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贺,”方老爹赶走了人,转过身来,对着屋子里那奇形怪状的人道:“早知他背后有那样的身份,我就不会叫他进来。你日后还是自己注意着些,见人不要太招摇了。”
赫沙慈正在将两只手从大傩的手臂中脱出来,垂着眼睛,因为用力而鼓起的脸颊,看上去分外柔软。
她闻言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啦。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嘛。”
方老爹看她说起话来还是那副样子,就摇了摇头。
“不过,这生意为什么接不得?”赫沙慈随口问:“郡王怎么了?”
方老爹摆了摆手,不愿多说,只让她不要管这些事。
赫沙慈平日里最擅长的就是游手好闲,不干正事,一听老爹这么说,她三两下从木制的大傩里钻出来,跑去了后院,收拾起东西来。
她计划今夜去观星,还得把自己挂山崖上挂一晚。
而王珥站在前头,顿时是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起来。
郡王指名道姓了要方家人来做此事,还非得今天,差一点儿都不行。如今方老爹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王珥此番就是想,也没时间来跟方老爹软磨硬泡了。
正着急间,他看见了方老爹的儿子。
那青年不愧为与贺姑娘可称金童玉女的人,肩宽腿长,清峻出了矜贵气,单单是看他这张脸,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贵门大族的公子哥,谁都瞧不出这是个木匠儿子。
长得如此漂亮的两个年轻人窝在这户家里,不禁让王珥觉得此处颇有藏龙卧虎之意。
那青年名为方绪,单只是脸长得唬人,实际上一番交谈之后,王珥觉得他连那个疯疯癫癫的贺姑娘都不如。
他在老妪口中是个被带歪的傻小子,本质上并不疯,而且相当见钱眼开。当王珥把方才没有劝动方老爹的钱,拿到他面前时,他几乎是立刻接下了这桩生意,满口答应了此事。
反正他横竖都算方家人,只是王珥比较担心他的本事,方绪就道:“我的确没有什么本事,但是小贺有啊。她可是个高人,比我爹厉害多了,我把她叫来,修个灯而已,此事准能办好!”
王珥想了想,觉得也大差不差,毕竟那活儿其实不难办。他道:“如此也好,不过,敢问那个贺姑娘大名?”
方绪:“她没有名字,我爹跟我说,她就是单一个贺,姓贺。”
在王珥奇怪的目光里,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没个姓名有什么不对,大剌剌的就转身去后院找人去了。
于是准备今夜去挂山崖的赫沙慈,方才还跟着方老爹赶人,现下就被这个做儿子的,给莫名其妙的拉到了贼船上,
赫沙慈脱下了扮傩神的戏服之后,只穿着一身素色裙衫。这套衣裳因为方便行动,能随身带的东西多,是赫沙慈最常见的装扮。
而她脑后用一支精铁的长钗挽了个不太规整的发髻,除此之外,身上没有了其他首饰。
赫沙慈额头前乱七八糟的翘着碎发,挽起的袖子一边高一边低,露出来的纤细手臂上,还有消不掉的红色疤痕,两只手在包袱里倒腾来,倒腾去,一边找一边嘀嘀咕咕的清算数量。
赫沙慈这副闲适得有些邋遢的装扮,倒是消减去了几分她面容的浓艳,让她看上去不再那么妖诡难辨,容易亲近了许多。
此地街坊都猜测赫沙慈来自方家有钱的外戚,但实际上她与方家本来并无关系。也不是什么方老爹善心大发,在路边捡回来,无家可归的姑娘。
只有方家人才知道,她是如何乘着一辆马车,被人护送着,趁着夜色,秘密送至方家养伤的。
方绪记得她刚来方家那会儿,尽管并无仆从下人相伴,跟他们也连说带笑,但她脸上白得一丝血色都无,眉目又绝艳至此,几乎没有几分活人气,无端的叫人不敢轻易玩笑。
方老爹尤其知道她的来历,对她恭敬周到,不敢多说一句闲话。
直到立夏,天气转热,赫沙慈伤势好转,帮着他们做了点儿活,热得直接撩起袖子,叫方绪看见了她手臂上交错的伤痕。
因为赫沙慈皮肤白似堆雪,伤疤横陈在她手臂上,显得异常狰狞。
那时,方绪才有了她实实在在的站在自己面前,也只是个可以伸手就触碰到的,肉体凡胎的人的感觉。
而之后,赫沙慈养好了伤,开始逐渐显露出自己那“赛狗快”的惹事本性,关系反倒跟方家人日渐亲密了起来,从原本的“贺姑娘”,改口喊成了如今的“小贺”。
偶尔赫沙慈闹出点街坊告上门的坏事儿,方老爹还竖起眉头,雷声大雨点小的训她,真跟对女儿似的。
方绪与她相处得足够久,很习惯她这副样子,心情颇好的赶上前去,把她那只低落的袖子挽好,兴奋的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赫沙慈正对比着两只星盘,听完方绪的话,眼睛很随意的向上一翻:“不干。”
