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客栈,阿嫣几乎猜得到府里的反应,亦知谢珽故意推拒盛情,连留楚安用饭都懒得,应是在灭楚老夫人的威风。
但她赞同谢珽这么做。
因今日的情形令她颇为心寒。
方才堂兄楚安来时,除了重逢的几句客套话之外,其实没怎么关心她在谢家的处境。反倒是想当然的以为,她能成为汾阳王妃是祖上庇佑、门楣撑腰,谢家既不追究替嫁的事情接纳了她,想必是给了楚家面子,处境不至于太差,往后便可成秦晋之好。
叙长辈近况时,他还透露了两个意思。
头一件,自然是说上回出了楚嫱逃婚的事后,帝王雷霆震怒,将楚家为官的男儿尽数贬了官职。到如今,除了楚元恭得徐太傅提携,品级恢复如前,旁人都还起复无望。楚安便打着已故祖父的旗号,盼阿嫣能为娘家着想,吹点儿枕边风,请动谢珽在御前说情。
届时楚家门楣渐复,于她也是个倚仗。
第二件,则是为楚嫱。
当日闹得再怎么天翻地覆,对于长房一家而言,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毕竟,婚事如约办成,谢家除了告诫楚安外,并未真的上书请皇帝治罪,哪怕后来谢珽提醒了郑獬的野心,于长房而言也无关痛痒。出事之初,楚元敬深恨女儿的任性,确实下狠手罚了,亦送去道观清修。
渐渐的,就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
长房夫人薛氏痛失了做王侯岳母的机会,深以为憾,亦替女儿惋惜。她最初不敢违拗丈夫,后来瞧着女儿在道观里受苦不说,连婚事都没了着落,难免心疼。年节里阖家团聚,她见天儿红着眼睛,最终说动老夫人点头,将楚嫱接回来住了几日。
这口子一开,楚嫱回家的次数便频繁了起来。
先前她还会做个样子,等薛氏征得老夫人首肯才夹着尾巴回府。如今倒学会了先行后闻,听说谢珽行将进京,便故意泡了两次凉水澡,弄出些风寒的毛病,擅自跑回了家门。她原就嘴甜会哄人,病恹恹的哭诉认个错,老夫人到底心软了,留她在家养病。
只是怕不好跟谢珽较低,先跟阿嫣通个气。
阿嫣听出那意思,差点气笑。
旁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自家这些人倒好,楚嫱屡教不改,老夫人心软糊涂,差点酿成大祸的过错,就那么重拿轻放了。
如今竟还要她求情?
莫不是忘了当日楚嫱临阵脱逃,将全家架在火上烤的时候,长房自私自利逼迫她的嘴脸?
何况,在魏州的这一年过得如何,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楚嫱当日背信弃义,置全家人于不顾,令她不得不仓促远嫁,这笔账都还没清算,竟还想让她求情收拾烂摊子,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阿嫣有意借谢珽之威教训楚嫱,当时只含糊过去,没跟楚安表态,且让他们眼巴巴的指望着,做会儿白日梦。这会儿也懒得提,瞧谢珽有点累了,便先用饭。
暌违已久的京城菜色,颇合口味。
阿嫣就着佳肴吃了半碗饭,又喝了碗热乎乎的牛肉羹。
初秋的京城暑热未褪,哪怕傍晚时分地气渐凉,喝着热乎香浓的肉羹浓汤,到底让人额头出了层薄汗。
她瞧着旁边切好的一盘西瓜,有点嘴馋。
但郎中说了,这东西性寒。
尤其月事临近的时候,更不能贪嘴。她轻舔了舔唇,竭力将目光挪开,只命玉露端来漱口的茶。
谢珽瞧见那馋相,停箸戳给她一块。
阿嫣忙摇头,“不能吃。”
“怎么了?”谢珽稍觉意外。他记得阿嫣去年刚嫁来时,仿佛挺爱吃消暑之物的,每回他回春波苑用饭也都有瓜果。哪怕有时嬷嬷隐晦提醒她不能多吃,也还是可以百无禁忌的尝上两块,深秋也不例外。这回来京城的路上,倒没怎么见她吃消暑的,连绿豆汤都不怎么碰。
如今这般忌口,倒是迥异从前。
谢珽担心她是先前深夜遇袭还没缓过来,伸手轻探她的额头,“别是病了?”
