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邃到家时,客厅没有人,卧室里只亮了一盏床头灯,陆商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床边坐下,陆商睡着的时候总是身体不自觉蜷缩,很容易让人生出从背后抱上去的欲望。卧室里光线晦暗,熟睡的人半张脸埋在枕头里,细碎的刘海随意地散在额前,嘴唇轻抿,微微有点苍白。这睡颜他看了千百遍,依然回回都心动不已,沉溺片刻,忍不住伸手把刘海撩开,在额头印下一吻,又细致地掖了掖被子,这才转去浴室洗漱。
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常听人说爱情是消耗品,在一起久了,两个人之间就会趋于平淡,可他在陆商身边这些年,越是深入了解,越只觉难以自拔。陆商的一举一动,说话的声音,微笑的角度,浑身上下都让他觉得迷人得不得了,即使什么都不干,就坐在这里盯着他看一整天,黎邃也丝毫不会觉得腻烦。
他洗澡的动作放得极轻,出来时陆商却还是醒了,眯着一双眼看他。
“吵醒你了?”他带着歉意道,爬上床从背后拥他入怀。
一股热气霎时从后背传来,陆商枕上他的胳膊,轻嗅一阵:“酒气不算重。”
“只喝了一点,左大哥说他要戒酒。”黎邃吻了吻他的耳朵,“我给你的小乌龟买了个缸,放在楼下了。”
陆商“嗯”了一声,黎邃察觉他带了点鼻音,略微抬了下头:“感冒了?”
“没有,睡得有点闷。”陆商翻了个身,与他面对面躺着。
黎邃见他低垂着眼,睫毛微颤,不由一颗心提起来,肯定道:“你有心事。”
陆商稍稍一滞,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低声道:“黎邃,我们不能有孩子,你遗憾吗?”
黎邃没想到他会说这句话,一时呆住了。
“你如果想要,可以去做代孕1,”陆商继续道,“我不介意的。”
他说得十分诚恳,黎邃听着却极不是滋味,陆商必然是因为左超有了孩子而联想到他们了,这个男人平日里从不表露对死亡的恐惧,但心底里多半是在意的。陆商是怕他自己哪天离开了,剩下他孤身一人,如果留个孩子,将来好歹还有亲人陪伴,是个慰藉。
“你在说什么傻话。”黎邃感到一阵鼻酸,一想到这个人半夜不睡去考虑这些,他就心里揪着疼,伸手把陆商揽进怀里,“你知道我有多爱你,谁也取代不了,亲生的也不行。我也不想把自己分给别人,现在也好,将来也好,全是你一个人的。”
陆商似乎还想说什么,黎邃紧了紧胳膊,打断他道:“好了,以后不要提这个了,你喜欢孩子,那我们去给左超的宝宝当干爹,你是干爹,我是干爸,怎么样?”
陆商轻轻笑了:“那这孩子将来养老任务繁重。”
黎邃松开他,碰了碰额头:“有我呢,我养你。”
两个人又依偎着说了一会儿公司的事情,都没有什么睡意,陆商是白天睡多了,黎邃则是太高兴,说得肚子都咕咕叫起来,干脆起床做夜宵吃。
“太晚了,红肉难消化,我给你煎份鱼排吧。”黎邃在冰箱里翻了翻。
“嗯。”陆商裹着毯子坐在沙发看他,像只嗷嗷待哺的雏鸟。
“你晚饭怎么没动?是不舒服吗?”黎邃只穿了件宽松的单衣,围着围裙,露出性感的背影。
“忘记了。”
黎邃抽空回头看了陆商一眼,发现陆商一直在盯着他,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好看,”陆商淡淡笑道,“想多看几眼。”
黎邃心里闪过一丝异样,陆商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又想到兴许是深夜人都比较感性的关系,也就没有去追问。见陆商将毯子裹紧了一些,转而问:“你冷不冷,我给你拿件外套来。”
陆商摇头,黎邃还是怕他冻着,关了小火迅速去楼上拿了件宽厚的羽绒服,把他整个人都罩了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
“等着,马上来喂你。”黎邃给他理了理弄乱的头发,笑道。
鱼排是今天晚上才送来的,非常新鲜,骨头都剃干净了,又用白兰地去了腥,配上柠檬汁和胡椒粉,刚下锅香味就出来了,佐料极少,油盐的分量也不重,肉质松软好消化,适合晚上吃。
黎邃撑着头坐在对面,看陆商低头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心里满足到了极点,所谓过日子,不过就是用心地去做一顿饭,然后把爱人喂饱的过程了吧。
“吃饱了吗?”黎邃等他吃完,笑着抽了张纸递过去。
陆商点点头,目光移到茶几上的玻璃缸。
“给小龟的,现在给它搬家吗?”