她只乐意凑热闹,不愿意自己出力。更何况,没有什么能比把她自己挂山崖上看星象更重要,方绪自己的事,她一点儿都不想管。
“别呀!”方绪手掌一翻,亮出一个东西来:“我东西都收了,你可不能不帮我啊。”
赫沙慈低头一看,好家伙,锃亮的一枚整银锭,王珥不可谓不大手笔。
但民间灯匠接活儿也是有规矩的。
接活儿之前,灯匠会要求先看美人灯。美人灯的状态对,有把握自己修的好,才会点头答应。
确认这一单做了,灯匠才会伸手接钱。一旦接下钱,除非主雇自己要求退还,否则灯匠也是不能再撂挑子不干的。
甚至有许多灯匠不会谈价钱,要等灯修好之后,让主顾自己把钱用丝绸装裹好,差人送去灯匠家。在办事的过程里,灯匠自己不去碰这个钱。
这些灯匠间互相流传的规矩,方家老爹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但大伙都会遵守,老老实实不逾矩半分。
赫沙慈曾经跟方家老爹谈到这个事情,当时方老爹喝多了,就对赫沙慈说,可能是因为早年有灯匠遭过美人灯的煞,一代代总结下来的。
比如有些人贪酬金,贸然修灯,结果摆弄半天,灯没修好,两只手无缘无故的就烂掉了,用什么药都没用,一直烂到手腕,直到整个手骨全掉了才停止。
甚至有些人,在修好灯之后,揣着银子往回走,半路上突然直挺挺的就倒了下去,旁人过去一摸,已经没了气息。
方老爹说,美人灯是个好东西,但它跟泡酒的蝎子一样,大概本来是个毒物,不会处理的人,很容易着了它的道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冷不丁的给“蛰”一下,丧了命。
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方老爹不愿意让方绪掺和进这个生意来,方绪是个傻大胆,这种稍不注意就可能出事的活儿,是能不做就别做的好。
方绪没给赫沙慈反应的机会,对着外头一指,满眼期盼:“我都跟人家约好了,要不然,你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去看看灯?”
赫沙慈抬起一边眉毛,很想回屋去穿上那套傩戏衣,抡起长枪对他脑门子来一下。但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想了想,却又收了回去。
方绪这小子特别爱钱,只要能赚钱,小到几个铜板,大到明晃晃的银锭,只要放到眼前的钱,就没有他不去接的。
他木匠的活儿干得比爹好,平日里闲着没事了,又是帮人早市赶鸭子,又是给别人挑货担。用他的话说,一文钱是赚,两文钱不亏,一副几辈子没见过钱的样子。
但赫沙慈也知道他想尽办法弄钱的原因。
方老爹故友的女儿,是个瞎眼睛的小姑娘。她家与方家称得上是世交,前些年家中出了变故,父母双亡后,这小瞎子就投奔了方家来,如今住在旁边的院子里。
方绪是个热心肠的老好人,赫沙慈觉得他人是傻点,但很有些菩萨似的悲悯心怀。
他平常时不时,就从山里背出来一个砍柴受伤的孩子,隔三岔五帮街坊抓药,送信,陪老人聊天解闷,路上还抱只奄奄一息的病猫回来治。
方绪见一次那小姑娘,就说一次可怜,还自诩为兄长,对人家嘘寒问暖,十分上心。他总想着赚钱给小瞎子看眼睛,把人家的眼睛治好。
王珥带来的不仅是一枚银锭,他在屋子里劝老爹时,叫外头的仆人进来,摆出的是一座三层高的银锭塔。
这足够让方绪带着小瞎子去京城找最好的大夫了。就算赫沙慈不答应,恐怕方绪这傻大胆,依然会因为这笔钱,硬着头皮去做。
赫沙慈可不想日后看着他烂断了手,蹲在家里哭。
她啧了一声,极其不情愿的松开了自己预备着观星用的包袱:“倒也不是不行。”
“不过,”赫沙慈趁机讲价:“你得陪我去挂三个月山崖。”
方绪一口答应下来:“这算什么,没问题。”
“六个月。”
“好。”
赫沙慈两只眼睛一转:“那一年吧。”
方绪:“祖宗,你适可而止。”
赫沙慈并没有接这个活儿的念头,反正她已经讲到了让方绪陪她去山崖上挂一年的价——她单方面认定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民间关于美人灯骇人听闻的传言不少,等她到时候随便看看,编个理由吓唬一下方绪,把银子退回去得了。
方老爹灯匠做了十来年了,起码的判断不会错,他不接的生意,就绝不会是什么好活儿。
王珥确实有来头,他带着两人又是一番弯弯绕绕出去,等在外头的马夫见他们来了,没有半分懈怠,就毕恭毕敬的一弯腰,对着马车里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上车之前,赫沙慈笑嘻嘻地问:“既然是掮客,是在买卖主里头做中间人的,那我叫你王老板,可以吧?”
