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上海这两日,谢珺一直忙得马不停蹄。今晚是法国公使举办的开春晚宴,作为上海镇守使,他自然是晚宴的座上宾。
晚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谢珺这样炙手可热的新星,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他攀谈献殷勤。
“谢公子——”刚刚和几个洋人聊完,还没喘过一口气,又有人端着酒杯来敬酒。
谢珺转身,看到来人,面上露出温文尔雅的浅笑,道:“应先生,好久不见。”
应买办笑盈盈道:“春节时,本想上谢公馆拜访,但听闻二公子和谢司令回了北京,一直没找到机会。”
谢珺笑道:“我也一直想找个时间去拜访应买办,但是这几个月实在是太忙。”
应买办受宠若惊般道:“谢公子太客气了。”说罢转身朝不远处的六女儿招招手。
穿着小洋裙的应彩霞像只轻盈的蝴蝶一样,小跑到父亲跟前:“爸爸!”
应买办拉着她说:“快来见过谢公子。”又对谢珺道,“谢公子,这是我家小女彩霞。”
谢珺听到他口中的名字,表情微微一愣,奇怪地看向面前的女孩。
应彩霞笑着大大方方道:“谢公子您好,上回我生日会你送了我花,我还没机会给您道谢呢!”
应买办一头雾水,下意识问:“什么花?”
应彩霞笑说:“去年我的生日会,当时谢公子正好在礼查饭店,听说我生日,便托人送了我一束花。”
应买办道一听自家女儿和大人物还有这一渊源,忙笑呵呵道:“谢公子真是太客气!”
谢珺本来斯文儒雅的清俊面孔,骤然间变得冷硬如霜,一双温和的黑眸,蓦地像是浮上了一层碎冰,定定看向应彩霞,一字一句问:“你是应六小姐应彩霞?”
应彩霞被他这表情和冷硬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怔怔点头:“是啊!”
应买办觉察不对劲,忙不迭小心翼翼道:“谢公子,怎么了?是不是小女哪里冒犯了您?我替她向您道歉。”
谢珺很快从怔忡中回神,将目光从应彩霞身上移开,又恢复惯有的温文尔雅,对应买办轻笑了笑道:“应买办误会了,我和令嫒第一次见面,怎么会冒犯?对了……”他似是随意问,“应买办府上是不是还有位小姐去了美利坚?”
应买办叹了口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就心痛,我那三女儿不满我安排的婚事,跟个穷书生偷偷跑去了美利坚。”
谢珺若有所思点头,道:“那应买办您自便,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应买办忙道:“好的好的,您去忙!”
应彩霞看着这人颀长的背影,小声咕哝:“爸爸,我怎么觉得这个谢二公子有点怪怪的。”
应买办看向女儿狐疑问:“你没得罪过人吧?”
应彩霞撇撇嘴不以为意道:“当然没有,我先前又不认识他。”
谢珺沉着脸走了几步,将酒杯随手放在路过的侍应生手中托盘上,朝不远处的副官示意了下。
副官阿诚赶紧走上前:“二少,要走了么?”
谢珺点头:“你去跟公使打声招呼,就说我们有事先告辞了。”
阿诚点头应了声,很快去而复返,跟着他离开晚宴。
两人出了公馆大门口,夜色下谢珺那张温润斯文的面孔,早不知何时变得冷若寒霜,他一边大步朝车子走,一边对身后的阿诚道:“马上给我去查上海滩有哪几个千金小姐去了美利坚?”
阿诚微微一愣,点头:“收到。”疾步走上前打开车子后车座门,“二少,回公馆还是使署?”
