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架上烛火高照,往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
那双漂亮的眸子蒙了层水雾,泛了微红泫然欲泣,瞧着让人心疼。
谢珽的指尖微微一顿。
狂喜自心底涌起,连带着酒意和血气都往脑门冲了上去。他的目光挪向阿嫣细白的指尖,看着她划出那点不及蚕豆大小的丁点地方,到底有点哭笑不得,“就这么点?”
阿嫣眼底雾气未褪,却勾了勾唇。
有就不错了。
当初刚嫁过来碰见他的冷硬姿态,听谢珽说将要她送走时,阿嫣都没想过会对这谢珽动心。甚至春月里还曾苦心孤诣,想法子给他泼冷水,就怕被谢珽拽着沦陷进去。此刻被他逼出心里话,加之泼冷水的举动过去没多久,阿嫣多少有点羞赧
“嫌少就算了!”
她说着,就想收回手指。
谢珽眼疾手快地将她手指拽住,借着酒意遮脸,放在唇上亲了亲,“一点点就一点点吧,这指头归我了,别想拿回去。”
许是醉酒之故,他的唇有点儿烫,柔软蹭过指腹时,暖而微痒。
阿嫣笑着垂眸,“那你呢?”
很低的声音,却带着大胆而羞怯的试探。
谢珽仍握着她的手,指尖顺着她的指节慢慢往下滑,在指根处顿了顿,又慢慢挪到皓白的手腕那里。
而后低声道:“这么多。”
“这么多什么?”她故意刨根问底。
“喜欢你啊。”谢珽松开她的手,眉眼冷峻深邃如旧,唇边却勾起了笑,修长的手指扯了扯酒后燥闷的领口,倾身凑到她耳边时,若有所指地道:“你不是早看出来了么。”
微烫的鼻息落在耳畔,他克制不住的碰了碰她已然泛红的耳垂。
意料之中的柔软,亦有淡香自发髻间送到鼻端。
不知怎的,谢珽忽然想起来,那回阿嫣在西禺山遇袭时磕坏了后脑勺,抹药时耐不住疼,张嘴就咬在他脖颈上,留了两排压印。脖颈处的印记早就消失,印刻在心尖的感觉却历久弥新,因那方逼仄车厢,回味无穷。
他勾着她腰肢,忽然咬在她的耳尖,力道不轻不重,却好似小惩。
一股酥麻自耳梢直达心底。
阿嫣才刚笑生双靥,被他忽然咬了,下意识缩着脖子往旁边躲了躲,又怕谢珽醉酒后胡来,忙往旁边挪了两步,欲离他远一点。谁知被谢珽熏了半天后酒意渐浓,加之羞窘之下满腹心思都系在他身上,迈出去后头重脚轻,瞅着旁边有个物件,慌忙伸手去扶。
谢珽看她犯晕,赶紧捞住。
阿嫣手上却失了力道,旁边摆着一盆海棠的收腰高几被她一推,晃了晃后轰然跌倒,在地上砸出声闷响。
外头卢嬷嬷听见,立时进来瞧。
因怕打扰小夫妻俩亲热,她甚至没敢贸然进来,只在珠帘外探头往里瞧。
阿嫣却像是做坏事被抓包,脸上愈发红了,吩咐道:“殿下喝醉了,熬两碗醒酒汤来。里头沐浴的水都备好了么?”
“都已齐备了。”卢嬷嬷隔帘回答。
“那就伺候沐浴吧。”阿嫣深吸了口气,竭力平复凌乱的心跳,又催谢珽,“已经很晚了,明日还有宴席要支应呢。夫君早点沐浴歇着吧,我还有几句话,得早点叮嘱玉露。”说着,就想绕开他往外走。
谢珽捞住她手腕,酒意上涌时,眼底猩红未褪,“不是该伺候夫君沐浴么?”
“你自己说过的,有手有脚不用伺候。”
阿嫣说得冠冕堂皇,见谢珽岿然站着不动,便笑着在他腰上轻推了推,“快去吧。都亥时末了。今日去城门口迎接,午觉也没歇,怪累的。夫君也累了一天,该困了。”
这般推辞,果然只是喜欢一点点。
谢珽颇为无奈,任由她推着后退几步,直到出了珠帘,阿嫣去找卢嬷嬷吩咐事情,才转身去沐浴。
阿嫣则叫来了卢嬷嬷和玉露她们。
白日里谢珽说要带她回京城,着实令人惊喜。若他所说的回门不是随口玩笑,启程之日大抵就会定在初六前后。仓促之间孤身远嫁,已经有一年没回家了,动身之前自然要早些做准备。
明日还有宴席,未必顾得上,阿嫣急于分享欢喜,便先将这好消息说给卢嬷嬷她们听。
果然众人都喜出望外。
“原本还以为,魏州离京城那么老远,如今外头又不怎么安生,这一两年里王妃都没法回娘家,谁知道好消息来得这样快。”卢嬷嬷想起方才隔着珠帘,瞧见阿嫣通红了脸被谢珽搂着的样子,笑意愈发浓了,“王爷挑这个日子回京,也是有心了。”
“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去年刚来的时候咱们都愁云惨淡的,如今可算熬出来了。”玉露将怀里的兔子给阿嫣玩,回想新婚夜谢珽露了个面就离开,只留洞房冷清的情形,感叹之余,忽然又道:“我记得,去年大婚是在初二那日吧?”
