你想我回来吗?”
他笑了一声,“你心里筹谋什么,我一清二楚。”
他薄唇挨着我耳畔,“林宗易出事,我要吞掉他的产业,你迫不及待报复我,妄图蛰伏在我的生活里,让我深刻爱上你,保住他的一切,对吗。”
我并不心虚,坦荡直面他,“我报复得了你吗。”
“旁人没本事报复,林太太的阴谋诡计,还真说不准。”他笑意耐人寻味,“林宗易想必也算计出林太太会不计代价对抗我。他为大局而物色的妻子,耐力非凡,心计超群。”
冯斯乾一手禁锢我,一手掀开被子,把我塞进里面,我试图再次缠住他,他毫无征兆狠狠一推,我被他的蛮力推回,匍匐在凌乱的棉被上。
他居高临下俯瞰,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他的一切都压迫着我,“不拆穿你,是留有颜面,毕竟你不再是韩卿,而是林太太。”
我原本攥紧得五指顷刻松开,摊在床沿微微战栗着。
“我警告过你,我对图谋不轨的女人没兴趣。”
我望着床头流泻的月色,月色深处倒映出冯斯乾颀长的人影,“曾经,你也清楚我居心不良,你没兴趣吗。假如你没兴趣,你早就毁掉我了。”
“曾经是曾经。”
我翻了个身,自下而上仰视他,“所以你承认曾经动过真心了。”
他站在床和墙壁的中间,抬手钳住我脸蛋,“林太太撩人的技艺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他俯身,“林宗易要是泉下有知,看到你这副样子,他内心一定很矛盾,一边为你豁得出替他报仇而欢喜,一边为自己的女人沦为牺牲品而挣扎。”
我死咬,“冯斯乾,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女人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痛苦,寻觅一个栖身之所不需要理由。”
他反手转开我脑袋,我头一歪,嗑在床头的木雕上,手下意识抓住床单,没再爬向他。
除了那一番我听不懂的似是而非的话,冯斯乾没给予我任何关于感情的答复,他最终去了隔壁客房,我盯着那扇摇晃的门扉,蜷缩在被子里轻笑。
他松动了。
我贴缠他的刹那,他其实也失控了。
冯斯乾并非决绝到无懈可击,只是相较我初次接近他,他设置的底线的确牢固了一些。这段时间我试探他这么多次,虽然没有进展,但我确认了我可以突破他,就等一个爆发点了。
他不回答我反倒是好结果,因为刚才那种情调氛围下,男人很难违心撒谎,他不吐露,恰恰证明他多少动过一点情。
我安心睡到次日天亮,醒来后我先去客房,里头是空的,佣人此时端着咖啡路过,我叫住她,“冯先生呢。”
她说,“在书房。”
我夺过她手中的陶瓷杯,“我来送。”
我走到书房门口,何江正好提及孩子,“高烧不退,烧了一整晚。”
我手一抖,杯子应声而落,砸得四分五裂。我情绪激动跑进书房,“孩子出什么事了?”
冯斯乾不疾不徐看了我一眼,他把文件交给何江,“你先回公司延迟会议,下午我还没赶回去,再取消。”
何江接过文件,“冯太太不知道您养着孩子,她正在公司等您,她问起您的去向,我应该如何应付。”
冯斯乾揉着太阳穴,“应酬。”
何江偷窥他,欲言又止。
明显这种说辞太欲盖弥彰,哪有比董事会更重要的应酬,即使有,也不会安排在白天。
冯斯乾单手扣好西装,“她信不信再说。”
他摘下大衣朝这边走来,我张开双臂阻截他,他步伐顿住。
我浑身都在哆嗦,“孩子发烧,怎么才来通知你。”
何江说,“小孩风寒很正常,后来一直不退烧,月嫂才打电话告诉我。”
“我没问你!”我歇斯底里哭喊着,奋力厮打冯斯乾,“你已经赢了,索文集团早晚是你的,我的手段又能抵挡你多久,你究竟有什么不满足!宗易唯一的儿子,你为什么不还给我!”
我一巴掌抡在冯斯乾左脸,手腕立刻被震麻,我愣住,冯斯乾头当即偏向何江,何江大惊失色,“冯——”
他抿唇,向后退去,退出书房。
冯斯乾一把擒住我,“韩卿,你闹什么。”
我抽搐到几乎说不连贯整句话,“那是我的儿子,你说我闹什么。”
冯斯乾冷淡至极,“闹解决不了问题。”
他迈步离去,我追上他,“我错了。”我抱着冯斯乾,脸埋在他脊背,“我不闹了,你把孩子还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他任由我抱着,我能听到来自他胸腔沉重的呼吸,“孩子还给你,林太太什么都答应吗。”
我不假思索,“我答应。”
“我要索文。”
我手一松。
冯斯乾侧身,“林太太答应吗。”
我面如死灰,“我做不了主。”
冯斯乾整理着西装被我挤压出的褶皱,“你握着邹植,他的价值巨大,你能够决定索文的去留。”
我彻底放手,掩面深吸气,“这个之外,我能答应你全部要求。”
他闷笑,“林太太还有什么。”
我看着他。
他笑容更大,也更讥讽,“你以为自己在我眼里还具备吸引力吗。”
“周浦说,殷沛东有制约你的筹码。”我逼近他,两只眼睛同时落泪,“你把孩子还我,我愿意拿下殷沛东作为交换。”
冯斯乾脸上的笑容敛去得干干净净。
许久,他阴晴不辨,“殷沛东不是你从前那些猎物,由你牵着鼻子,他动真格才罢休。”
“你不用管过程,你只要言而有信。”
冯斯乾面无表情走出书房,我崩溃拽住他,绝望使我唇齿剧烈磕绊起来,我极力想哀求,却哽咽发不出声,冯斯乾无动于衷甩开我手,他强制剥离我的一霎,我僵在原地。
他脚下又稳又快,经过佣人面前,撂下一句,“看住她。”
佣人反锁门的瞬间,我使劲撞开,顾不得鞋子掉了,朝楼下狂奔,何江正准备发动引擎,我冲过去横亘在车头,他见状不得不熄火,我发了疯似的蹿到后座,用力拍打紧闭的门窗,“冯斯乾!”
我声嘶力竭大吼,“孩子刚生下你就带走了他,现在他生病你也不允许我探视一眼吗!”
冯斯乾坐在车里背对我,平静望向对面街道,江城接连下了三四场雪,炽白的雪光与阳光相缠,过分明亮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语气软下来,“我见一面,就一面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