“王老板,这选灯匠是很看重年纪的,年纪老的人,接触过的美人灯越多,越有经验,便不容易出错。为什么像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人,王老板会愿意要呢?”
美人灯假若处置不当,不仅灯匠会出事,主人家也要跟着遭殃。
这样一个麻烦重重的东西,这帮人就是担着危及性命的风险,也要放在家里,可见大礼百姓对黑祸深入骨髓的恐惧。
赫沙慈不理解,但也懒得管,每回看着人们对美人灯跪服叩拜,又恐惧躲避的样子,都觉得非常奇异。
王珥前头看她举止,倒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她想得比方绪深,竟然是个很有几分心思的人,难怪方老爹谈话时不避开她。
她一只手按在马车上,侧脸莹白剔透,笑意在她脸上,竟然呈现出了冰冷坚硬的感觉:“咱们开门见山。我跟您说实话,您是冲着方老爹来的,我呢,不是什么高人,跟方老爹也比不了。”
她反手一指后头:“如果不是那驴东西冒冒失失接了您的银子,我是没这个胆子,也没本事来的。但是既然已经接了,按规矩,咱们就先去看看灯,后头的事等看完了灯,我有把握修好灯再谈。若是不能,也怕误了您的事,您就主动把钱收回去,都别坏了规矩,行不行?”
赫沙慈说起话来颇有点老江湖的味道,三言两语给自己铺完了一条退路。王珥也发现了,她并不是常人眼中那种脑子有毛病的疯,只是性格乖张,不顾世俗而已。
用王珥他爹的话说,这叫穿衣戴帽——人家自己有一套(本事)。
这种不安于循规蹈矩的家伙,假若确实技高于常人,一旦惹上了,会变得非常难缠。
王珥脸上闪过一丝异样,只笑道:“自然,自然,还是得先看了灯才能定夺的,我知道你们的规矩。”
在马车里,王珥搓着手,话里话外试探着赫沙慈的来历与手艺。赫沙慈懒得和他说话,一句都没理,闭上眼睛往后一靠,双手抱怀假寐起来。
王珥讪讪的,问话没得到回复,尴尬地笑着,于是把脸又扭向了方绪:“小师傅,你父亲的手艺在行内那样出名,小师傅虽说自谦,但想必今儿的活是不在话下了。啊哈哈。”
方绪没什么心眼似的,也没想过王珥这样反复询问的含义,就道:“我?我跟您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会。要是小贺不来,今儿您这档子事儿,我其实干不了。”
“哦——”王珥见他果然有问必答,就顺着这个话头,往赫沙慈身上引:“哈哈,小师傅既然叫得动这位贺姑娘,那也是有本事的嘛!高人都是轻易请不出山的!”
“嘶,不过,咱们行内出名的灯匠,好像在南边儿头,真是有一家姓贺的,不知道这位贺姑娘,是不是来自南方?我早些年还与那家人颇有些交情呢。”
方绪看着小几上放着的那摞银锭塔,眼睛都没挪一下:“不是,小贺好像是京城里——哎哟!”
赫沙慈踩了他一脚,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王珥就坐在她对面。即便是这样始终脸对着脸,她那张精雕细琢的小小脸孔,在缓缓做出抬头的动作时,依然给了王珥惊艳之感。
她的姿势在不经意间,调整成了一个微微仰着下巴的样子,那双极漂亮的眼睛在望向王珥时,带上了睥睨的意味。
“王老板不相信我。”她说:“你想要干什么?”
王珥登时一愣,随后哈哈道:“也没什么,这不是咱们聊聊,彼此了解了解嘛。我也是郡王找来办事的,咱们都一样嘛。”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套话,就连那副表情都一样。
试探,怀疑,因为无法确定她深浅,而表现出来的讨好。一旦她表露出一丁点能被控制住的软弱,那帮人就会立刻面目剧变,毫无忌惮地将无数只手伸向她,分而食之。
家中,官场。哪里都一样。
连到了泰清郡,一个远离她过去的地方,都一样。
“赫沙卿,如今昼镫司里事务纷杂,朕若是没有你,可真是不行啊。”
“赫沙大人,您今日在朝堂上可真是舌战群儒,那帮老东西岂是您的对手......”
“阿慈,为父就知道,除了你之外,没人能办得下这件事!”
“......”
“赫沙慈!你自己好好看看,这折子上问责你的话,都是你的同僚,你的兄父,你府中的下人亲口所说!被众人所背弃,你做人做到这个地步,还有脸来朕面前辩解!”
“不用再说了,把她给朕拖出去——杖毙!”
世人常说,变故发生在一夜之间。然而那些脸的笑脸,那讨好的,逢迎的,满是追捧的表情,连一夜都不需要,几乎一瞬之间,就带上了鄙夷与嫌恶。
人心易变,可是终日里那帮朝夕相处的人变得实在太快了,让她后知后觉的,到了一败涂地之时,才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