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小赵一路疾驰到达东彦大楼底下,黎邃吃了一惊,这里俨然没了往日的井然有序,而是多了一群不知哪儿来的老头老太太,拉着横幅举着大字报,上面写着“黑心商家,赔我血汗钱”、“骗子必遭天谴”、“东彦骗子死全家”……莫名其妙的标语简直什么都有,周围还有一圈记者拿着摄像机摄像。
黎邃没见过这阵仗,一时之间竟有点傻眼,他们的车进门时不少老太太围了上来,又打又砸,还有人躺在地上占着马路不让车进,直到被几个保安强行拉走,这才勉强让出一条道来。
中途堵着的时候黎邃想下车,被小赵死死拦住,说陆商特别交代过绝对不准下车,一定要安全送到负二楼的专用停车场。黎邃心里又暖又着急,暖的是陆商百忙中还不忘惦记他的安全,急的是外面这群人一看就不好对付而他却什么都帮不上。
期间小赵跟他说了来龙去脉,原来是东彦底下有个专做p2p金融的子公司出了问题,投资人不知道从哪儿得到了消息,今天跑来闹事。其实一般行内人一听p2p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黎邃不懂这些,小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用简单粗暴的方法跟他说。
p2p金融简单来说就像中介平台,缺钱的在上面立项挂标,有闲钱的可以在上面选择项目进行投资。由于利息回报高,来钱速度也快,倍受退休老年人的青睐,他们中许多人分辨能力本就有限,一听说周围有谁投钱进去后拿了高利息,一窝蜂都把存了几十年的血汗钱全砸了进去,全然不顾高回报高风险的铁则。
最开始投进去的时候也的确是尝到了甜头,甚至之前持观望态度的人也纷纷动心,前赴后继地往坑里跳,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这个月的利息没有按时返还,平台给出了各种说法进行安抚,却无法阻止形势继续恶化,到后来别说利息,连本金都回不来了。
东彦的子公司名叫东信,最开始是由刘兴田建立的,陆商并不看好这个行业,因此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子公司不同于分公司,实行的是独立核算,不产生债务连带,按道理说和陆商关系不大,东彦也没有为东信擦屁股的义务,可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听在那些老头老太太耳朵里,却只会觉得这是在推脱责任。
其实早在年初的时候,就有风声说今年的经济不景气,很多p2p公司跑路,这些人本来就吊着一颗心,东信在众多p2p信贷公司中已经算是状况良好的了,虽然坏账率在走高,但目前尚且能勉力维持,并没有到崩盘的地步。等挨过这段时间,金融寒冬一过,资金流动性好转,一切都会走上正轨。
可是就在昨晚,不知是谁放出了谣言,说东信实际上已经垮台,领导人正准备跑路,这条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中老年朋友圈。
今天早上五点,看大门的大爷最先发现停车场的一辆车窗被砸坏了,随即不到一小时,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气势汹汹地来要钱。
徐蔚蓝反应很快,第一时间给各大报纸新闻媒体打了招呼,保证外面这些站着的记者,即使拍到了东西也发不出去。陆商来的时候,外面的人已经闹过一阵,毕竟是老年人,精力有限,天气又不好,看着快要下雨,气压低得很,纷纷坐在地上,大有不给钱就去跳楼的意思。
“且不说东信的状态究竟怎么样,就算真的崩盘了,这件事也跟陆总一点关系都没有,来东彦门口闹算是怎么回事。”小赵边开车边忿忿道,“而且呀,我跟你说,这些老头老太太今天突然齐齐聚在这里,还准备了横幅大字报,连小板凳都有,一看就是有预谋的。”
刘兴田有什么预谋,黎邃猜不透,陆商心里却是通透的。只是他没想到,刘兴田会为了针对他,去帮一个外人。
“刘总还没到?”陆商沉下脸,会议室根本没人敢说话。
到了这个田地,整件事中是谁在作梗,简直不言而喻。
“刘总怕是不会来了,年初他委托李金钥运了一批货,据说也在那艘沉船里。”办公室一个初来乍到的小职员倒是露了脸。
徐蔚蓝简直要炸了:“依我看,分明就是刘兴田把钱扣下了,故意让我们难看!”
