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绾绾在一旁笑着道:“是啊,殿下要修篁去宫里做什么?不是阉了做太监总管吧?”
这话是先前修篁的原话。
他似是找不到一个去宫里的理由,又不愿问,那她便替他把这话问了。
修篁气哼哼的低头,奋力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踢了老远。
容卿法这般清心寡欲,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眼底竟也酝了微微的笑意,淡淡道:“不娶皇后,不娶皇妃,国事繁忙,哪里有心思去后宫,修篁给我做贴身护卫好不好?”
好不好?
这般有商有量的口吻,便是见惯了他如何骄纵修篁的绿拂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小祖宗算是祖上积德了。
修篁就不说话了。
但也只是站在原地不动,一副不上马车不甘心,上了马车更不甘心的模样。
绿拂只得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公子,上马车吧。”
修篁没吭声,还站在原地不动,半晌,依旧只是冷硬道:“我不去,你又不缺劳什子的护卫,且我也不是个能护住别人的。”
绿拂似是被他弄蒙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僵持片刻后,马车内的五殿下忽然起身,俯身走出了马车。
绿拂立刻弓腰上前,抬起一只手扶他下马:“殿下小心湿了鞋袜……”
“无妨。”
容卿法推开他,顺带连他手中的油纸伞也一并推开了。
便在这靡靡细雨中,两三步走至修篁身前。
他腰身修长,修篁站的笔直也不过只能到他下巴,他仰头,刚要说话,男人温热的长指已经落了下来。
细细的替他擦去了脸颊上沾染的微微湿润,随即落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握住了他略略发抖的手指:“那便不做护卫。”
他极有耐心,于冷淡中沉淀着汹涌的暖意,只低头看他一眼,便叫修篁有些挫败的别开了目光。
就那么别别扭扭的被他牵着上了马车。
拾遗一边拂着湿漉漉的衣袖一边过来,看着远去的马车,啧啧两声:“他本对你有些心思,就这么送给了旁人,不可惜?”
姜绾绾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你呢?你觉得可惜么?”
一句话,竟问的拾遗微微怔住。
听闻公主府当初嫁女,闹的轰轰烈烈,庞夏爬上墙头险些跳楼抗婚,末了还是被捉了回去,按头嫁给了南冥的一位武将世家。
当夜便闹了自杀,又被救回来,醒来后又闹了几次自杀,后来不知怎的,许是有了夫妻之实后,心境发生了变化,就彻底的消停了下去。
但是再后来,还是从墙头跳了下去。
在夜深人静之时,挣脱了护卫试图拉她上去的手跳了下去。
也再没救回来。
听说,跳楼的前一日太医刚刚把出喜脉。
不知是不是巧合,庞夏死后没过七日,她那武将出身的丈夫不知为何横死在了酒楼内,有人说是暴毙而亡,也有说被人投毒所致,但其中多多少少,都指向了公主府。
也不知过了多久,拾遗略显僵硬的脸才恢复了些生气,笑嘻嘻道:“不可惜,有什么可惜的呢?我又不喜欢她。”
喜不喜欢的,庞夏这一跳,同他当初若有似无的撩拨脱不了干系。
姜绾绾没再说下去,过去牵了怀星的小手:“瞧你吃的满嘴都是,手凉不凉?娘亲给你做蒸糕好不好?”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眼前渐行渐远。
拾遗站在原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连雨水打湿了肩头都未察觉。
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阴冷的男声:“拾遗?”
