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鲁走出府门外,只见卫府精兵悍卒们,将自己的师君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恰如那大散关中售卖的金黄酥脆之千层饼一般。
其人心头涌上深深的绝望。
万分恐惧、惶惑之下,霎时间,张鲁只觉自己头晕目眩。
赵旻此刻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自己面前这名传说中的鬼道师君。
只见其人着玄色道袍、头戴莲花冠,虽然其人此刻衣冠皆不整,神色间颇显绝望…
但通过其人颇为隽秀的相貌便可以想象,坏事做尽的此君,平日里是何等道貌岸然。
赵旻挽起一个漂亮至极的刀花,“呛啷”一声收刀入鞘,拍了拍张卫肩膀。
“张公则,你且去!”
张鲁用力晃了晃脑袋,目光这才在赵旻身上聚焦。
旋即,其人便大为愕然。
在他看来,身高八尺有余、体型昂藏精壮、五官宛若石雕、蓄着髭与须,却未蓄髯的赵旻,看起来颇像一名邻家小郎君。
若非亲眼目睹,张鲁委实不可能将面前这阳光俊朗又英武不凡的弱冠郎君,与那传说中凶神恶煞、青面獠牙的卫将军联系到一起。
于是张鲁试探地问道:“阁下乃大汉卫将军赵从文?”
在张鲁眼中,这玉树临风的俊郎君微微颔首后,便抱拳行礼。
“正是区区!足下乃鬼道师君张公祺?”
张鲁只觉,自己愈发头晕目眩起来。
其人勉力躬身作揖。
“某正是沛国张公祺也。某实不知卫将军当面,请见谅。”
赵旻哈哈一笑,虽毫无形象、却格外潇洒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虽然在张鲁看来,赵旻这笑容委实有些瘆人。
须臾后,赵旻止住笑,一对眸子灿若晨星般,照进张鲁内心。
“某久仰张公大名也。某曾闻,张公诛杀异己手段暴虐、对待信众残酷不仁、谄媚豪族厚颜无耻,不知实情是否如此?”
赵旻那仿佛夺魂摄魄的眸光,竟使张鲁遍体生寒,生出如坠冰窖之感。
在这一刻,张鲁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卫将军的可怕之处。
以张鲁的阅历,赵旻的眼神并不使其人胆寒,真正让张鲁无比恐惧的,是赵旻说出的这番话。
读史不求甚解、只是一味人云亦云的小学生们,或许如误以为士燮是忠臣、陈登是曹操任命的广陵太守、臧洪是义士一般,误以为张鲁推行的是红色…
这实属正常。
毕竟他们误以为的“真相”,一贯与史实南辕北辙。
张鲁在汉中,确实曾有过“打击地方豪右”的行为。
然而…
张鲁针对的…是其人的死敌张修的残余势力。
也就是赵旻所说的“张鲁诛杀异己”。
那么问题来了。
张修是谁?
历史上,张修曾做过一件大事:其人废立匈奴单于,并埋下南匈奴分裂的祸根。
灵帝光和元年(西历178年),南单于死,其子呼征单于(一作呼徵)继立。
结果不出一年,光和二年,呼征单于便被中郎将张修所杀(西历179年),右贤王羌渠则被张修立为新单于。
单于呼徵,光和元年立。二年,中郎将张脩(即张修)与单于不相能,脩擅斩之,更立右贤王羌渠为单于。
摘自范晔《后汉书之南匈奴传》。
这段记载,不明真相的小学生们看不出任何问题,然则…这问题太大了!
稍微懂点儿匈奴历史之人都知道,南匈奴单于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应是左贤王,右贤王只是第三、甚至第四顺位继承人!
要知道,右贤王和左贤王之间,至少还隔着一个左谷蠡王!
