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不对,我是......
赫沙慈在高速的降落之中竭力想要控制身体,然而却始终无法靠近那个小奴隶。
我不是啊,赫沙慈心道,你叫错了人了!
你认错人了!
然而即便如此,赫沙慈也在摔落的过程中,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没有武功,更没有能够以一敌三的身手。
在赫沙慈极度地扭转过去脸,想要看清自己如今究竟是谁的时候,她身前恰好便出现了那样的一面镜子,映出了她的面容。
没错,是她的脸,没错!
“爷爷——”
小奴隶大喊着,她的声音里继而充满了惊慌,与愤怒。
直到赫沙慈扑通一声落入水中,溅起大片水花之际,她才意识到方才出现的,压根不是什么镜子,而是一泊光滑如镜的水面。
“咳咳。”
赫沙慈划动手脚浮出水面,一面用力地咳嗽着,一面向岸边游去。
小奴隶两个人抓住手臂,还在拼命的挣扎,大喊着爷爷。
而抓住她的人表情十分苦恼,道:“这尸体离开雪原,一往暖和的地方走,便开始解冻。”
“这都开始烂了啊。”
“你还想要将他带回自己的新家,这怎么可能呢?”
而小奴隶对此视若无睹,只是眼泪不停从眼睛里流出来,大声喊着爷爷。
那两个人一松手,她便立刻扑过去抓住了尸体,对身后企图阻止的人,从嗓子里发出威胁的,低低的吼声。
两个装扮十分考究的下人,此刻有很有些为难,便朝一旁马匹上的人看去。
那人一句话都没说,做了一个决绝的手势,于是那两个人,便只要再度上前来,抓住小奴隶的胳膊,企图将她带离尸体。
就在此刻,她做了一个令人愕然的举动。
在发觉自己身单力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这些人反抗之后,她抓住尸体的手,狠狠的朝上咬了下去!
“哎!脏得很!”
“这是在咬什么!”
“公子!这是个小疯子!她吃起自己爷爷来了!”
马上跳下来一个人,走至被钳制住的小奴隶面前,伸手一捏她的脸,瞧了瞧她被强行捏开的口腔。
他微微地笑了一声。
“让她留着吧,”被称为公子的人道,这个声音听起来还非常非常的年轻。
雕刻着“叶”字的玉牌,在其腰间一闪而过:“只是一截指骨而已。”
他弯下腰去,轻轻摸了摸小奴隶的头:“这么长的一截,可以做成骨笛哦。吹起来会响。”
“不过千万要保管好,万一丢了,可就麻烦了。”
然后他又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转身上马而去。
小奴隶嚼动着腮帮子,忽然间她那一身的衣物,由厚毛呢子外氅,变成了轻便裙衫。
小奴隶好奇地四处往往,用那双眼下突然被生出了红痣的眼睛,去好奇的望向四方。
红榭绿柳,环水长廊,雕花长门,金兽盘踞座塌,吞吐烟雾。
一切都如此陌生,是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景象。
她那双眼睛,因为自从进京以来,便一直连眨动不眨地四处张望,如今已经变得通红充血。
小奴隶实在是因为一直不休息,两只眼睛酸涩无比,险些到了睁不开的地步。
她便站在房内的时候,用手将一只眼睛捂住,只拿一只眼睛,去打量这个对于她来说,过于五光十色的世界。
而当这只眼睛因为太痛而无法支撑的时候,她就换一边眼睛捂住,用那只短暂休息了一会儿的眼睛,继续看下去。
赫沙侗见状笑道:“这是个什么样子?啊呀,叶公子,你突然带这样的一个小姑娘来,是什么意思啊?”
房中设了一个圆缸,到小奴隶的下巴那么高,她趴在青花瓷的圆缸边上,捂着一只眼睛,竭力探出头去,打量其中那游来游去的金鱼儿。
因为注意力过度集中的缘故,她没有听清那两个人的谈话,只记得最后,那个年轻人临走时,摸着她的头说了一句:“不要让她死了。”
赫沙侗笑道:“这是什么话!既然成了我赫沙家的女儿,自然不再是之前在雪原当奴隶的时候了!”
