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敌的事,最后是谢珽和司裕一起去了。
这是阿嫣的主意。
最危险的路早已走了过来,此处离谢珽的地盘已没剩多少距离。先前河东和剑南并无战事,加之附近原就是陇右地界,商贸往来频繁,如今虽说城池易主,昔日的生意丝毫不曾斩断。
频繁往来间,终能有机可乘。
“何况,周希远既亲自追了过来,想必不知这是夫君故意放出消息设下的圈套。他又怎会想到,我会跟夫君分头走?必定以为我们仍在一处,尽全力去追。”
“夫君现身后,周希远能调用的精锐必被诱走,别处的盘查也会随之薄弱。夫君分几个人手,我会见机行事。”
“最坏的情形也是搜查极严,我混不过去。那就多藏几日,夫君事成之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变通的法子不少。”
“总不能让司裕为我们冒险。”
柔软的话语,担忧之外暗藏勇气。
这让谢珽有点意外。
她的性子向来安静柔软,遇事时虽不卑不亢,沉着应对,实则胆子不算大。闺中养着的娇花,素来不爱招惹是非,先前碰见刺杀、伏击等事,她所想的也是闭门不出,避开争杀之事。让她抛开他和司裕的保护去谋划闯关,这种事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
但此刻,阿嫣并无半分畏惧。
如同昨日驰过箭雨,她手持弓.弩帮他开道,在从前也是难以想象的。
时日倏忽而过,她其实也悄然经了历练,姿容愈发瑰艳,心性也愈加柔韧。
平心而论,阿嫣说得其实没错。
附近虽盘查严密,其实是为捕他这条足以震动局势的大鱼,一旦他现身为饵,精锐自会被调走。而谢珽之所以敢分出精力,在此处设法反捕周希远,也是仗着有通关的把握。
昨夜托付司裕,是为添几分稳妥。想着少年不必掺和跟周希远搏命的事,若能顺手再护送阿嫣一程,可更为放心。
若不然,他定会以阿嫣为先。
如今司裕窥破用心,要去跟周希远过招,谢珽哪能让他代为冒险?
撇开私情,司裕仍未脱少年。
论年纪,跟三弟谢琤差不了多少。
谢珽既谋了这场反击,自然要身先士卒。斟酌过后,便将最得力的两名暗卫派给阿嫣,其余人手如旧。
之后两人分道而行。
诚如阿嫣所料,谢珽故意露出踪迹,往百里外的西雁山扑去时,此处的盘查便松了许多。
她身在闺中,对此感觉尚不明显。谢珽留的暗卫却都是万里挑一的,时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熟知眼线暗桩的套路。到关口走了一遭,便知周希逸那些暗里窥探的人手已尽调走,只剩跟平时一样的搜查盘问。
这点盘查不难应付,在徐曜递出消息后,早就有人做了安排,万事俱备。
阿嫣藏匿其中,安然通关。
接应的小将迎她进岷州地界后,由陆恪事先安排的人送往州城所在下榻歇息。此处因比邻剑南,守城之人皆是谢珽当初亲自挑选的,可保一切无虞。
阿嫣记挂谢珽和司裕的安危,过了关隘就让暗卫们先去给谢珽帮忙,她进如州城之后,在官驿安住。
……
已是腊月了,滴水成冰的天气。
岷州的气候比魏州更冷。
这两日正逢阴天,乌压压的铅云扯絮般铺开,寒风灌入脖颈里,刺骨如冰刃。傍晚时候下起了雪,纷纷扬扬而无声无息,不过是吃了顿晚饭的功夫,推窗时外头已是满目茫茫的白雪。
阿嫣裹紧斗篷,眉头微蹙。
跟谢珽分开的第二天,仍旧杳无音信。
昨夜辗转反侧,今日心神不宁,她即便未临其境,在清楚别人的地盘撒野有多凶险。
尤其天气寒冷若此,夜里冻伤人的事都有,山野间但凡受了伤,会比往常更麻烦。
暮色渐合,她到底放心不下,因平素用惯的人都不在身边,遂将帽兜罩在脑袋上,冒雪出屋,欲去询问消息。
廊下仆妇瞧见,忙撑着雪伞过来,恭敬行礼劝道:“王妃当心脚下。这样冷的天,出门容易着凉,伤了玉体。王妃若有吩咐,奴婢去请刺史大人过来吧?”