“没有,就是体寒。”
阿嫣将瓜推回去给他吃,解释道:“在府里就开了调养的汤药,已经喝了一阵,我也得忌口些,免得失了药效。”
谢珽闻言,眉头微皱。
从陇右回去后,他先是处置积压的公事、犒赏出征的将士,后又为这趟回京做了些打点,宵衣旰食的,倒没留意这事儿。
遂问道:“请的是哪个郎中?”
“秀容堂的姬郎中,母亲说他最擅内闱的病症,很会调理身子,算是魏州城里的翘楚。”
“药喝了多久?”
“得有两个月了吧,都是按着方子喝的,半碗不落。”阿嫣说到此处,觉得腹中隐隐又有点难受,不由微微蹙眉忍耐。
谢珽见状,眼中却浮起了忧色。
姬郎中的本事他倒是听过,在魏州城确实极有名气,但一副药喝了快两个月都不见好,着实能砸了药到病除的神医招牌。他也没心思用饭了,丢开碗盏,牵着她回榻上,让阿嫣躺在他怀里,拿热乎乎的掌心暖了会儿,又道:“进了京城,另请个郎中瞧瞧,别叫他耽误了。”
“也好。”阿嫣靠在他怀里,惬意眯眼。
……
是夜,月事如期而至。
玉露事先已备了汤婆子,又有谢珽在旁边睡着,阿嫣窝在他暖热的怀里,倒没多少不适。翌日晨起后,也不急着赶路,就着凉台上的竹椅躺了会儿,等日头将小腹晒得暖烘烘,浑身上下都舒坦了,才登车启程。
没多久,马车驶至城下。
城阙巍峨如旧,秋日里长空湛蓝,猎猎旌旗在城墙上招展时,帝王之师的威仪令人肃然。
城门口驶过几辆华盖香车,皆是成群的仆从拥围,各自身着绮罗锦缎,是避暑而归的豪阔高门。
阿嫣掀帘瞧着,心里有点复杂。
去年此时,她也曾是这当中的一员。
无忧无虑的赏景闲游、闺中雅致,以为那份与生俱来的富贵安稳会如江河绵延,不会有枯竭之日。自幼长在京城,未曾远游的见识使然,她纵然知道些京城高门的不良习气,也觉得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别处只会比京城更甚。
如今她却知道,从前想错了。
京城之外,确实有许多州府乱象更甚,但也有河东那种地方,吏治之清明、兵马之强盛远胜京城。临近京城时,她也曾瞧见路旁的流民,据谢珽说是南边流亡来的,被城门卫远远赶开,不许在附近露面。京城往南,还不知道有多少离子散,并无官府庇护。
眼前这份安稳荣华,也未必能长久。
阿嫣出阁时,无比盼着归来之日,在这趟动身之初,也是极为期待而欢喜的。不止为久别的亲友,亦为这方自幼生活的故土。
如今真的到了,心头却笼起薄薄一层阴云。
马车外,陆恪递了文书,亮明身份。
因谢珽回京前,已命人具文奏报于朝廷,城门卫知道此事,这两日便格外留心。此刻见他到了,立时摆出恭敬笑脸来,迅速放了不说,还有两位小将亲自在前开路,仿佛迎得贵客。
阿嫣瞧着,暗自讶异。
宽敞的马车辘辘驶过长街,两旁楼宇店铺莫不熟悉,她的目光扫过那两位小将,终是没按捺住好奇,向谢珽低声道:“奇怪,夫君没打招呼就举兵灭了郑獬,按理来说,朝廷不是该生气么?怎么这两位还挺殷勤的。”
“皇帝有求于我。”
谢珽端然坐在她身旁,穿了王侯入朝觐见的礼服,身姿威仪,气度端贵。
见阿嫣目露不解,便笑揽她入怀中,“待会你就明白了。进宫后只管挺直腰板,你是我的王妃,但凡长脑子的,都不敢得罪你。”
这般睥睨傲然的姿态,实在嚣张得很。
阿嫣失笑,“那我就狐假虎威了。”
竟还有点小期待呢。
车队在行至朱雀长街时悄然分开,侍卫们带着装了箱子的车辆前往随园,陆恪等人则护送阿嫣和谢珽,直抵宫门。
内官笑而相迎,请两人入内。
宫城威仪,楼阙巍峨,初秋明晃晃的日头下,含元殿岿然立在高台上,翘角飞檐如羽翼舒展。晒得发烫的地砖上,盔甲严整的禁军站姿挺拔,仍有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象。
这条路是官员上朝所用,直通含元、宣政、紫宸三殿,比别处格外雄伟宏大。
