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下车,赫沙慈留心瞥了一眼。
见那几个丫鬟手忙脚乱的将桌上收拾了,她了然地一笑。
看来她们并非是作威作福的主儿,只是趁着管教不严懈怠而已。
一下车,就见一名妇人快步迎来,抓住赫沙慈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怎么穿成这样了?你是怎么了?”
从穿衣打扮上来看,这妇人穿戴的都素,因为年纪轻,体态好,素得不失清丽,应当是郡王的侧妃一类。
她没亲热两句,便上手对着赫沙慈拍打起来,又是打她的肩膀,又是拍她的手。打的是啪啪作响。
“你怎的如今生的这样大气性!谁把你教成这不懂事的样子!”
她一手捏着帕子,就盖在脸上哭起来:“你说你不愿意上京,那便不去就是了,怎的还把烧起房子来了?!”
“幸而你是没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你让娘怎么活啊?啊!你说你让娘怎么活!”这娘打起人来倒是用力,痛得赫沙慈一个劲缩肩膀,被她拉扯着拽进了府。
这位侧妃忙的是不可开交,一面哭,一面打她,一面擦眼泪,还能在混合着哭诉与责骂的斥责声中,给赫沙慈说出了大致的来龙去脉。
“你知不知道,娘一听你放火把你爹的设困阁烧了,吓得腿都软了!你是想害死谁呐?!”
那位侧妃狠狠一点赫沙慈的头:“我辛辛苦苦将你生下来,从不指望你挣些什么,如今你也大了。你爹想给你挣些脸面,你是死活不要啊!”
“还去烧设困阁!那火烧了足足两日才扑灭,足足两日!”侧妃比出一个二:“里头的东西全烧毁了,什么都没留下。你爹藏在里头的宝贝全没了!知不知道啊你这黑了心的不孝女!”
她推搡着赫沙慈走的又快又急,连说带骂,身后的下人都忌惮几分,不敢跟了太近。
两人穿过一道月门,将下人甩开一截去,那侧妃猛然靠近了赫沙慈,低声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叫你躲着的吗!”
“这里有娘给你应付着,你回来做什么?怕老爷打不断你的腿么!”
赫沙慈正麻木应对着跟自己无关的斥责,忽然听了这么一句,不又得转过脸来望向那侧妃。
“你光看着我干什么,说话呐!”那侧妃急了:“你做那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我在王爷书房外头跪了三天,别说是跟他说上话了,我就是想看个坏脸色,都没得看啊!”
是这做女儿的与郡王怄气,放火烧掉了设困阁,酿下大错,之后被亲娘给悄悄送出去避风头了?
这样严峻的事情,难道这郡主几个贴身的丫鬟都不知道不成?竟然还寻得她了,把她往王府里带?
赫沙慈停了停步,又被这娘带着往前走。
“王爷肯定已经知道你回来的消息了,”那侧妃低声道:“大侧妃那边儿,时刻有人盯着呢!”
“若是晚些,王爷叫你去见他,你就性子软些,跟他求求情,说几句好话。”
“哪儿就有父女变了仇人的?他寿宴在即,现下便是再生气,也不过罚一罚你。你千万不要同他再顶嘴!”
赫沙慈微微眯起眼睛,走过王府的锦簇花团,轻轻问:“若不是他的大寿在即,是不是就会杀了我?”
侧妃步伐一僵。
“否则,”她看着侧妃的表情:“娘怎么要将我送出去,躲在外头呢?”
而这女人的脸色变了变,一抓赫沙慈的手臂,咬牙道:“婉婉你放心,我徐月莲这辈子没有本事,在这王府里忍气吞声,但绝不会连自己女儿都保不住!”
“你只要收敛些,忍耐些,”她道:“娘必给你搬来救兵,不会让王爷把你怎么样!”
“那什么破守阁又什么重要的?怎么能比得过我们婉婉?”