“没错。”卢嬷嬷记得清楚。
旁边玉镜闻言,霎时领会了她的意思,“那也就是后日了,王爷掐着点儿回来,难道也是为了……”
话没说透,只挤了挤眼睛。
卢嬷嬷她们心领神会,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阿嫣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过来。
先前攻克陇州时,武氏曾随口提过,说陇州到魏州千里之遥,等谢珽大致安排了留守的事后带人赶回来,最早也得七月初。结果谢珽办事神速,赶着六月底就回来了,今日家宴时,谢琤还不无抱怨地调侃,说谢珽在路上赶得太疾,像是百八十年没回过家了一样。
莫非他快马加鞭是赶着这日子?
阿嫣瞥向浴房的方向,揣度他冷硬姿容下的小心思,不由浮起了浅笑。
……
翌日便是犒军之宴。
夫妻俩昨晚各自沐浴罢,已是子时过半,梆子都敲过了三声。因阿嫣大清早起来后片刻都没歇息,那会儿已很累了,谢珽倒是很安生,也没仗着醉酒欺负她,安安稳稳相拥而眠,直到天光大亮。
而后梳洗用饭,共赴宴席。
宴席摆在王府的后院,昨日武氏就已命人安顿了桌椅菜色,巳时初派了人到府门迎候,便有受邀之人陆续过来。武氏定了巳时末开席,这会儿厅中摆了瓜果糕点蜜饯等物,将官们由贾恂和谢珽亲自招呼,女眷由武氏和阿嫣招待,就着香茶谈天闲游,十分热闹。
郑家人自然也在其中。
毕竟,将士们出征在外,后方也须照看。郑吟秋的祖父郑恪身居魏州刺史之位,不止顾好了魏州的安稳,在兵马粮草上也出力颇多,事事亲力亲为,自然须慰其劳苦。何况郑家门下亦有儿郎从军出征,这回也有建了军功的,自然要厚待。
美酒佳肴摆满,满府热闹喧嚣。
直到日色将倾时分,宾客才渐渐辞别散了,府中众人也得空闲了下来。
湖中水波荡漾,菡萏盛放。
老太妃不出所料地留了郑吟秋在身旁陪伴,又觉得夏日天晚,暖热未散,湖边被铺上余晖后景致甚好,想多坐会儿。高氏婆媳颇为奉承,将谢巍和谢瑾他们也一道请过来,只说是一家子赏荷,凑个热闹。
少顷,谢珽兄弟俩也被请来了。
谢琤年少顽劣,先前被困在书院和军营之间不得自由,后来随军征战,可算是透足了气。昨晚家宴上将途中见闻说了个够,这会儿也不远在老太妃跟前拘束,只让谢淑把他的心肝宝贝小黑狗抱过来,兄妹俩一起在水边逗着玩。
就连小谢奕都被吸引了过去,迈着小短腿跟卷毛小黑狗玩成一团。
谢珽可没那兴致。
他是军中之主,今日将官齐至,着实被灌了不少酒。
好在阿嫣命人提早熬了醒酒汤备着,陆续几碗喝下去,已将酒意解了大半。只是将士们爱喝烈酒,今日王府依其所好备了烈些的,喝起来固然爽快,过后难免有点脑袋疼。原想早点回春波苑睡会儿的,因祖母说要赏荷花,加之阿嫣也被困在此处,便过来了。
此刻满厅笑语,夕阳斜照。
金灿灿的余晖铺在水面,浮光跃金中荷叶清圆,确实是不错的景色。
他挑着阿嫣旁边的圈椅坐了,双腿随意伸开,右手撑着脑袋,锦衣玉冠之下,倒难得有清贵闲散的姿态。
郑吟秋拿余光偷瞥,却没敢多瞧。
直到女眷的说笑声渐渐安静,她才盈盈起身,朝老太妃道:“方才吊着的汤或许要好了,我先去瞧瞧。若火候够了,便盛过来请大家尝尝。喝了酒容易伤脾胃,这汤对身子极有好处的。”
“好好好,你先去。”
老太妃最喜欢她这种懂事会讨好的性子,在郑吟秋手上拍了拍,瞧着她出厅走远了些,才向高氏道:“吟秋这性子随了她祖父,事事妥帖细致,想得周全。今日热闹喝了些酒,积着确实伤身,合该拿汤养养。还有那蜜饯也是她在家做的,郎中也说滋养脾胃,味道又好,大家都尝尝。”
她说着,命嬷嬷将小碟中分好的蜜饯端给众人,声音亦比平时拔得高些,似有意让谢珽听到。
谢珽却没太留意。
他的目光还在湖面打转,觉得荷叶亭亭的姿态颇像阿嫣垂首静立的模样,丝毫未察觉这边的动静。
直到仆妇端来蜜饯,含笑将蜜饯放在旁边。
他被扰了视线,回过神时,正好听到老太妃叫他
“珽儿你也尝尝,这是吟秋做的蜜饯。”
谢珽拿了一粒丢进嘴里。
“味道如何?”
