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衙门一听,也被报上去的情况唬得不轻,于是倾巢出动,足足挖了三天,才将那百人尸骨大坑给挖完。
这些尸体经查验,大多为那些失踪的乞丐。有人散布了新峒县外,在夜间可有佳肴美舍的言论,将那些乞丐骗至此处后,将其屠杀,深深埋入泥土之中。
这桩当年轰动京师的案子,由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三门同力协查,最终抓得凶手。
下杀手的,是一群自称为弥罗陀的民间组织,他们被捕后,声称是因为看不惯乞丐霍乱街道,因此才做出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那个弥罗陀的组织,出现的突然,消亡的也十分突然。好似那一帮人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费尽心思杀一帮乞丐。
赫沙慈倒是在年纪很小的时候,隐隐听说过有这么一茬。
当年赫沙家的人,骂她是捡来的小姐,天生做奴隶乞丐的命,便会说,小心弥罗陀把你抓走!
只不过赫沙慈年幼之时,还不知道这个弥罗陀是个什么东西。
而在长大之后,赫沙慈再听这个故事,便不再会被弥罗陀这几个字吓到,反而觉得十分蹊跷。
白意道:“大理寺卿看过弥罗陀证词,认为其十分荒谬,于是再审再问。”
这个案子,后来在官场之中,都很少有人会去主动提及。
这个百人尸骨案,因为首次提交的证词疑点重重,此案又极其恶劣,引得皇帝切切关注。
“之后的审理中,所用手段颇为过激,”白意道:“抓获凶手一十六人,最后只活下来了四个人。”
此行为堪称是严刑酷吏,最终虽然真相审是审出来了,皇帝也满意了,但凶手十不存一,最后仍然弄得十分难看。
此案也因此成为了大理寺卿的污点之一,无人敢轻易提及此事。
“皇帝这么关注这一件事,”赫沙慈问:“他认为这桩案子背后,涉及乱党谋逆?”
白意点头道:“在百人尸骨案之前,有人从当时勤王府邸,搜罗出了一副字画,其下落款正是弥罗陀。”
“那副字画之中,是一副百人献祭图。一旁小字上详细记录着献祭的过程与目的。举行此献祭的人,能够获神兵之勇,得百炼不破之躯.......”
“总之就是谁做了这个献祭,”赫沙慈道:“谁便能变得与众不同,最后成为皇帝?”
白意点头。
这个献祭之法究竟有没有用,并不重要,对于皇帝而言,谁动了这个献祭的心思,想要坐上那把龙椅才重要。
更何况,当今圣上自幼体弱,登基之后,尽管大臣们再一口一个龙体圣安,他自己身体,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今日有人能为了当皇帝,做法献祭百人,那明日,就保不齐会直接做法叫皇帝早死。
以弱多病的人,少不了重重疑心。
当明白了这一层之后,其实许多人是能够理解大理寺卿当时为何如此着急,不惜在牢狱中下如此狠手。
开玩笑,大理寺卿若是再不狠一些,皇帝就要开始按捺不住,在朝廷里对他们这些大臣狠一些了。
说到这里,赫沙慈对后来的事情便清楚了。
之后勤王是被按了个谋逆造反的帽子,一家子拖出去斩了。府中那些旁的支的,同家仆丫鬟们一块儿,发卖的发卖,流放的流放。
白意说到这里,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道:“勤王与如今的老郡王,当年倒是关系十分密切。只不过勤王死后,郡王再不与京中有什么亲密往来了。”
赫沙慈道:“明白,避嫌么。”
原来何祜避世是因为这个,他并非是真的对人际俗物没兴趣,而是因为有自己老爹存着的孽缘,不敢乱攀。
一旦一个没结交好,惹得皇帝心里头不舒服了,郡王府恐有一日,便要步勤王的后尘。
白意简短道:“这里面有三件事。第一,勤王府中有一侍女,极善歌舞,乃泰清郡新峒县人士。”
“第二,这个侍女,在勤王被斩之时,年纪不过七八,还是稚嫩小儿,之后于歌舞乐坊间颠沛流离,被转手过许多家。名册遭到一再修改,她使用的最后一个名字,为徐月莲。”
赫沙慈诧异道:“徐月莲?”
