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头顶上方已经撑了伞,可湿漉漉的发间还是不断有水珠滚落,沾湿了睫***的他睁不开眼。
模糊光线中,也只能模糊的看到他灿烂天真的笑。
寒诗深吸一口气,生硬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你若有需要,只管说一声,便是刀山火海,我都替你闯了。”
话落,冻僵的手去接了那碗汤。
拾遗只嘻嘻的笑:“寒诗哥哥慢些喝。”
他这样笑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看得寒诗有些别扭,微微别过身去,冻的发青的唇刚刚碰到碗沿,手腕就忽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了。
他抬头就看到同姜绾绾一样长久的没有理会过自己了的月骨。
他一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刀削斧凿般的俊脸沉着,冷冷扫了一眼那微微泛红的汤:“这是什么?”
寒诗有些迷糊,呆呆看着他,半晌,才磕磕巴巴道:“不、不知道啊……”
合着也不过是一碗暖身驱寒的姜汤罢了,还能是什么?
月骨便不再多说,直接将碗从他手中拿出来,递到拾遗眼前,又问了一遍:“这是什么?”
拾遗双手托腮,一脸无辜道:“姜汤啊,我瞧着寒诗哥哥一身的伤,还要跪在雨里,心疼的紧,这便给他熬了一碗姜汤来呀,月骨哥哥怎么了?”
“不怎么。”
月骨声音比头顶那压顶的乌云还要沉几分,又将汤往他眼前递了递:“你既辛苦熬汤,不如先替他喝一口,尝尝烫不烫?”
“月骨哥哥这是作甚?拾遗也不过是心疼寒诗哥哥一番罢了,这烫不烫的,试一试碗不就知道了,自然是不烫了才给寒诗哥哥送来的。”
寒诗被雨水冲刷过的脑袋有些卡壳,不知道月骨究竟在做什么,就呆呆看着那碗被他们推来推去。
推着推着,那碗汤不知怎的就在拾遗手中一歪,直接撒了一地。
拾遗立刻懊恼皱眉:“可惜了……月骨哥哥你这是作甚……”
月骨薄唇抿紧,一脚直接踢飞了他手中的油纸伞,冷声道:“你该庆幸我与寒诗同承了王妃恩情,否则还会留你辩解的余地?”
话落,扬声叫了护卫:“把他绑了,送到宣德殿去。”
寒诗:“……”
……
容卿薄这几日心情不好,只站在二楼居高临下的俾睨了一眼,便冷笑道:“这是王妃的家事,要本王处理什么?本王有那个资格去处理王妃的事情么?去把王妃请来,她自己看着办。”
话落,转身回了寝殿。
寒诗肩头还披着月骨的披风,闻言,有些迟钝道:“算了吧,这拾遗虽说脾气古怪,但应该也不至于要对我做什么坏事,别惊动她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脾气……回头再怨我恩将仇报,欺负她弟弟……”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
月骨只冷眼看着他,又看一眼旁边依旧一脸茫然无辜的拾遗,咬咬牙,一字一顿道:“去、面、见、王、妃!”
这事他做不了主,但也绝不能叫它含糊过去了,拾遗既对寒诗动了杀心,就绝不能听之任之。
……
姜绾绾还没歇下,她这两日睡的多了些,便不怎么嗜睡,吃了些花生,便接着开始剥葡萄吃。
雪儿就在一边给她准备明日要穿的衣裳。
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她便赶紧出去,不一会儿又进来,有些茫然道:“主子,月骨大人带着寒诗大人与拾遗少爷候在外面,说有要事叨扰主子。”
顿了顿,又补充:“月骨大人脸色好吓人,像是要吃人,奴婢从没见他这样过。”
他们来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要替寒诗求情来的。
姜绾绾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一听她后面的那句,又觉得不大对劲,微微沉思后,还是道:“叫他们进来吧。”
不一会儿人便进来了,不止他们三个,还有几名护卫,其中一人手中捧了一张宣纸,四处沾着泥土,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她换了个坐姿,瞧一眼都被淋的湿漉漉的几个人,道:“深更半夜的不歇息,淋雨好玩么?”
说完,又对雪儿道:“去取三条帕子来给他们擦擦。”
拾遗委委屈屈的瞧着她:“姐姐……”
姜绾绾瞧他一眼,又瞧一眼月骨:“月骨,你说。”
月骨一手还扶在寒诗腰间,寒声道:“月骨承蒙王妃多次施恩,感激不尽,若非不得已,也实不愿来叫王妃为难。”
姜绾绾单手撑额,没有搭话。
月骨停顿片刻,似是做了许久的心里挣扎,这才继续道:“月骨收到手下报信,说是拾遗小公子今日去了趟药铺,买了不少生川乌,回来后便入了药,混着姜片与红糖煮了一锅水,诚挚万分的撑了把油纸伞送到了寒诗手中。”
话音一落,拾遗便一脸震惊道:“我没有!月骨哥哥你为什么要撒谎陷害我?”