赫沙慈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看着她点了点头:“嗯。”
迎面来了个小厮,身板挺得很直,直接站到了两人面前来,公事公办地说:“侧妃,老爷知道小姐回来了,叫小姐过去一趟。”
赫沙慈应了声,两人跟着小厮就要往里头去。小厮转回身来,伸手轻轻将徐月莲一拦:“老爷的意思是,小姐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徐月莲立刻就噤了声,不安地望赫沙慈一眼。这副模样怪可怜介的,赫沙慈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走向了郡王所在之处。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小厮既没有将她引去大堂,也不曾将她带去郡王的书房。
而是七拐八拐的,穿过重重月门与长廊,从无数下人诧异的眼神中走过。
直到走得赫沙慈连汗都要冒出来了,才脚步一转,从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小木门穿过去,站在那里,对赫沙慈道:“到了,小姐,您进去吧。”
这小木门上头连漆都没上,让虫蛀得边缘坑坑洼洼,推起来吱呀作响。在攀爬了满墙壁的花藤遮掩下,简直是毫不起眼。
若非下人领路,赫沙慈会以为这是一道废弃了的通道,平日里应当挂上一把小锁,锁起来才对。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一声不吭的过了那扇门,小厮便不再往前走了。
赫沙慈沿着石板路走了没多久,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她不禁在心中啧了一声。
眼前的这座已经坍塌的小院子,那满是灰烬的残垣断壁之中,还能够看出,王珥最初带她来到这里的样子。
这地方是她踏入特使部诡计的开始。
位于院子中间的树已经被烧得光秃秃,只剩下一半的树干。那枝桠焦黑枯干的直射天空,仿佛死不瞑目之人伸出来的手。
至于那栋被称为,用来关了小王爷,也就是那怪物十来年的小阁楼,就只剩下地上一团漆黑的污物了。
怪不得钟鱼钟旬两人,跟她说王府的事情不需要善后,方绪也一副不担忧方家被郡王找上麻烦的样子。
因为这麻烦,被他们巧妙的利用王府内事故,直接移花接木的扣到了这个郡主身上。
假若郡王都不知道王珥的所作所为,更不知他带了人进设困阁的话,那特使部这事儿干得真缺德得冒烟了。
借了人家的地,烧了人家的楼,毁了人家的东西。
却又结清了许诺的报仇,除掉了怪物,同时又筛选出来能够为之合作的人选。
人们常说一箭双雕,他们这就不仅仅是一箭三雕了。他们自己打完了鹰,顺带把人家的篓子给踹了,还什么责任都不用负。
所谓借刀杀人,他们是借祸做事。无论是提前得知郡主会去放那把火,还是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仅仅叫郡主来顶罪。
这事都办的精妙非常。
那设困阁下头,进入石道的入口,应当也在大火中被毁掉了。只要特使部的人,往出口处填些土,将那条石道封上一段,
郡王府的人就不会找到下头的洞天里去。
若是赫沙慈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府里的人无论怎么查,除非是掘地三尺,都不可能发觉特使部在此事中的痕迹。
他们做事隐秘,巧妙,又懂得竖靶子吸引外人注意力。
赫沙慈心道,不愧为特使部。
要是这个靶子此刻不是赫沙慈自己的话,她的评价还能再高一点。
钟旬钟鱼二人自己将事情做完,两手一拍走人,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变了赫沙慈的容貌,将她顺理成章的塞进了王府。
赫沙慈当时听他们提到王府时,还以为自己至多是寿宴那几天,想法子混进去,亦或者他们伪装成客人,将自己带进去。
谁知这一眨眼的功夫,她直接变成了王府中的人,还是与郡王有这血缘关系的郡主。
赫沙慈望着那一片残垣断壁,心道,那火中被烧毁的不会是郡主的兄弟吧。
郡主知不知道那里头,有那么一个怪物呢?