那不就是何婉的娘?
“第三,那个侍女的事情,是新峒县的县令,在新编县志之时发现的。”
严格说来,最初发现此事的,其实还是那个县丞。
在听说了县令做得的那个梦境之后,县丞不仅将本县之前的百人尸骨坑案,竹筒倒豆子一般仔仔细细的说了,为了博取县令的注意,县丞便讲出了自己之后所见。
县丞此人是新峒县本地人,他在上元节时告假,去城里探访亲友,无意之中,就瞧见了那个被改名为徐月莲的侍女。
那侍女打小就生得漂亮,尤其是讲话时的腔调,黏黏乎乎的,县丞一见她,忽然便想起来这么一遭。
他起初还不敢确定,毕竟女大十八变,小时候瞧见的漂亮小娃娃,长大了不一定就那样。
县丞便将自己的怀疑,与县令关映秋这么一说。
关映秋也是个好事的,人家那么一说,他这么一听,听完了,还真就寻人弄了两匹老驴,带着县丞跑城里认人去了。
关映秋认为,这不是一件小事。
勤王案里头的罪人,那涉及的可是造反谋逆,谁敢轻易赎身?
更别提这郡王本就是要避嫌了,这回可好,直接悄没声息的,将那府中的侍女给娶回家当妾了。
这背后的意味,一品之下,倒叫人觉得十分深长。
赫沙慈笑道:“之后呢?关映秋知晓了此事后,就同白评事遇到了我一般,毫不留情的将此事上报了朝廷?”
白意本要继续说下去,但赫沙慈这么一打岔,他反而住了嘴,目光不太和善的望了她一眼。
之后关映秋必然是未曾将此事上报,否则徐月莲不可能还继续在王府里做她的小妾。
赫沙慈这样明知故问,实际上还是在借着这么一件事,怪他执意要上报自己的行踪。
但赫沙慈目光清亮,表情诚挚,毫无狎促之意,白意便只得继续讲下去,道:“非也。关县令,认为徐月莲实则无辜。”
“哦。”赫沙慈指桑骂槐,啧啧夸赞道:“看来关映秋关县令尽管爱刨根问底,但为人却宽厚,竟不咄咄逼人。”
“......”白意真不想再跟她说下去了,这女人忒气人。
关映秋想的是,勤王案发的时候,徐月莲在其中才不过七八,是那种家养的小小乐童舞怜,根本不懂什么事。
假若徐月莲并无兴风作浪的意思,郡王无论是无意中救下了故人家仆也好,还是存着一点善心,特地更改徐月莲的姓名,将她娶进门来也罢。他都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些事,若是一开始被捅到了众人面前,也就罢了。这种不去深究,都不会被人所知晓的事情,当然还是能不沾染,就不去沾染的好。
于是关县令几次观察徐月莲,与她打过短短几次交道后,关映秋认为,徐月莲应当没有问题。
他放心地回去继续编写县志,而在记录百人尸骨坑时,又停住了笔。
传闻中,只说是百人尸骨,但这百人究竟是多少人?
整一百个?一百上,还是一百下?
关映秋于是开始搜罗各类文书,翻找其中记载。却发现这样的一个案子,竟然并无细节记录。
文书中所记载的境况,同世人口口相传的竟然无异,整个案子迷迷糊糊,混混沌沌。一瞧,就知道卷宗遭过更改,不允许被留下什么详细的记载。
映秋心中疑惑,恰逢当时泰清郡郡守,与他乃是同门,对关映秋多有照料,两人私下的交情甚笃。
关映秋便大着胆子,写了书信一封,借着向郡守问及此事。
郡守与关映秋同样,是在自己的位置上呆了没多久的,正处在一个新鲜的时候,做什么都来劲。
郡守便也将此事好好的查了一番,回信告诉他说,新峒县中虽然记载多有缺失,但在郡中的衙门,这一部分却有详细的记录。
郡守名人抄录了一份给关映秋,关映秋将此死者的名录,原模原样的誊写上去,却在抄写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关映秋瞧着这份名录里头,怎么死者大都是自己这县里头的人?