阿嫣从前跟随祖母到内廷拜见后妃时,多半自偏门而入,这还是头一回踏在含元殿前的地砖。关于祖父的模糊印象浮入脑海,阿嫣曾踏遍祖父到过的许多土地,连皇宫内廷的藏书楼,她都缠着徐太傅带进去过。唯有这闲人不得踏足的前朝三殿,莫说踏足,连瞧一眼都难。
而如今,阴差阳错之下,她竟跟着谢珽这么个野心勃勃的人踏进了这皇权巍巍之地,身上还挑着跟祖父相当的封诰品级。
年岁无声流转,襁褓里的孩子终究是长大了。
阿嫣不自觉挺起腰肢,姿态端然。
心中无数念头飞过,直到一道身影落入视线
奸相吉甫。
那位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宠臣,永徽帝将朝政大事和太子教导都托付给他,自己躲到后宫里图清闲风雅,十余年过去,早已养得吉甫树大根深,一呼百应。此刻,他跟诚王从紫宸殿出来,并肩而行时,相爷手握重权的气度轻易盖过皇子的贵重,昂首挺胸时,颇有一手遮天的架势。
阿嫣对他却颇为反感。
倒不是为了乔怀远的那点私事,而是此人狡诈狠毒,欺上瞒下,对永徽帝极擅逢迎吹捧,在外却强取豪夺、无法无天。朝廷如今的情势固然是积弊渐重,无力回天,他这十余年的弄权糟蹋也功不可没。
两处相逢,阿嫣神情淡淡。
对面诚王像是刚挨骂,敷衍着朝谢珽点了点头,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倒是吉甫含笑驻足,朝谢珽拱手为礼,“许久没见汾阳王殿下,这英武神姿是更甚从前了,果然虎父无犬子,有将门之风。”说着,又笑看向阿嫣,同样拱手为礼,夸赞道:“从前就听皇后娘娘夸赞,说王妃瑰姿玉色,端庄淑慧。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吉相客气。”阿嫣淡声。
年才十六的少妇,算起来比吉甫的掌上明珠还小一岁,搁在从前的吉甫跟前,这种没落高门的姑娘他是不屑多看的。先前瞧上毫无根基又有眼色听话的乔怀远,将他招为赘婿时,也毫无顾忌的施以利诱,丝毫未将这楚家女放在眼中。谁知楚家闹了一出逃婚,这姑娘竟替嫁去了魏州。
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谢家竟接纳了此人。
这般进展,着实令吉甫意外。
毕竟,当年谢衮战死,谢家击退敌兵后,在河东军中大刀阔斧,拔除了许多人手,兴许是知道了背后的蹊跷。
吉甫原本以为,谢家即便接受赐婚,定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哪料据乔怀远递来的消息,这夫妻俩感情竟颇和睦。谢珽不止让楚氏出席河东演武之事,还予她王妃应有的尊荣,连劝桑礼都替了,十分看重。
又据乔怀远暗中探来的消息,谢珽虽主掌军政,实则威信不足以服众,远非表面所见那样所向披靡。相反,萧烈、裴缇等一干老将,甚至亲舅舅武怀贞都对这资历尚浅、刚愎独断的王爷心存怨言,出征时也各怀心思,为自家势力挣功劳,而非真的臣服于谢珽。
由此可见,谢珽袭爵未久,在一众有资历又有战功的老将跟前根基未稳,威信有限。
那么他善待楚氏,想必是有意跟朝廷示好。
这般色厉内荏,对朝廷有益无害。
不过毕竟是坐镇一方的悍将,尸山血海里历练出的冷厉气势非旁人可比。如今既碰着了,身份品级殊异,吉甫敢将诚王压得死死的,却不敢在谢珽面前摆谱,便是遭了阿嫣的冷淡,也笑意不减。
见谢珽满身冷硬,还笑着指路
“皇上就在麟德殿呢,两位请吧。朱内官,照顾好贵客。”
说罢,自回衙署去了。
他的衙署就在含元殿西侧,近得很。