谢珺淡声道:“使署。”
刚刚回上海三天,使署要处理的事务太多,每晚光批文件都得熬到深夜,这两日他便宿在使署的休息室。
但是今晚的谢珺怎么都静不下心来,只看了几页文件,就烦躁地把自来水笔扔掉,满面疲倦地重重靠在椅背上。
脑子很乱,不知不觉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少时在谢家不被重视,备受冷眼,后来在新军中爬上将领之位,曾经对他冷眼的人个个又掉头谄媚,教他尝尽人生冷暖,见惯世态炎凉。
前年这个时候,他刚刚在军中崭露头角,被派来平息长江流域的叛乱。事情结束后,他路过苏州,独自去了一趟寒山寺。
他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烟雨天,从寒山寺出来,发觉不知何时丢了钱夹。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但心情难免烦躁。
就在他站在廊檐下,看着细雨有些发愁时,一个撑着伞的少女来到他跟前,询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困难。当他说自己丢了钱时,那少女毫不犹疑拿出两个大洋给了他,还把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赠他,自己跑去跟丫鬟共撑一把伞。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少女的身影很快没入了烟雨朦胧中。但是离开前,对着自己回头的那嫣然一笑,却烙在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中。
他活了这些年,有人为他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是第一次。
只可惜匆匆一瞥,他还未来得及问她的名字,人就已经消失。等他回过神来,如果不是手中的大洋和油纸伞,他还以为是自己在这烟雨江南中,做了场瑰丽的梦。
没想到的是,就在那烟雨朦胧中的少女身影,渐渐在自己心里变得模糊时,会偶然在上海的码头重逢。
其实不过匆匆几面,要说多非伊不可自是夸张了些。只是他不愿意再放走人生中好不容易遇到的一点惊喜和意外。
“我叫彩霞,应彩霞。”
“二公子,其实我上次……”
“我不是应……”
“没什么,二公子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谢珺用手捂住眼睛,其实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只是他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荒谬的巧合。
也许是太累了,在这种混乱的思绪中,谢珺终于是迷迷糊糊睡去。
再睁眼,天空已经大亮。
“二少,你醒了?”阿诚从外面进来,“你昨晚要我查的事,我已经让人去问,中午应该就能知道结果了。”
谢珺淡声道:“不用了,我洗把脸,你去车上等我,我回趟谢公馆。”
“好。”阿诚点头,“我这就把车开出来。”
回到谢公馆,偌大的厅里,只有三姨太林月娅闲闲坐在沙发,听着留声机的西洋歌曲。见到谢珺回来,林月娅站起来笑脸相迎:“二少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谢珺问:“父亲呢?”
林月娅道:“二少忘了么?今日是去江家送彩礼的日子,司令和三少都去沁园了。”
谢珺怔愣了下,点点头转身。
林月娅连忙问:“二少你怎么一回来就走了?”
谢珺头也不回道:“我去沁园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雪佛兰一路开到沁园门口,谢珺全程闭目养神,没有说一句话。阿诚觉察他不太对劲,也不敢随便开口,直到车子停下,才小心翼翼提醒:“二少,到沁园了。”
谢珺睁开眼睛,墨色的眸子寒冷如冰,没有说话。
阿诚又道:“要进去吗?”
谢珺仍旧是沉默着,过了半晌,才淡淡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给门房报了身份后,江家的老管家亲自出来迎接:“二公子,快些有请。谢司令和三公子正在我们老爷书房喝茶,我领你过去。”
谢珺点头,一如既往的温文尔雅:“有劳了!”
老管家对这位温润如玉的大人物印象极好,恭恭敬敬在前面引路,时不时说两句恭维的话,谢珺笑着礼貌应着,目光则一直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这座园子。
路过荷池时,对面假山边的水榭中,隐隐有嬉笑声传来。他循声看去,却见那水榭中有两个少女,正在和一个小孩童嬉闹。
因为隔了一些距离,水榭的窗子又是半开半掩着,只看得到一点人的轮廓,看不太清模样。
但谢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窗内那张秀丽的侧脸,那张两年前在烟雨朦胧中朝他嫣然一笑的脸。
老管家见他停下脚步,望向水榭,笑着道:“我家两位小姐和小少爷在那边玩呢。”
谢珺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继续看着那远处的水榭。
老管家见状又试探道:“我让小姐来跟二公子打个招呼。”
谢珺还是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凝望着那边。老管家正要走过去叫采薇和洵美,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二哥!”
老管家回头,笑说:“咦?三少来了!”
谢煊迈着长腿走过来,道:“听佣人说我二哥来了沁园,我出来接他。”又看向谢珺,“二哥,你怎么过来了?”
谢珺终于从怔愣中回神,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水榭收回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浮上惯有的柔和,转头看向他道:“刚从使署忙完,正好路过南市这边,便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谢煊笑说:“你公务这么繁忙,这点小事就不用劳烦你了。”
谢珺看着他,轻笑道:“三弟的婚姻大事怎么会是小事?”
谢煊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水榭,也看到了正在里面嬉闹的采薇,随口道:“这次谢江两家能联姻,多亏了二哥。刚刚父亲和江先生已经确定了婚期,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你不用担心了。”
谢珺本来面上浅淡的笑意,因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变得有些僵硬。怔忡须臾,才又笑着道:“那就好。”
一旁的老管家小心翼翼地插话:“两位公子,要不要老叟把五小姐叫过来打招呼。”
谢珺笑说:“不用了,我就是来看看我三弟这边的情况,既然没什么要帮忙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谢煊微微一愣:“既然已经来了,你不去跟江先生打个招呼吗?”
谢珺道:“来日方长,今日就不用了,我手头还有事要忙。”
谢煊闻言点头:“那你忙吧,我这里就不用管了。”
谢珺笑了笑,转过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看向他,勾着唇角道:“三弟,二哥恭喜你。”
谢煊愣了下,不以为意地笑:“多谢二哥。”
谢珺神色莫辨地看了看他,再次转头,只是刚刚背过身,面色温和的笑意就悉数散尽,只剩下一脸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