赫沙慈踩过满地的焦砾黑瓦,当啷当啷作响。
始终背着手,站在庭院中间,那颗被烧得枯死的树下的男人,听见这声音,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
赫沙慈还记得徐月莲的叮嘱,连忙低下头去,同时快速的打量了这个男人一眼。
此人看上去年过半百,虽有斑白两鬓,但眼神炯炯,面容并不显老。
反而因为鬓须,而显得十分威严,从脸上就写着“一家之主”四个大字。
这想必便是郡王了。
赫沙慈记忆中泰清郡郡王,似乎是一个叫做何祜的人。
此人是继父爵位做的郡王,泰清郡人士,身无官职,也并不爱往来逢迎。
赫沙慈先前在朝廷内时,就没有怎么听说过此人,何祜似乎已经非常满足于偏于一隅,做他的小小郡王。
这个郡王与朝廷命官,既无亲密交接,没有想方设法去连姻亲,也不见他家中子嗣来考功名。
似乎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都没有再往上送的意思。
假若不是特地提到的话,赫沙慈都会忘记这么一个郡王的存在。
当初她同意来到泰清,也有这一方面的考量。认为这么一个,堪称活的有几分闲云野鹤,不爱庙堂的郡王,不会给她招惹来是非仇敌。
到今日赫沙慈才觉失算。
这郡王倒是不跟人结交,但他却跟那些怪物与美人灯脱不去关系。这还不如去拉帮结派来的好呢。
只不过,徐月莲方才提到郡王想让女儿入京。
这又是为什么?
他要求女儿去做什么,惹得郡主那么大的反应,直接跑来设困阁放火?
何祜望着她,却令赫沙慈感觉到,他的眼神并没有放在自己身上。
这被特使部强行塞到手里的便宜爹,咳了一声,冷冷问:“怎么,如今火灭了,你知道回来了?”
赫沙慈哪儿敢多说话,低着头一昧的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说话!哑巴了?!”
她倒真想在此刻,一指自己的嗓子,假装被火燎了。可惜这假装恐怕会直接惹怒郡王,赫沙慈小心翼翼的摇了摇头。
“好啊,你出息了,是不是?何婉?”
郡王并不发雷霆之怒,只是冷笑,嗓音中含着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嘶哑。
这声音听着很不舒服,五十多岁的年纪,其实并不算很老。
在朝中,那帮六十多,甚至七十来岁到了古稀之年的大臣,都还一个个龙精虎猛的。在朝廷上互相争得面红耳赤,声如洪钟,动辄便险些动起手来。
那场面非常有趣味,赫沙慈每回看到那群老菜帮子互相争执,便很想掏把瓜子出来,在旁边一面嗑一面看——自己没有被卷进去的情况下。
郡王在泰清郡这样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怎么还把自己养成了这副嗓子?
“让你进昼镫司,就有那么难吗?!”郡王一指她的鼻子,几乎是讥讽着说:“怪道人家说你随你娘,是个不成器的作事货!”
“叫你嫁人,你没有一个瞧得上眼。叫你去考昼镫司,一个庶出的女儿,好歹为自己挣些提及脸面来,日后你要拿乔,也能有几分架子可端。”
“你倒好,违逆父亲的话还不算,竟反倒发起怒来,烧你父亲的楼!真是反了天了!若是拿了家法来,打去你半条命都算清的!”
“你这样的女儿,我根本养不起!”
赫沙慈听到这里,就十分熟练的,骑驴下坡往地上一跪。
他这副说辞,与赫沙慈自己那个爹倒是十分相像。
总之千言万语都是女儿的错,万语千言都是当爹的难。这倒没有了辩解的必要,反正往地上一跪,做出认错的态度就是了。
郡王见她如此,到从鼻子里重重的哼了一声,重又背过手去,问:“你告诉为父,为何偏偏要来烧设困阁?”
赫沙慈抬起头去。
“这地方位置偏远,又不起眼,你若是对为父心怀怨恨,书房,甚至是为父的卧房,”他一挥手:“你大可都烧了!那才叫泄恨呢!”
“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
什么叫偏偏选中这里?
赫沙慈也想问那个郡主,你为什么偏偏选中这里?
为何偏偏挑选在特使部办事的时候,为何偏偏那火柱,是在怪物落到死门上后冲天而起?
那郡主是不是特使部的人?
既然方老爹的可能与特使部,甚至是特使部中的叛徒有关,那么这个郡王,是否也与特使部内部的纠葛有关?
这一点非常重要。
特使部易容改面的手段,假若是特使人人都知晓的话,那么赫沙慈即便是变了一张脸,也不能够算作彻底安全。
这郡王对自己女儿了解到什么程度?会不会从她的言行中察觉到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