“无妨,我过去问句话而已。”
阿嫣不想折腾刺史,因心里始终悬着,对这点刺骨的寒风也不以为意,只管冒雪往外走。
出小院没多远,忽有人疾奔而来。
那身影还算眼熟,穿着寻常的青衣布裳,飞鸿掠雪般疾奔过来,到了她跟前,便即跪地禀报,“启禀王妃,外面的事一切顺利。殿下命卑职过来递信,请王妃尽管放心,他处理些琐事之后,后日便能赶来。”
寒冬腊月的天气,他身上落了积雪,脸上却微微泛红。
想必疾奔之下出了汗。
阿嫣悬着的心在那一瞬稍稍落回腔中,忙命他起身,又道:“人都还好吗?”
“殿下受了点伤,但并无大碍。”
这般言辞,足够浇灭心底里焦灼的火苗。
绷了两日的心神稍稍松懈,她仰头朝天吐了口气,步出雪伞,任由雪片凉凉的落在眉眼间,唇边也勾起浅笑。
“我知道了,回去歇着吧。”
侍卫应命拱手离开,她稍微站了会儿,回屋之后,躺在厚软的美人榻上,唇边笑意愈来愈浓。
回来了,总算回来了。
哪怕此处离魏州的王府尚有近千里之遥,但只要进了谢珽的地盘,心里就是踏实的。
她躺了片刻,命人备热水沐浴。
屋里炭盆熏得暖热,浴汤里添了好些玫瑰香露,闻着便觉香味扑鼻岷州并不富庶,这玫瑰香露也来之不易,刺史这般招待,实在是下了血本。
不过香露柔滑清冽,泡进去确实极舒服。
月事已尽,身体已然恢复如初。
自打被掳之后,她先是被装在木箱子里颠簸,后又被周家兄弟钳制,时刻提心吊胆,不敢有片刻松懈。哪怕后来被谢珽救走,在剑南的地盘迂回潜行时,两人也都极为小心,从未进过客栈城池,最多在村野小镇投宿,换片刻安歇。进了岷州,她记挂谢珽安危,仍心事重重。
直到此刻,颠沛流离尽已远去。
阿嫣闭上眼睛,整个人笼在在氤氲蒸腾的热气里,四肢百骸俱觉惬意无比。
隔日清晨,阿嫣精心梳妆。
玉露和卢嬷嬷虽不在,官驿里却有时常伺候官宦女眷的巧手仆妇,瞧着阿嫣青丝如云,便梳了个雍容的牡丹髻。因阿嫣逃窜中只以一枚玉簪挽发,并无旁的首饰,仆妇又捧来几方锦盒,恭敬放在妆台上,屈膝道:“这是刺史大人备的薄礼,还请王妃过目。”
狭长的几个锦盒,里头铺了绸缎,各自分成数格,装着钗簪、耳环、珠钗、花钿等物。
一眼瞧去,只觉金玉粲然,光彩夺目。
阿嫣未料官驿这般齐全,不由笑道:“这位薛刺史倒是大方。”
仆妇身份虽微,迎来送往的却都是官妇,谦卑且不怯场,闻言笑吟吟道:“岷州是个小地方,虽也有几分山水,却偏僻得很。殿下身份尊贵,又是神仙般的容貌,难得来一趟,自然要用心招待。这是点小心意,还望殿下能不嫌弃。”
嫌弃倒不至于,阿嫣只觉得破费。
太师府虽门第渐落,却也是先帝提过御书匾额的,珍藏的书画无不价值千金,阿嫣打小锦衣玉食,也算金尊玉贵。
后来嫁进王府,富贵自不必说。
像谢珽送她的几斛珍珠、金雀披风、华美金冠,在王府里看来,也只是往箱笼宝阁里多添些物事。
这回被掳,却看了不少疾苦。
陇右原就不算富庶,才经过战事没太久,百姓过得其实也紧巴巴的。便是在军中,为着应对日渐混乱的局势,要添置马匹军械、招兵增饷,无处不需银钱。
这些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阿嫣收了无用,只会令官驿州府破费。
仆妇见状,便退而求其次,含笑劝道:“首饰既造了出来,就是为给贵人增色的。殿下若不肯收,不妨取用两日,也算这些首饰的福气。”回头等王妃离开,岷州的女眷们得知这是王妃用过的,必会争相来求,翻倍的身价算官驿的。
这主意倒不错,阿嫣不由莞尔。
遂挑了金钗珠环来用。
而后薄薄施朱,用粉罩之,化成个飞霞妆。揽镜自照时只觉粉光若腻,绿鬓染烟,衬着艳逸瑰姿,耀如春华。
盛装丽饰,仆妇几乎看得呆住。
阿嫣也颇为满意。