“这锦衣玉食,吃饱穿暖,还有仆人丫鬟随时陪伴左右,怎么会死了呢!”
“是不是啊?”
“她死了,我会很生气的。”那个叶公子轻轻笑着说:“你不知道如今我过的日子有多无聊啊。”
“哎!现在是现在嘛!叶公子不是即将要随父奔赴前线了么?!这仗一打起来啊,可就闲不下来喽。”
小奴隶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身前的两个人,她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于是将头一歪,嗅了嗅那年轻人落下去的手。
“哈哈哈!”赫沙侗像是看见了有趣之物一般,大笑起来:“她闻着叶公子香呢!”
“活似个狸猫崽子似的!”
香吗?
或许吧,这京城里的人,与雪原的人都完全不同啊。
他们不仅不需要不停动来动去,来保持自己不被冻僵,也不需要拼命往自己身上裹那笨重却并不保暖的衣物。
他们不吃雪,更不用时刻眯着眼睛,不停睡觉,以防被眼睛被雪原的光照伤。
这里的人大多都会熏香,身上的气味要么甘甜,要么是一股沉沉的,淡雅的涩。
可是她去闻这个叶公子,完全不是这样的原因呢。
是因为无论她怎么抬头去看,都看不清此人的脸,因此才会想要用气味去记住他的存在。
叶公子轻轻晃动了一下手:“是么?”
“你会记住我吗?”
他俯下身来,用那张模糊的,像是一团光晕组成的脸,问她:“赫沙慈,你从雪原里出来之后,会永远记住我吗?”
“会的吧?”
“无论,之后发生多少事?”
......谁?
你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赫沙慈朝着他踮起脚尖,像是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一般,朝那个方向努力的抬起头去,然而下一刻——
“啊!”
俯下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叶公子的脸,而是一颗眼睛几乎占据了整个面部,散发着惨白光亮的头颅!
赫沙慈猛地一仰身子,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同时一只手将她扶起来:“没事吧?!”
“我的笛......”
赫沙慈下意识就去纂自己的胸口,手却在握了个空的时候,猛地回过神来。
啊,她差点忘了。
骨笛已经在她第一次犯案被人威胁时,被她那个爹呵斥着“连这件事都做不好,废物东西”,一脚踩碎了。
甚至连碎片都轮不到赫沙慈来清理,而是被赫沙侗亲自叫来人,将骨笛的碎片一扫,扔进池塘里喂鱼去了。
而雪原里那个突然出现的爷爷,留下的最后的东西都没有了。
她除了自己的记忆之外,再也没有了能够证明此人存在的消息。
因为在进入昼镫司之后,赫沙慈翻阅籍贯时,发现当年那些被流放去雪原的人,在记录中都是完全不存在的。
他们不知道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而从前途无量的官吏,变成了沦落为同雪原人同吃同住,连存在,都和雪原人一样,被一同抹去的人。
赫沙慈喘息着四处望,发现自己如今还是处在那个坑洞之中。
唯一不同的是,天好像黑了。
一切都好似被黑暗吞噬,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样的黑中亮起来。
只有头顶的一枚偌大的,酷似月亮的东西在发出惨白的光。
而赫沙慈能百分百肯定这不是月亮,而是自己方才看见的眼睛。
她都能迷迷糊糊的看见,在黑暗之中有什么身躯庞大的东西在动。
那只白光凄惨的眼睛,也随着轻轻晃动着。
“别看了。这眼睛似乎能使人精神错乱,”方绪伸手捂了一下她的眼睛,轻声道:“何婉打开了六欲天。”
赫沙慈脑子里一阵一阵的发晕。
对了她就是先靠到了塔边,然后......看见了很多眼睛,突然陷入过去的记忆之中。
她强迫自己从征松中回过神来,道:“这里是六欲天?”