因羌渠得位争议极大,所以不出十年,在中平五年(西历188年)时,羌渠,也就是于夫罗的老爹,便被匈奴人、休屠人联手所诛。
须卜骨都侯上位后,很快复又被诛。
其后,南匈奴便长期分裂。
这便是张修的功绩。
此外,张修还有一个身份。
张修是在张鲁之前,盘踞汉中的“五斗米道”宗教头目。
其“五斗米道”与巨鹿张角的“太平清领道”源出一脉。
故修亦被视作“黄巾支党”。
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脩(即张修)。
摘自鱼豢《典略》。
中平五年(188)刘焉入川后,使张鲁为督义司马,攻伐汉中,招降张修。
后张鲁杀修,代修自立。
鲁既得汉中,遂复杀张脩(即张修)而并其众。
摘自《后汉书之卷七十五刘焉传》
巴西陈寿,支持张鲁是“五斗嫡传”;
京兆尹鱼豢,则一口咬定张修是“汉中教宗”。
巴西与京兆尹,距离汉中都很近,取材可信度皆较高;
而陈寿与鱼豢,也系同时代人物。
寿著《三国志》,豢撰《魏略》(曹魏历史)及《典略》(汉末历史),皆不朽之作。
由此可见,张修与张鲁的关系,在当时就是个“未解之谜”。
后世的学者,黄惠贤先生支持张鲁为五斗米教嫡传;
而吕思勉先生则认为张鲁并无家学,而是杀修之后“冒名”而已。
度娘断然得出结论…水平已经超过了与张鲁几乎同时代的陈寿、鱼豢。
综上,张鲁所谓杀豪强、打土豪,实则是清除异己,且其手段确实暴虐。
后两条不再赘述,从鬼卒战斗力如纸糊便可看出,张鲁一方的执政者有多贪腐。
红色?
张鲁恐怕才应该是被红色的那一个!
赵旻所说的每个字都诛张鲁之心,张鲁又焉能不心惊胆寒?
而赵旻也根本没指望张鲁回答,其人冷冷一笑道。
“张公祺,我予你两条路:一为认罪伏诛以谢天下人!”
赵旻说出这番话时,眼神冰寒,杀气凛然。
张鲁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旋即,赵旻展颜一笑。
“二为:上交你搜刮之民脂民膏、归顺大汉天子,我不但保你性命无忧,且必保你父子皆为千户之列侯,生或死,你一言可决!”
这不是历史上的建安二十年(215),而是建安六年,所以张鲁搜刮的财富,想必远不如其人孝敬曹老板的财帛多。
但赵旻主要目的不在财帛,而在汉中巴西二郡,以及二郡的无数百姓。
赵旻自进许都时起,内战便从不滥杀。
河东之战,赵旻除为了清剿道路、保障粮道通畅而杀了高干不少兵卒外,并未多造杀戮。
寿春之战,赵旻更是只杀了吴郡士族一些死士而已。
所以,如今赵旻同样不愿大肆杀戮。
他正愁人口太少,又怎么可能多杀人?
鬼卒好歹也是士兵,用来屯田难道不香吗?
由是,张鲁对于赵旻给出的两个选项,还用得着考虑吗?
其人遂深深一揖道:“卫将军此话当真?”
赵旻重重颔首。
“张公祺你应知,我从不虚言!只要你诚心归降,看在留侯份上,我必保你父子皆封千户之县侯!”
张鲁的老祖宗,是留侯张良。
张鲁神色颇有些凄惶地环顾将自己府邸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卫府悍卒,深吸了一口气后,复又长叹一声。
其人深深一揖道:“罪臣张公祺,愿认罪归降天子!请卫将军为某美言、保某一家富贵!”
赵旻欣然颔首:“甚善!请起!你我交割一番汉中、巴西二郡。”
张鲁再次长叹一声,作揖道:“谨遵大汉卫将军之令!”
显而易见,张鲁心中还是没底儿,他特意咬了咬“大汉”二字。
赵旻对张鲁的小心机啼笑皆非。
“张公祺,你不必如此,我素来言出必践。”
赵旻做了个请的手势后,便押着张鲁、张卫兄弟,向张鲁衙署行去。
此时,东方微熹。
【作者题外话】:云某本不想再多写令人作呕的张鲁,怎奈何需强调一番其人其事,故不得不为之。
云某再次强调一下,汉中政权所谓的“财产公有制雏形”,那是针对的地方豪族!