两拨人擦肩而过,阿嫣不知吉甫满肚子的官司,仍随谢珽往麟德殿走,心里却渐渐明白了过来。吉甫此人虽口蜜腹剑,却因重权在握,等闲很少给人陪笑脸。今日待谢珽如此殷勤,果真这男人猜得不错,朝廷没打算因擅自用兵降罪,甚至还有求于他。
情势逼迫至此,这座看似巍峨的庙堂果真外实内虚。
她跟徐秉均说的那些话,恐怕不是杞人忧天。
……
麟德殿里,明黄帘帐长垂,铜鼎中青烟徐吐。
上等的龙涎香,却无法令永徽帝静心。
他的神色极为难看。
作为先帝仅有的子嗣,比起那些你死我活夺嫡的皇子,他这皇位毫无悬念,几乎是被强塞来的。许是喜好书画的天性使然,许是秉性懦弱懒散不愿担当,他从未想过挑起江山重任,幼时被太师逼着读书,动辄都要拿朝政天下压人,早就让他烦透了。
登基之后,对权位更无贪恋。
朝堂上那些事积压成堆,千头万绪,他最初还试图打理,后来瞧着积重难返,索性放弃了挣扎,一并丢给相爷和尚书们,只管在后宫躲清闲。若碰着须由他定夺,委决不下的,也多是问信重宠臣的意思,而吉甫每回给的建言,都能说到他心坎上。
他甚至想好了,等太子再年长些能担大任,或是诚王才德出挑,能令朝臣信服,便退位当个太上皇。
届时便可两袖清风,再无须为琐事烦心。
这十来年间,他享着世间最极致的尊荣与富贵,呼风唤雨又清闲逍遥,从最初的为所欲为,到如今的穷奢极欲。
朝臣谏言皆逆耳烦心,唯有吉甫独懂圣心。
他放心托付江山,直到南边流民作乱。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后来席卷数州所向披靡,永徽帝久在深宫,听到的都是国泰民安的消息,怎么都没料到,那一股小小的火苗竟能蔓延播散,迅速烧遍那么多地方。周遭几处节度使都不听调令,禁军出征后惨遭落败,反将朝廷的颜面丢了个干净,躲懒多年的皇帝终于觉出了惶恐。
他只能指望相爷和儿子分忧。
可惜诚王空负朝臣夸赞,上回亲自挂帅南下,灰头土脸的吃了败仗回来,至今都拿不出行之有效的应对之策。
至于吉甫,朝政上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碰见战事竟也束手无策。且据近来收到的消息,南边流民之乱其实早几年就有苗头了,还闹过几回,只是官府瞒报压着,无人知晓而已。吉甫一向以耳聪目明自居,对此竟然也一概不知,被闹得措手不及。
以至如今朝廷节节败退,周遭众将作壁上观,寻了种种借口推诿,就是不肯调兵为朝廷分忧。
简直令他孤立无援!
永徽帝安逸享受得太久,碰上这种事也无从应对,算来算去,也就一个嚣张狂悖、擅自用兵的河东节度使谢珽还没表态。且据吉甫探到的消息,谢珽瞧着大权在握,实则根基未稳,河东麾下也山头林立。既然内患未除,部将各怀心思,对朝廷的威胁便很有限。
情急之下,难免萌生出驱虎吞狼之意。
方才召吉甫和诚王来也是为此。
吉甫知道禁军没能耐弹压那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便退而求其次,只图京城一时安稳,对此素来赞成。诚王却觉得谢珽能拿下陇右,足见有号令众将之能,怕驱虎吞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为长远计,不宜再让谢珽威名更甚,反而该拿出朝廷威仪治以擅自用兵之罪。
那两人争论了半天,不欢而散。
这会儿永徽帝都气得肝疼。
流民之乱都压不住,指不定哪天就打到家门口了,诚王还想治谢珽的罪,是发白日梦呢?
进退维谷、前狼后虎,这滋味属实难熬。直到听见内官禀报说淮阳王谢珽携王妃求见,永徽帝才似窥见曙光,迅速将脸上的怒色收去,摆出仁君明主的姿态,吩咐道:“快请。”
作者有话要说:珽哥:没条件扮猪吃老虎,那就扮个病猫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