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她与谢珽素来聚少离多,即便在府里相依缱绻,也像是偷来的时光,总有军政催逼,牵着谢珽东奔西走。这回流落剑南受苦不少,她化个漂亮的妆容候他归来,也算是揭去旧时颠沛,迎个崭新的气象。
她勾唇浅笑,镜中美人如花枝盛放。
阿嫣起身,穿好簇新的衣裳。
而后寻了本书,在窗边心不在焉的翻看,一双耳朵却几乎要竖起来,专听外头的动静。八壹中文網
……
傍晚时分,院门倏然推开。
刺史恭敬告退的声音隔窗遥遥传来,旋即庭院落入寂静,甬道上依稀是男人健步而来的声音。
阿嫣心头骤跳,扔下书就迎出去。
州城的官驿占地极广,坐落在当中的这处院落也十分宽敞,那条长长的甬道被枯凋的花木掩映,尽被积雪遮盖。等阿嫣提起裙角小跑着出了屋舍,掀帘跨槛而出时,就见远处院门虚言掩,银装素裹的天地里,谢珽姿仪颀伟,步如疾风,行走间衣角轻扬。
雪下得断续浓淡,这会儿又大了。
飘摇如鹅毛的乱雪里,他的双肩发髻皆落了积雪,唇角却噙着淡淡的笑,迥异于惯常的冷厉,亦无伤病拖累。
阿嫣心中雀跃,笑意骤然攀上眉梢。
她小跑过去,扑进他的怀里,银红的披风被风轻轻扬起,像是她长开的羽翼,轻盈而盛情。
谢珽脸上笑意更盛,紧紧抱住她。
他的胸膛卷了一路风雪,有点寒凉,她身上却热乎乎的,带着炭盆旁残留的暖意。
伸臂相拥,她笑着扬起脸颊。
黛眉下的眸子清澈含笑,似明媚日光映照在春泉,原就娇丽的脸颊稍施脂粉,入目娇艳柔旖。鸦色云鬓雍容堆起,未用繁复首饰,只在鬓前簪了雀屏般舒展的辉钗,缀以一枚小巧的嫣红光珠,衬得双眸妙丽,顾盼生采。
极美的容貌,妆容浓淡适宜。
谢珽未料冒雪跋涉,归来时迎接他的会是这般昳丽的容色与烂漫笑容,哪怕漫天风雪,目光逡巡在她含笑的眉眼间时,仿若落入绚烂梦境,令人心驰神遥。
绰约新妆玉有辉,香生别院晚风微。
他的小阿嫣果真极美。
谢珽搂紧了细腰,俯身尝她双唇的味道,柔软微甜。与他寒风里吹凉的唇瓣相触时,似水火交融。这般温柔香暖的滋味,轻易驱散前一刻的杀伐与奔波,他怕阿嫣着凉,克制着没在雪中贪求攫取,浅尝辄止后牵手进了屋中。
火盆熏暖屋舍,厚帘遮断寒风。
夫妻俩绕过屏风没走几步,连斗篷都还没解去,谢珽发髻眉间的雪就融化了。雪水湿漉漉的从两鬓和眉梢滚落,滑过男人瘦削冷硬的脸,多少有点狼狈。
阿嫣忍着笑,取了干燥的栉巾帮他擦去,又接了斗篷搭在旁边,而后解开染血的外裳。
一场杀伐,他到底是受伤了。
玄色外裳有明显的箭痕,中衣上更有斑驳血迹,后背、右臂、腰间都有,看其颜色,应是这两日才染上的。
阿嫣眸色微紧,就想察看伤势。
谢珽却握住了她的手,“当时就敷了药,不妨事。待会沐浴时,你帮我换药就行。赶路匆忙,没怎么用饭,咱们换了衣裳先吃饭吧。”说着话,就地给她转了个圈,一副龙精虎猛的模样。
这自是在宽慰她了。
阿嫣抿唇轻笑,却也放心,遂将备好的外裳给他套上,又道:“今晨刺史说,想给夫君设晚宴,接风洗尘。”
“我拒了。”
谢珽说得干脆利落,趁着她在跟前系扣时,勾起她的脸轻轻摩挲,“有美人陪伴,秀色可餐,他来了碍事。”说话间微微俯身,泓邃的目光在她唇瓣逡巡,语气里故意掺了几分轻佻。
自是心绪极好,想逗逗她。
阿嫣笑嗔,也不愿旁人打搅夫妻俩说话,遂命仆妇摆饭。
晚饭做得极为丰盛,两人都无需丫鬟仆妇伺候,关起门来给彼此添汤盛饭,便可吃得香甜。
谢珽亦将这几日的事说给她听。
徐曜放消息时以假乱真,周希远并未起疑。他虽不似谢珽威名赫赫,身为周守素的长子,在剑南也算是举足轻重了。先前在客栈里丢了阿嫣,原就极为懊恼,之后大举调人搜查,又在几处关隘调兵设伏,铁了心要瓮中捉鳖。结果兴师动众之下,仍让阿嫣逃了出去。
周希远会有多愤怒,可想而知。