这话也就徐蔚蓝敢说,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
“他们怎么知道东彦和东信的关系,还一早就找来了,明显是有人从中作梗。”
“刘兴田明知东彦正处在转型期,声誉非常重要,还故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事,本来沉船的事情是很好解决的,现在闹这么一出,无异于雪上加霜……”
“我说刘兴田不会因为缺钱,真的把投资人的钱卷跑了吧……”
黎邃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里面正争吵得热火朝天,他带了三明治和酸奶来,见气氛实在不适宜拿出来,一直藏在手里。
窗外雷声滚过,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楼下人头攒动,人群又开始新一轮的骚动,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办法,陆商皱了皱眉,与几个人商议先进行安抚。下面都是老年人,万一出点什么状况,到时候真是百口莫辩。
黎邃在会议室门口的凳子上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他帮不上忙,但守在这里,总觉得心安许多。来这儿的次数多了,不少人都认识他,来来往往的职员里有几个还和他打了招呼。
他侧过头,门里的陆商正在与人说着些什么,皱着眉,神色看上去非常严肃,过了半晌,几个人大约是达成了一致,先后疾步而出,黎邃忙起身跟了上去。
陆商安排了四个人,一名和他亲近的高层负责维护公司内部秩序,徐蔚蓝和一名行政总监负责前去交涉,刚刚冒头指责刘兴田的律师负责去和警员沟通,为了以防万一,他还叫来了左超的人隐匿在人群里,以备不时之需。
警务那边倒是一早就来了人,无奈都是些老太太,劝说了几句见不管用也就站着干看了,倒不能怪他们,总不能真的动粗,毕竟出了事谁也负不起这个责。
陆商走出会议室,这才看见黎邃,两个人不近不远,正好维持着半只手臂长的距离。电梯开门的时候,陆商等了一会儿,等人都先走了,这才回身去看黎邃,脸上那严肃的神情不见了,甚至带了一丝笑意:“吓着了吗?”
黎邃摇头,从兜里拿出酸奶和三明治给他:“你吃点东西吧。”
陆商目光移到他手上,抬手接过,也不知道黎邃等了多久,酸奶都被捂热了。忙活一早上,陆商理应感到饿,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到吃的东西,只感到一阵头晕反胃,见黎邃眼巴巴地望着他,勉强低头吸了一小口酸奶。
“我不饿,你吃吧。”三明治他没辙,只好推给黎邃。
黎邃见他实在吃不下,也没有强求,撕了包装两口就解决了。
下电梯的时候,黎邃站在了他身后,双手虚虚地插在兜里,胳膊与身体拉开了一个区域,将他护在里面。这举动莫名有种保护的意味,陆商自然注意到了,但处理事情要紧,他并未太在意。
“干扰正常经营,你们这是违法的知道吗?”
刚走出门就听见徐蔚蓝的大嗓子,他干辩护人的活儿干多了,一张嘴巴厉害得很,女行政员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倒是颇有成效。
打头阵的老太太早就喊累了,被这一番游说,渐渐也不闹了,和余下的几个同伴互相用眼神交涉,他们说到底只是想要钱,并不是真的想找麻烦。
然而正在这时,旁边一个秃顶老头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少他妈吓唬人,这些话你糊弄糊弄她们几个就算了,老子在工商网上查了,东信平台的老板就是你们的大股东,赶紧叫你们领导出来,今儿要是看不见现钱,老子他妈就睡这儿了!”
“对,谁怕谁啊!”
“连老太婆我的钱也骗,你们良心过得去吗?”
“……”
徐蔚蓝被他们吵得头都要炸了,正要发作,一旁的陆商不知看出了什么,伸手拦了拦:“我来。”
黎邃的脸色变了变,忙上前跟紧了,陆商倒是镇定得多,一步步走下台阶,他声音很低,极富磁性,隔远了听更显深沉:“各位,听我说两句。”
刚刚跳出来那老头眯着眼看过来,与陆商对上视线,眼神有点闪躲。
“你们当初投资的时候,都是签过协议的,什么时候到期,什么时候返息,什么时候还本,都没忘吧?”