像是一条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毫无预兆的盘旋而上,缠住了他所有的呼吸,拾遗在短短这两个字间,惊出一身淋漓冷汗。
身后,那男子似是低低笑了声。
恍若地狱深处慢慢渗透出来的凄厉嘶鸣,又偏偏压着血腥的凉意,贴着他耳畔一字一顿道:“认识一下,庞客归,夏儿的哥哥……”
……
蒸糕刚刚做出来,又软又香,怀星一口气吃了两三块,这才心满意足的去院子里玩去了。
云上衣几次三番向院子外看了看:“拾遗呢?一中午都没见到他的人。”
姜绾绾喝了口水,起身:“我今早可能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他不高兴了,哥哥你在院子里陪一陪怀星,我去外头寻一寻他。”
知道他一定是恼了的,但不料小性子还挺大,竟连午膳都不用了。
容卿法带走了韶合寺绝大部分的护卫,只留了些伺候的小厮在,因此这里便显得空旷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
不似先前那般虽同样安静,却隐隐蛰伏着危机与杀意。
她一连寻了几处不见,问了好几个小厮也没见到人,不由得有些急了。
但转念一想,如今便是韶合寺外,他们应该也没什么危险了,便是长公主如今恐怕都是自顾不暇,于是勉强放宽心,继续四处寻找。
寻了一中午,连拱桥那边的几座山都寻了,竟半点踪迹不见。
他没回来么?
她心中渐生忐忑,刚刚从山上下来,就听小厮匆匆来报,说是外头有个年轻男子叩门。
青天白日的,他们关门做什么?
姜绾绾摇摇头,知道拾遗这会儿心情不好,索性亲自过去迎接,顺带赔个小礼道个小歉什么的。
不料门一开,外头的人一个转身过来,叫她明显的愣住了。
那人瞪着她:“看什么看?!没见过我这么好看的?”
姜绾绾呆呆看着他,半晌,才不解道:“你过来做什么?”
她是真的很奇怪,好端端的他放着荣华富贵不享,怎么跑她这儿来了,嫌跟着她时吃得苦不够多么?
寒诗怒的吹胡子瞪眼睛:“什么叫我过来做什么?!你把你哥哥弟弟儿子带走,就把我一个人丢东池宫是什么意思?现在用不着我了呗,嫌我累赘了呗?”
“……”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个多始乱终弃的渣渣似的。
姜绾绾无奈:“我们如今居无定所,你又是个娇气的,跟着颠沛流离做什么?月骨心疼你,你待在他身边,他自会……”
她话未说完,寒诗已经涨红了脸嚷嚷:“你你你别乱说啊!我……我我我不喜欢男的……我……我将来是要娶媳妇儿做一家之主的……”
一句话,让姜绾绾唏嘘不已。
她狐疑瞧他:“这话……你同月骨说了?”
寒诗努了努嘴,闷哼哼点头。
“……”
月骨待他如何,姜绾绾看进眼里的恐怕连十中之一都不到。
他侍候在容卿薄身边,日夜都是很辛苦的,还能抽出精力来照料保护他,其中心思有多深可想而知。
他这话对他说出来,可真是……有些残忍了。
见她沉默,寒诗忽然警惕起来:“喂喂喂,你什么意思?你要敢把我拒之门外,我可就跟你拼命了!你这叫卸磨杀驴懂不懂?你……你你兔死狗烹,你……”
成语学的还挺不错。
姜绾绾无奈睨他一眼:“问你一句,来时的路上有没有碰到拾遗?”
“拾遗?”
“今早说了他一句,闹脾气呢,没回来。”
寒诗歪头想了想:“我骑马来的,一路上没见过他,要不他就是往西走了。”
往西能去哪里?
直通三伏,他才不会去。
姜绾绾摇头,直接从怀里掏出几两银子:“你来的正好,花个银子着人四处打探下,看他往哪边去了。”
寒诗不干了:“我这门都没进,连口茶都没喝你就差我给你跑腿了?你怎么……”
“那你回东池宫去呀。”
姜绾绾打断他,理所当然道:“没人拦着。”
寒诗:“……”
姜绾绾你大爷!趁人之危你算什么女人!!
……
夜里掌了灯,云上衣陪怀星在院子里练琴,姜绾绾就在院子里浇花,浇到一半,听到外头有动静,便起身过去开门。
原以为是寒诗将拾遗捉了回来,不料却只有他自己。
丧着张俊脸,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瞧着委屈巴巴的:“没找到人,我能不能先吃口饭?”