“不,”方绪回答:“六欲天其实很难进去。你说上次你似乎被人算计,从而进入了六欲天,但如今看来,并不是那样。”
“你没有进去,而是它出来了。”
“这里依然是泰清郡,同时也是六欲天。或者说,从某个地方出来的六欲天,盖住了泰清郡。”
赫沙慈回过头去,想要看看那个塔,却发现塔已经消失了。而里面那些可怖又诡奇的东西,自然也就跟随着消失了。
在这个情况下,赫沙慈自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塔消失了便万事大吉,危险解除。
恰恰相反,这个塔并不是没有了,而极有可能是移动去了别的地方。
她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脸,其实无论是谁,在连续不断的接受了这些刺激之后,都会感到一种厌倦了的麻木。
尤其是赫沙慈突然经历了自己的回忆,想起了一些并不愉悦的过去。
“这就是特使部想要的?”
她问:“被覆盖了的泰清郡?”
“献祭掉整个泰清郡,最后得到了什么?你们能够得到什么?”
大概在赫沙慈失去意识的期间,整个地洞都在上升,这个坑底其实已经离地面很近了。
方绪跳上地面之后,他将赫沙慈也拉了上去,伸手一指前方:“你看。”
在他们不远处,趴在大片大片的人类。
赫沙慈用“片”来形容他们,实在已经算得上仁慈。
因为这些人甚至不如四面佛,此刻连皮都没有了,就只是一摊被抽掉了骨头的肉。
这些失去骨头后,无法支撑自己重量,在地面上不断蠕动的肉,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朝着独眼月亮所在的方向爬去。
赫沙慈定睛看了看这些人,猛然发觉其中有何祜他们。
“这是.....什么?”
“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
方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笑容中满是不屑与讥讽。
“肉身飞升。”
看见赫沙慈错愕的表情,方绪很无奈的一摇头,说:“你其实从来没有问过,六欲天是什么意思嘛。”
“其实你原本是知道这个意思的,可是一直却没有想起来。”
“假若你想起这一点的话,或许能够早些想通这一切,并且破局也说不定。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方绪就保持着这个笑容,慢慢地说:“再想想看,赫沙慈,你不是专门进寺里,修过几年佛么?”
“要好好的学啊,”那个声音再次在赫沙慈的耳边响起来。
“从雪原出去之后,要目不转睛的,一刻也不放松的,看清你眼前的一切。记住你眼前的一切!”
“踏出雪原的那一刻,你就再也不是一个雪原毫无负担的奴隶了!你要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
“你要永远背负着你爷爷我的死!”
邦,邦,邦,邦——!
木鱼声似乎从来没有停过的高山寺庙之中,足有她一人高的香从来没有烧到熄灭的时候。
没完没了的早课,没完没了的诵经,背经,解经。
在其他沙弥能够嘻嘻哈哈的挑着水桶,在乡野田径上嬉戏打闹的的时候,她仍然要坐在一个单独设立的佛堂之上,不停地记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四天王以形交为欲。忉利以风为欲。夜摩以抱持为欲......”
对啊,她不应该忘记的啊,这是最简单,最常诵读的,最为基础的!
“华言善时。亦名时分。谓其时时唱快乐故。以莲华开合。分其昼夜。此天依空而居。四兜率天梵语兜率......”
师傅解经的声音,仍如在耳边,总是那样娓娓道来的,不急不缓的。
平和的,同寺庙中的氛围一样。无有波澜。
“这个意思是讲,佛说诸天之欲,有四天王天、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陀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
“此即为六欲天。”
所以......
这些人献祭的根本目的,是要成佛么?
这样便能够成佛了么?一群也许完全都不信奉神佛之说的人?
这个称呼最初是被谁所叫出来的呢?
最初进行此举的人,到底是想要称为所谓的神佛,还是......
不,这是肯定的了。
他们只是想拥有那高居天界佛堂,能够被实现的诸天之欲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