陆商摇头:“明天吧。”说完去牵黎邃的手,“困了,陪我去睡觉。”
“刚吃完就睡哪行,得运动下。”黎邃嘴上教育着,手上却不由自主地任他牵着。
陆商像是得到了什么灵感,回身淡淡一笑:“那就去‘运动’一下。”
结果最后也没“运动”成,陆商虽然不说,但黎邃看出他脸色其实不太好,嘴唇泛着苍白,腿脚也有点肿,于是漱了口,给他按摩了一下穴位,互相拥抱着睡了。
很快两个人的清闲日子都到了头,一年中最麻烦的事情来了——股东分红。黎邃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公司工地家里三头跑,陆商也没闲着,早上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不是在各分部听工作总结报告就是和财务开会,几乎没有一秒钟是歇着的。
晚上回到家,陆商还在客厅看报表,黎邃见他眼镜都快黏到纸上了,上前给他正了正肩膀,劝道:“还有多少,明天再看吧。”
“就快了,我记几个数字,明天开会要用。”陆商边看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
“我去帮你放热水。”黎邃不好打扰他,兀自给小乌龟喂了两片肉,上楼之前,他扶着楼梯盯着陆商专注的侧影,看了很久都没有收回目光。
越看越觉得心中有种违和感,黎邃皱了皱眉,捕捉到了那一丝疑虑——陆商戴眼镜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长了?
一旦开始留意,黎邃就再也无法放下心,连着观察了几天,终于发现了规律。白天天气好的时候,陆商是不戴眼镜的,遇到下雪天或者阴雨天偶尔会戴,而晚上则是从入夜起到睡前就一直戴着没摘下来过。
晚上趁着陆商洗澡,黎邃把那副眼镜翻出来,试戴了一下,很普通很正常的眼镜,有度数,但黎邃没近视过,只觉得戴着眼晕,判断不出度数深浅。
陆商近视了吗,这只是件小事,为什么连这也要瞒着他呢?还是说……
这些年他对医学略有涉猎,知道人在成年后眼球基本稳定,发生近视的可能性会减小,如果不是用眼过度,那么多半就与身体内部变化有关了,例如病毒感染、癌变、高血压之类。任何一种和陆商这个心脏病人扯上关系,都足够让黎邃心惊肉跳。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陆商察觉黎邃一直用余光瞟他,不由奇怪:“怎么了?”
“没事,”黎邃撇开眼,“股东会是今天吗?”