“还行。”谢珽还算给祖母面子。
老太妃便笑了,道:“吟秋这孩子向来心灵手巧,诗书礼仪没得挑,这些小事上也做得十分妥帖。像是今晚炖汤养胃,便可见照顾人很细心。珽儿,楚氏进门也一年了,如今也该渐渐把中馈接过去,做好这个王妃。王府里事杂,她肩上多挑副担子,心思放在府里的事情上,难免疏忽身边。”
“春波苑里宽敞,不如挑个人过去,帮她照料你的起居,也算是给楚氏分担些劳苦,免得她小小年纪累着。”
“你瞧着如何?”
她说话时满面慈爱,循循善诱。
谢珽淡声道:“春波苑仆妇丫鬟不少,够用了。”
“她们能做什么!我说的是身边人。”老太妃瞧着他难得的闲散样子,便知谢珽今日心绪绝佳,愈发觉得天时人和,含笑道:“楚氏要照看王府,你身边的事却疏忽不得。添个合适的孺人在旁照料,祖母也能放心些。”
“比如?”谢珽挑眉道。
“比如吟秋啊!她与你自幼相识,知根知底的,性格温柔端方,做事细心周全,待人又谦卑有礼,是魏州城最出挑的姑娘了。留在春波苑做个孺人,其实绰绰有余。”她瞧着谢珽开口接了话茬,以为有戏,又补充道:“这事我跟楚氏提过,她也不介意。”
阿嫣正戳瓜吃,闻言差点呛到。
果然,这位祖母上了年纪又自恃身份,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还挺厉害。
亏得她昨晚交过底,不然就被框进去了。
阿嫣心有余悸的将瓜放下。
旁边谢珽“哦”了声,淡淡道:“她不合我眼缘。”
“添个孺人是为照顾你起居,要眼缘做什么。”老太妃不死心,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我近来身子骨大不如前,喝着药也不见好。念月出阁后我身边没个人陪伴,吟秋性子温婉体贴,又跟我投缘,她若留在府里,得空时也能陪我说说话。”
这便是倚老卖惨,拿孝道说事了。
换成旁人,众目睽睽下被年迈的祖母这样说,总该心生惶恐,不管是否愿意,都接着话茬说下去。
谢珽却似不为所动。
厅中安静片刻,没人敢随意插嘴,反倒是老太妃有点尴尬,只好抛出最后一条理由。
“这段时日里她为着陪伴照顾我,时常留在王府,婚事也都耽搁了。外头不知内情,都在议论说她要进王府亲上加亲,我在照月堂里不知外头动静,竟未能阻拦。如今反将她架在了火上,总得给个交代。至不济,我将她留在照月堂,你给她个孺人的名分,往后能安身立命也就罢了。”
这般说辞,反倒像是谢家亏欠了谁似的。
谢珽若是头回听闻,没准就信了。
不过阿嫣昨晚已经透了底,这番话里藏着的私心就无从遁形。
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袖。
“时候已经不早,孙儿酒还未醒,想早点回去歇息。春波苑有楚氏就够了,不必再添什么。”
“至于郑姑娘……”
他瞥向老太妃那张殷切期待的脸,淡声道:“她进府是陪伴姑祖母,孝心可嘉,没什么可遮掩的。澄清即可,与我何干?”
说罢,握住阿嫣手腕,拉着她走了。
老太妃被他噎住,顿时僵在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媳妇别吃瓜了,明天结婚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