注意:在汉末魏晋语境中,百姓专指士族!
咱们所说的百姓,在汉魏晋是客!
是奴客!
奴客!
奴客!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请诸君谨记此点。
至少云某够不到士族中那些寒门、庶族的门边儿。
从历史上张卫率军一战即溃可知,那些兵卒们,根本就不愿为张鲁兄弟卖命!
所以,我们有必要再次强调,汉中政权“财产公有制雏形”。
汉中政权“财产公有制雏形”的说法,源自张鲁在辖区内设立免费的食物和馆舍。
但览查措辞,可知这些“义米义肉”的提供对象,绝非治下百姓,而是官吏豪强。
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县于义舍。--《魏书八张鲁传》
材料中用了“同之亭传”的说法。
即指该物资专门提供给官方人员,绝非普通人所能染指。
理由简直一目了然。
工业文明的生产力,尚且做不到“按需分配”;
似东汉时代的农业文明,火耕水耨,人畜流离,自丧乱之后(184)无岁不灾,又哪来的什么“义米义肉”?
注意:曹魏边疆军屯(尤其是西北地区),多用“火耕水耨”之法,效率极低。
张鲁自家尚且做不到“餐餐膏粱”,又何来多余米肉、提供给治下百姓?
汉中百姓不仅没有免费的米肉可吃,还得被强行征粮,即所谓的“五斗米”。
张修时代的五斗米还仅仅是“入会费”。
到张鲁时代则演化为一种强制的勒索,本质即“人头税”。
巴、汉夷民多便之。其供道限出五斗米,故世谓之“米道”。--《华阳国志汉中志》
其措辞是“限出五斗米”。
“限”字的强制含义十分明显,亦可见张鲁治下的税收,实际以“教众入会纳粮”为幌子。
既然税收是强制的,所谓的“义米”为何物,也便可见一斑了。
张鲁为了增加赋税,还禁止百姓酿酒,从而囤积粮谷。
依《月令》,春夏禁杀;又禁酒。流移寄在其地者,不敢不奉。--《典略》
注意:民“不敢不奉”,可见张鲁统治手段的严酷!
以“五斗米”为借口勒索而来的财产物资,除一部分用作“亭传米肉”供给官吏食用,绝大部分都纳入张鲁私囊。
建安二十年(215)曹操伐汉中,张鲁弃南郑而走,鲁左右皆欲焚内库,将累年积攒的赃物烧尽。
张鲁“左右”必是巴汉豪族,一言九鼎;
而鲁鼓足勇气,做了人生中最后一个“独立自主”的决定,即“封存仓库,讨好魏武”。
左右欲悉烧宝货仓库,鲁曰:“本欲归命国家,而意未达。今之走,避锐锋,非有恶意。宝货仓库,国家之有。”遂封藏而去。--《魏书八张鲁传》
果不其然,魏武曹老板入南郑,见到完好无损的金银财帛,“心甚嘉之”,募鲁来归,封以万户。
须知,彼时亲贵显赫如曹仁、夏侯惇,食邑不过千余户;
张鲁得万户侯,五子并为列侯,显贵当时。
可知其“晋身之资”,大抵凭借“封存的府库财货”。
而财货规模竟使“性忌”的魏武曹老板龙心大悦,乃至滥封如此。
臣松之以为:
张鲁虽有善心,要为败而后降,今乃宠以万户,五子皆封侯,过矣。--《三国志》裴注
注意:张鲁籍贯(祖籍)沛国丰县,是曹操老乡(沛国谯县)。
张鲁显赫,或许有“乡党政治”因素。非本文重点,不作展开。
亦可见张鲁在汉中割据的三十年,搜刮掠夺的民脂民膏,无疑是天文数字。
再结合鲁弟张卫一战而溃,民心向背显见。
巴、汉百姓在张鲁治下生存状态,呵呵,可想而知咯。
下一章,咱们再继续讲诸葛亮的《隆中对》。
再下一章,咱们聊聊刘帮主和孔明的那些小摩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