姜绾绾:“……”
晚膳她特意给他们留了两份,还在锅里热着,于是去帮他拿出来。
寒诗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又咕咚咕咚喝了半壶茶,这才舒服的打了个饱嗝,道:“拾遗那狗蛋子小心思多了去了,指不定又干什么坏事去了,他以前也经常三五天才回去一次,把怀星丢给我一人,我都习惯了,过两天他自己就回来了,你着什么急。”
他以前出去乱跑,是因为心中仇恨未解,如今大仇得报,照理说应该不会再贸然出去了。
姜绾绾心中不安:“你明日派人去庞氏的墓园寻一寻,我今日说错了话,他有可能……”
话未说完,院子外头小厮忽然匆匆过来:“主子,外头侍卫来报,说是一名自称是三伏弟子外头,说是求见……仙子拜……”
云上衣闻言,也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眼,随即便淡然道:“我如今已非三伏尊主,凡事他们自己处理罢。”
当年云上峰一战,三伏众弟子也是参与了的,且不论他这些年是如何呕心沥血将自己奉献于三伏的,便是绾绾自己也是为了三伏千般忍让,最后却沦落到遭他们联合别人一起讨伐的境遇。
如今云之贺已离世,剩余的三伏众人也再没有谁值得他们为之拼命的了。
姜绾绾没什么情绪道:“将他赶走吧。”
小厮有些犹豫:“可是小的瞧外头像是来了风雨的样子,她一个姑娘家家在外头,怕是……”
姑娘家家?
云上衣再次抬眸。
姜绾绾也站了起来:“姑娘?”
三伏少收女弟子,除了她一个外,也就唯有云雪一人了。
她下意识的看了云上衣一眼,见他已经起身向外走去,也立刻牵了怀星的小手跟了过去。
一路赶至韶合寺的大门外,一瞧,竟果然是云雪。
她纤细的身子掩在黑色披风下,衬的一张小脸惨白无血色,只是一双眸子却是分外澄澈明亮,落在云上衣的身上。
他竟果真还活着。
一语未言,已是热泪盈眶。
“嫂子。”
姜绾绾轻声叫她:“外头风大,移步迷花殿吧。”
云雪颔首,又深深看了云上衣一眼,这才抬步迈入。
她性子实在安静,哪怕心中已是万千翻涌,面上依旧瞧不出太大的情绪来。
云上衣亲自为她煮了壶驱寒的茶,温和道:“我前两日曾派人去三伏打探过,他们说你自宫中回三伏后当日,就又离开了,去向不明。”
离开。
这两个字用的极好。
云雪略略干裂的唇染了些许茶水的润色,自嘲道:“不离开又能如何,爹爹早已不是三伏尊主,一身功力尽废,他们自是不愿再收留我这个遭废弃的皇妃。”
她说的平心静气,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云之贺当初为三伏付出的不比云上衣少,处境同样也不比云上衣好半分,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将一身重担卸给了云上衣。
只是再呕心沥血的付出,一旦无用,终究是要遭唾弃的。
云雪不被喜欢,姜绾绾则直接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那你这近四年都住在哪里?”
“四海为家,走走停停,也去北翟住过一段日子,这两日刚好又转回来,本想去三伏给爹爹上柱香的,结果……”
云雪捧着茶,忽然顿住。
姜绾绾正低头给怀星一粒蜜饯,等了会儿没再等到她开口,一抬头,便见她表情有些微妙。
“怎么了?”她问。
云雪贝齿轻咬唇瓣,好一会儿才道:“此事我也不知该不该说,三伏山……好像出事了。”
云上衣饮茶的动作微微顿住。
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将三伏视为生命之上的存在,守护它的本能深埋骨血。
姜绾绾看了他一眼。
她对三伏是真的半点兴趣都没有,可一瞧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还是耐着性子问了句:“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山下一层一层的护卫拦着,他们许是认识我,便只是客气的请我离开,我心中不安,本想候在远处等个山上弟子下来问一问的,但等了许久也未见一人出现,却是隐约听见有几道凄惨的求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