他叫来县丞,两人核对了一番,发现不仅是自己县中的,而且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当年出去给人做工的。
怎么会莫名其妙就成了乞丐,又最终死在了荒地里?
赫沙慈道:“稍等,白评事最初说,这是个小小的悬案?”
白意道:“它的确不大,因为我前头所说,还未曾提及此案。”
赫沙慈捋了一把额发,两只手支在桌子上,头也不抬道:“请。”
“大人请勿厌烦,”白意平静道:“假若下官先讲那小小悬案,其中有许多未解关窍,大人不得其门时,还是要再说回来的。”
“知道了。”
经过关映秋的探查,死亡的一百一十六个人中,果然有将近一半,都是他新峒县的人。
这些人,无论是户籍记录,还是老邻间的印象,都是在外头有正经活计干的,不在做乞丐。
而其中有八个人,竟然是在郡王府的府邸之中,给人做仆役。
关映秋一查之下,得知那八个人,进府的日子都不尽相同,但被赶出来的时间,却前后相差不大。
并且这八人被赶出来的时间,恰好与荒地流言四起之日,是在同一个时间段。
也就是说,他们在被赶出王府后,都未曾来得及落魄一段日子,回乡丢人现眼一番,便马不停蹄的去往了那片荒地,最终成为了其中的孤魂野鬼。
“私以为孤魂野鬼此词,在此处并不恰当。”赫沙慈插嘴说:“那里头挤了一百一十六具尸体,大伙儿都赤条条坦诚相待,你枕着我的骨头,我睡着你的头颅了。像个顶热闹的大澡堂子。”
白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抱歉,”赫沙慈诚恳道,忍下了自己的笑意:“阿弥陀佛,我闭嘴。”
赫沙慈看见白意这样的正经人,就觉得颇为好玩,总是忍不住要缺德几句,与方绪在时,总是不同。
于此,关映秋便查得了自己人生中,在当时得知的最大的一件事。
“郡王府实际也参与了百人献祭的谋反,是么?”赫沙慈轻松道:“啊呀,大抵是在这府中久了,即便听到了这个,倒也不觉有什么惊奇。”
白意点头道:“种种事例,都表明那弥罗陀,与郡王府实有勾结。假若没有郡王府在背后支撑,弥罗陀那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组织,怎么能做得出百人尸骨坑这样的大案?”
赫沙慈面上还笑着,眼珠子却转了转,忽地想起何婉的记录中,那个总是与何婉有来有回的红字,与其背后的组织。
那个在秘密研究四面佛的组织,是不是弥罗陀?
“难道在发现了这样事情之后,关县令依然认为,徐月莲是无辜的么?”
白意摇头,声音自始至终都变化不大,平平板板的:“这就是那个小小悬案。”
“关映秋有隐疾,在查得上述种种之后不久,一日病发,死于自己房中。”
赫沙慈道:“被灭口了。”
白意道:“关映秋有心疾,是衙门中人尽皆知的事。他那几日,因为天气突变,身体不适,也是身边人都知道的。”
“关映秋身亡当夜,他还命人为自己煎了一副药,说是胸口发闷。”
“而药被煎好之时,关映秋已经睡下。他一贯有睡睡醒醒的毛病,下人也未敢去打搅他,只道关映秋睡上一阵儿后,便会自己醒来要药。”
“然而关映秋当夜未曾苏醒,”白意道:“到了第二日,下人去敲他的房门,推门进入后,方才发现关县令早已气绝。”
赫沙慈歪着脑袋,表情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悬在哪里呢?”
“关映秋的死并无找出蹊跷之处,他未被下毒,验尸时,亦没有被用其他法子加害的痕迹。”
“蹊跷之处,在于关映秋身亡当晚,有人经过新峒县外的那处空地,说亲眼见到了关县令。”
“但是当夜一整晚,关映秋都在房中,没有离开过房中半步,这一点,他的妻子与下人都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