活了三十余年,他头回栽这么大的跟头,调动数千兵卒,还让人在自家地盘为公然闯关,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听闻救人闯关皆是谢珽所为,周希远立即就追了过来。
谢珽则示弱假装重伤。
周希远原就不信谢珽强闯关隘还能毫发无损,瞧见谢珽故意布下的蛛丝马迹,明知交界处或许凶险,却还是带人扑了过去。谢珽与司裕仗着神鬼莫测的身手,一实一虚,在险要处埋伏人手,调转剑锋反击。
这场交锋,无异于深入敌腹的短兵相接。
谢珽在沙场纵横捭阖,调兵遣将时也极老练,一层层剥去周希远的守卫后,终将他装入套中,生擒在手。
“只是两兵交战,难免受伤。”
他筷箸微顿,忽而抬眉看向了阿嫣,神色也随之微肃。
不知怎的,阿嫣就想到了司裕。她也未遮掩,忙道:“司裕怎么样了?”
“重伤。”谢珽的神情有点复杂。
阿嫣心头一紧,便听他道:“司裕的性情你知道,从小就是宁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打法,倔脾气上来还会铤而走险。他将周希远的半数精锐诱走,我派了陆恪带人跟着,最后被追散,两个人被逼到悬崖。”
“然后呢?”
“冒险跳崖。好在都活着。”
这般结果,委实令阿嫣沉默了片刻。
她自然清楚司裕的性子,杀人时凶狠利落,决定动手时也从不畏死。比起谢珽麾下久经训练、互为援引的侍卫眼线,他像是暗夜里独行的孤狼,一个人走在生死边缘。他既决定相助,定是全力以赴,不计生死。
只为避免战事,不让无辜稚子落入离乱,重蹈他的覆辙。
沉默寡言、性情孤僻的少年,是许多人避之不及谈而色变的杀手,心里却藏有许多人所不及的善念与傲气。
阿嫣一时怔怔,“伤得有多重?”
“两条腿筋骨皆断,暂且没法动弹,恐怕得调养一年半载,才能恢复如初。”谢珽知她担忧,也佩服司裕的胆气,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事毕后我带人去崖底,找到了他和陆恪。陆恪被抬回来,送回魏州医治,他却不肯跟我走。”
“那他的伤怎么办!”阿嫣发急。
“有个医女。”
“她能照顾司裕?”
“是她在山里采药,最先瞧见司裕和陆恪的,我们找到时,她已大略处理了伤口。”谢珽想起那个长得温柔可人,治病时却故作暴躁凶恶的姑娘,竟自一笑,道:“她的医术很好。司裕没法动弹,在她手里还算老实。我留了人暗里照应,不会让他出事。”
这样说来,倒是能让人放心些。
阿嫣暗自松了口气,想着谢珽在沙场上数次重伤将死都能熬过来,司裕有人照应,往后定能康复,才又捧过小碗舀汤吃饭。喝了两口,又问道:“他为何不肯跟你走?治好伤再走也行啊。”
“大约是想留在剑南。”
谢珽瞧她的目光投向小炒羊肉,索性将碟子摆到她跟前,“他说,过去的未必是前生,好的坏的他都会记着,不能忘。剑南是个好地方,他想再走走看看,没准就知道该去哪里了。”
“也好,知道想做什么,自然就有路了。”
阿嫣原是怕司裕沉溺在幼时的阴暗记忆不肯出来,才借用了那句诗勉励。如今他既看开了,还将目光投向无辜的孩子,主动帮谢珽出手,足见心里已渐渐有了明晰的答案。
这样就很好了。
他那样惊才绝艳、心地至纯的少年,原就该有广阔无垠的天地,任由他振翅翱翔。
而至于她,则心甘情愿被缚在王妃之位。
阿嫣抬眸看向谢珽,眸色温柔如波。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在100章给珽哥圆满的,但待会有事来不及写,就只能下一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