寒诗比他还震惊,睁大一双眼睛吃惊的看着他。
月骨冷眉冷眼的睨着他:“是么?那自你院内花树下挖出的这些残渣,你可敢唤大夫来辨别一番究竟是什么?”
拾遗摇头,委屈道:“什么花树下的残渣?月骨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说什么,你自是心知肚明!”
“我真的不知道……”
争执中,就听姜绾绾平静到近乎可怕的一句:“药渣拿来我瞧瞧。”
那护卫不敢多说其他,立刻上前拱手将宣纸递了上去。
屋子不大,可拥挤了那么多的人,一时间竟安静到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清晰可闻的地步。
拾遗委屈巴巴的看着她:“姐姐,我可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要怀疑我,去相信那么一个外人的污蔑么?”
葱白的指,轻叩宣纸。
那乌黑的细细一捧,不是川乌,又是什么?
姜绾绾就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缓缓抬眸,烛光似是照不进她眼底,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暗吸收吞没,她声音平静而冷酷:“我有说过,相信你?”
拾遗皱眉,似是要哭:“姐姐……”
“我从未相信过你,拾遗,你与我其实没什么不同,身上流的血太脏太邪,不同的是,我愿为了哥哥压制这份邪恶,你愿用这份邪恶焚烧一切负你、欺你的人,便是我用商玉州换寒诗又如何?局是你做的么?你既不曾费过半分心力,又凭什么觉得委屈?我说过,我不亏欠你,你也永远不要奢望我会为了弥补你而无底线的让步,你想看商氏覆灭是不是?好!月骨,把他带下去关起来,他的这个好姐姐自会替他动手解决了那些个肮脏的东西,待到那日,再放他出来!许是一个月,许是一年,时间长点可能三五年,我尽量。”
拾遗满脸的委屈可怜,就在听到自己即将被关到商氏覆灭之后,骤然冷却。
然后在不过眨眼间,猝然转为极为阴暗压抑的冷酷。
他看着她,仿佛若眼下给他一把刀子,他便能立刻毫不犹豫的将她千刀万剐了。
认识这么久,她到底还是亲手扒下了他这层温顺乖巧的外皮,瞧了一眼那黑暗透了的真容。
并不意外。
他深埋眼底的情绪里,除了杀戮,再无其他。
他不需要什么救赎,不需要什么补偿,他只要所有碍眼的人,都死!
姜绾绾随手拿了颗葡萄,慢条斯理的剥着皮,淡道:“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更不会羞辱你,商氏那些个脏东西对你做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做,不是因为心疼你,而是因为你眼下早已不怕那样的日子了,可这世上还有一样是你害怕的……”
她将剥好的葡萄肉放进口中,对他温和一笑:“便是不能亲自动手,亲眼看着那些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包括我,是怎么一个一个生不如死的倒下去的,对不对?”
杀人诛心。
这世上没有谁比她还要深谙其道。
拾遗扯扯唇角,这样冷酷阴狠的表情,却依旧是天真无邪的口吻:“姐姐这样做,可要伤透了弟弟的心了。”
“无妨。”
她懒散挥手:“你那身子里掏一掏,怕是也掏不出心的半点边边角角了,去吧,好吃好喝的待着,别委屈了咱们的拾遗少爷。”
话落,又看了月骨一眼:“人你带下去,养在哪里都好,就是别叫我再看到他了,我既说了主仆情分已尽,便没什么转圜余地了。”
寒诗面色一白:“姜绾绾!”
自他进来,她就没给过自己一个眼神。
他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他以后弥补她还不行吗?怎么就非得一副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一样不肯松口了?
他咬牙,恨恨踢了身后月骨一脚。
月骨吃痛,却也知道眼下说什么都无用了,只得道:“夜深不便,属下们便不叨扰王妃歇息了。”
寒诗还等着他给自己求情呢,闻言,气恼抬头瞪他。
月骨装没看到,索性直接将他扛上肩头带走了。
屋子里很快又空了下来。
唯有地上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提醒着她刚刚听到了怎样荒唐的事情。
姜绾绾就保持着一个姿势,长久的坐着,坐到双腿麻木,坐到心头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