陆商开口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不自觉静了下来,老太太们也感觉出这人身份不一般,像是个领导,不约而同地停止了闹腾,安静听着。
“那钱呢,我们的利息呢?”那秃子喊道,这回没什么人附和他了。
“东信是正规公司,就算破产清算也会先偿还各位的债务,更何况它目前还在运营,”陆商不急不缓地回道,“大家今天过来,无非就是想要回自己的养老钱,我理解各位的难处,都是一辈子的血汗钱,这种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这简单两句话,说得有个老太太开始抹眼泪了,不知道被戳到了什么。
“这样吧,多说无用,不如来点实际的,”陆商道,“大家来登个记,今天我做主,先帮你们把这几个月欠的利息发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都愣了,连徐蔚蓝都没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出,陆商要自掏腰包给刘兴田善后?刚刚开会的时候他们可没商量过这一条。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突然,陆商说完,半晌竟然没有一个人先动。
天边乍现一道闪电,雷声轰轰作响,是要下暴雨了。众人正面面相觑,陆商却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手势,人群中一阵涌动,黎邃个子高看得清楚,很容易就发现,刚刚那秃头一眨眼就不见了。
女行政员上前趁热打铁:“大娘,你们别着急,就算要提前抽走本金,也要按规程办,你们光靠闹是闹不来的,现在我们陆总都发话了,少不了您的。我看这样,这天要下雨了,大家也都别走了,既然来了不妨进去坐一坐,把各自的合同拿来我这里登记一下,看是多少,我们与东信的刘总协商协商,走正常的司法程序,怎么样?”
底下的人一听说要拿合同要走司法程序,不由傻眼,左右张望不见牵头的人,人心一下子就涣散了,脸上现出退意。
这阵仗看下来,黎邃才明白隐隐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人根本连合同都没有,他们甚至不是东信的投资人。
他隐隐冒起一阵如火烧般的不悦感,汹涌地盘旋在胸口。陆商这时却上了楼,与秘书说了些什么,后者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没过一会儿,远处开来了几辆警车,先是把各路记者强行送走,接着又客客气气地将这些闹事的老头老太太们请上了车。
等底下围观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这才远远开过来一辆黑色迈巴赫,停在公司楼下。这时间拿捏得,简直精准到能赶上火箭发射了。
刘兴田一脸着急模样地爬上楼来,急道:“听说东彦出事了,什么事儿啊?”
果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黎邃如果有獠牙,此刻应该露出来了,可惜他只能把所有的愠怒藏进目光里,用眼睛狠狠盯着他。
大概感觉到他的目光不善,刘兴田朝他看过来,陆商却在这时发了话:“刘总,两条路。”
“一,东信卖给我,我投资婵妆;二,以东信的名义投资婵妆。”
刘兴田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那层虚伪的焦急褪了下去,换成了阴沉,他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却不想陆商魔高一丈,本想用东信来威胁陆商,没想到却被陆商威胁了。
他想要钱,还想要东彦的控制权,可这两样都不是那么好弄到手的,和李岩闹这一出,无非是想从陆商手里套出钱来。东信手上有上亿的投资款,卖给陆商相当于割了他的肉,他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可婵妆是什么状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同样也是沾不得。
“如果我两个都不答应呢?”他沉声道。
陆商做出了一个遗憾的表情:“那沉船的打捞物可能要见报了。”
刘兴田也没恼,似笑非笑地打量了陆商一下,脸色阴晴不定:“陆侄,这些年你确实长进不小啊,连我的事都敢插手了。”
陆商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里毫无波澜。
“不错,比你父亲强多了。”
陆商目光沉沉,依然没接话。
“哼。”刘兴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下,转身便走了。
天空这时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大,也是雷声大雨点小。这点雨下下来,先前在这里张望围观的人都作鸟兽散,半小时前还热闹不已的大门只剩下几个可笑的大字报被人踩在泥水里。
“黎邃。”陆商突然出声叫他。
黎邃蓦地抬头,陆商站在台阶前,微微弓着身,一动也没动。他连忙走上前去,陆商却在此时回过头来,迅速把头靠在了他肩膀上。
黎邃瞬间被定住,挺直了背,动也不敢动,他比陆商高一截,就这样靠着,位置刚刚好。
“你昨天说什么都愿意,是真的吗?”陆商低声问。
黎邃瞪大了眼,只感觉肩膀上的力道越来越沉,不由后退了一小步,又立即站稳,陆商好像站不住一样,把身体的重量全压了过来。
黎邃伸手摸到他的手,脑子一嗡,陆商的手竟然在抖,再细听,耳边的呼吸更是紊乱。他迅速冷静下来,把那双冰凉的手牢牢握住,说:“是。”
“他们都走了吗?”陆商的声音明显不太稳。
黎邃左右看去,附近的确是有几个人在张望,他那位女秘书还有要过来的意思,他抬头与他们对上视线,那些人又纷纷装作没看见似的,打着伞消失在雨中。
“都走了。”
陆商几乎整个人都靠在了他身上,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我下不去了,你扶我一把。”
“你……你怎么了?”黎邃慌忙架住他。
陆商闭上眼,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只说了三个字:“……心脏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