“嗯,”陆商点头,“工商那边今天正好有个颁奖仪式,你去吧。”
黎邃其实不想和他分开,尤其是在股东会这么重要的节骨眼上,可他不去就只有让袁叔去,袁叔在东彦做了多年助理,与股东之间都相熟,这种时候的确比他更能帮上忙。
他只好点头妥协。
一进东彦大楼就能感觉出公司上下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老员工们大多都有准备,均不会在这天去触领导们的霉头,恪尽职守地留在自己工位上。
“小唐,你看看修空调的师傅来了没有?”办公室外有人问。
“我打过电话了,师傅说是零件坏了,他正赶去市场买零件,这要修好再怎么也得下午了。”
“早不坏晚不坏怎么偏偏今天坏……”
财务的小唐是个新来的年轻姑娘,平日里对八卦闲闻颇感兴趣,此次不幸被财务经理指派和几个老会计参与会议,这是个苦差事,她一走进冰凉凉的会议室就垮了脸。
股东分红说白了就是公司投资人与经营人之间的战场,公司每年的盈利额就那么多,经营者想把钱留着投入公司运营,扩大公司规模,而股东们投了资,一年到头就看今天有多少钱能进自己的口袋,算起来两边都有正当理由,可钱的数量却有限,为了各自的利益,难免要争执一番。
往年陆商都是严格按分配方案办,可今年不同,东彦如今正值转型中期,需要扶持更多产业,树立企业形象,这些都是要花钱的,他不得不在往年的基础上又增大了公积金比例,这个举动果然引起了众多股东的不满。
“利润的百分之十列入公积金我已经没说什么了,现在又要从税后利润里提百分之四十出来,陆总,您没开玩笑吧?”先提出异议的是个胖男人,名叫方淼。
“百分之十是法定公积金,与我个人意愿无关,”陆商道,“钱不会白用,条条目目,白纸黑字,会计也都在这里,您哪条不明白,我们可以一一探讨。”
“那我还真有要说的了。”方淼抽出一叠文件,直接从会议桌上划到陆商面前。这动作着实不礼貌,袁叔皱了皱眉,想说些什么,被陆商用眼神制止了。
“这里,去年金沙海岸第一期材料这块明明只划拨了五千万,您怎么用出了八千万?我倒想问问,这多余的三千万,您是用到哪儿去了。”
会议室里没有空调,陆商只坐了半小时,手脚全都凉了下来,心率也开始加快,他换了个坐姿,隔着衣服不动声色地在胸口外按了按。
“这追加的三千万费用有特殊说明,都是董事会签字同意了的,小唐,你找出来给他。”陆商道。
小唐连忙去那一叠文件里翻找,不料方淼直接打断道:“别拿董事会搪塞我,董事会不就是你一人独大的?那我再问问你,你这个条目底下写的这个数字又是怎么来的?”
陆商瞥了他一眼,忍着胸口不适,伸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刚刚翻开,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眼晕,眼前无数重影互相交叠,像是被人猛地按进了水里,霎时转为一片灰蒙。
这病发作得实在不是时候,陆商拿文件的手轻轻一抖,冷汗就下来了。
黎邃刚办完事从工商大楼里出来,手机响了。
出门的时候走得急,误将桌上的一瓶丹参药片夹在了包里,他拿手机的时候不慎一带,瓶子滚落,瓶盖松开来,药片洒了一地。
黎邃低头看了眼,心中一凛,这不是丹参片。
怕认错,他又拿着瓶子仔细辨认了一下,是陆商常吃的药没错,可里面装的却不是他熟悉的药片,颜色、形状、气味都不对,明显是后来换进去的,可陆商什么时候换的,他为什么不知道?
寒风刮过,吹得头顶的国旗猎猎作响,黎邃站在风中,像是得到感应,脑中猛地串联起一系列线索,戴眼镜,厨房打碎的碗,额角磕出的伤,还有将他误认成露姨……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全都指向了一个结论——
急促的手机铃响声声催人,一声无力的哀嚎后终于静了下去,黎邃回过神来,没有第一时间去回那个电话,而是急切地打给了梁子瑞,像是求证一般,心提到了嗓子眼:“梁医生,你告诉我,陆商的眼睛……是不是出问题了?”
梁子瑞那头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你指哪方面?”
黎邃直接将猜测一口气问出来:“是心脏导致的吗?他近视很严重吗?为什么要换药?”
梁子瑞听完,头疼地叹了一声,知道已经替陆商瞒不住了,干脆和盘托出:“他不是近视,他是快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