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雾弥漫。
“叶将军!”侍从站在雪原边际之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如果雪原人没有用......”
侍从脸色惨白,两只眼睛直勾勾的:“我们是不是全都要死。”
叶瞻阙抬起被沾满雪粒的睫毛,看着他。
侍从的半张脸是正常的,然而他的另外半张脸,却是挤满了细细的触手。
触手在他的脸部不断蠕动,竭力维持着面部的轮廓。
叶瞻阙披着轻甲,大氅,脸色沉郁。
而除了他身边的一帮人之外,其余紧紧跟随他的人,身上大多都出现了触手。
脸,脖颈,手臂,腰腹,甚至于腿上。
这些人身上的肉,因为战役而缺损,但如今,被逐渐生长而出的触手给补上了。
最为明显的,便是一个将士,他原先在战场上断了一条腿,但后来生长出来的触手,代替了他的那条腿,重新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叶瞻阙没说话,于是他陡然惨叫起来:“若是如此,我便不去了!”
“反正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早晚要变成那副模样!”
“不如放我回去与家人团聚!我家中还有一家老小,就是要死,也要同她们死在一起!!!”
叶瞻阙脸上依然是没有什么表情,他一点头:“好啊。”
随后他转过身,轻描淡写的一抽剑,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簇拥着他的那些人,便上前一步,砍掉了那个人的脑袋。
“你们——!”
掉在地上的脑袋,大睁着眼睛,依然在声嘶力竭的怒喊:“你们都看见了!他们叶家人!他们叶家人仗着自己有雪原血统随意杀人!”
“他不让咱们回家见家人!”
“他们根本没把咱们——”
叶瞻阙踩上一脚,将这个聒噪的脑袋猜进雪里去,转头环顾了身后的那些人。
他身周围绕着那些未曾长出触手的人,大多腰间悬挂着一枚玉佩,上面刻着“叶”字。
这些都是叶家人。
而战战兢兢汇聚成另一团的其余将士,他们则只是叶瞻阙手底下的兵罢了。
打仗都是见血的,将领从来没有一个脾气好的。独断,冷酷,残忍,做不到这些,活不到下战场。
叶瞻阙放开了声音:“扰乱军心,只有这一个下场!”
“不想跟我,要回去,可以!”他冷冷道:“把粮食和御寒的衣物留下!”
他眯起眼睛,那张俊美的脸,在此刻只显出了一种不可辩驳的阴戾:“不过若是留下这些,你们也也不可能活到走回去!”
“你们不服我,不认同我的决定,想要回去和一家老小一块儿死,的确情有可原。”
“我叶家但凡能喘气儿的,全都带来了,若是要死,我们头一个死,叶家第一个绝!”
“不过你们好好回头看看!看看大礼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地方!你们回去,真的能见得到家人,见得到妻女?”
他冷笑了一声:“怕只剩一堆满地爬行的怪物罢了!”
有人在人群中打了个冷战,颤抖着回过头去。
大礼辽阔的领土在他们脚下蔓延开去,仿佛无边无际,但一路走来,每个人都知道如今的大礼,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甚至就在不远处,一个长满了触手的东西,还没骨头似的,一团烂泥般爬行着。
那怪物身上披着一张支离破碎的人皮,像是扯着一张破破烂烂的,过于窄小的被子。
它滚动着挤在一起的上百个眼珠,咕一声,好奇的看向这群站在边防线上,停滞不前的人群。
在灾难发生之前,它也曾是个人类。
它身上所披着的人皮,甚至还穿着边防军的军甲。只不过是秋天的款式,略薄,而如今已经是腊九寒天。
在半年之前,从泰清郡开始的一场大规模的黑祸,陡然降临了。
大礼在此之前从未面临过如此迅疾,如此可怖的黑祸,大批大礼子民死于黑祸,死于异变。
他们被无边际的黑暗腐蚀着,变成了浑身触手与眼球的痴愚怪物。
从最开始的泰清郡,这种灾难如同传染病一般迅速向四周蔓延,最终吞噬了整个大礼。
百姓绝望哭号之声不绝于耳,惊慌的群众四散奔走,却终究发现,无论是去往何地,都逃不过这一个死字。
于是那段日子里的护城河里,飘满了自尽而亡的尸体。
慈母杀子,儿女弑父,夫妻两个一同服毒自尽,甚有者一把火烧了自己一家老少。
不想成为怪物,也不想看见亲人成为怪物的那批人,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结果自己的性命。
而可怖的是,即便他们死亡,这些人的尸体,也依然从乱葬岗中爬出,从护城河腐臭的河水中爬出,爬向了活人的居所。
它们还能发出类似于人的声音,但都夹杂着狂笑与癫狂的呓语,全然算不得是人了。
到最后,就连京城的街道上,都到处爬满了这样的怪物。
三个月,还是四个月?
甚至更短,大礼千千万万的百姓,上百年的基业,在这短短几个月中,人死的死,疯的疯,竟然就这么近乎全军覆没,毁于一旦!
最后几个被腐蚀的不严重的世家,与被层层护卫起来的皇宫,不得不朝仅存下来百姓打开,庇护他们。
不开不行了,大礼要亡代灭种了。
而存活下来的世家,在宫中连开了几十场会议,最终制定了一个计划。
因为关于这项计划的所有内容,都由宦官刻在宫中的一面红墙之上,因此他们在提及此计划时,都将它称之为“红墙”。
活下来的官员们,在长久的研究之后,发觉目前这些活下来的世族。
叶家,赫沙氏,陈氏,以及万姓的皇室。
追溯到祖上去,都或多或少的,拥有着雪原人的血脉。
单单是叶瞻阙所知道的,叶氏从一开始,便是从雪原中迁徙出来的一支。
叶氏常年的雪原边境活动,只是一年遭遇饥荒,才朝内陆移去,最终有一代因为卷入战争,在战场上打出了名堂,得以封官进爵,通过长达数代的岁月,在朝中扎稳脚跟。
而赫沙氏更不用说,赫沙这个字,从西北的方言翻译过来,便是“生活在大雪之中的野兽”的意思。
也是从赫沙氏那里,他们通过遍查古籍,找出了一个抵御黑祸的法子。
灯。
根据记载,雪原从未遭遇过黑祸的灾害,雪原人是雪地里的生民,纯白色凶兽的后代。
而在雪原人的传说中,黑祸,是另一种与之相对的凶兽。
“有雪兽在的地方,便不会遭遇黑祸的拜访。”
尽管这只是一个用来逗乐的传说故事,但从赫沙长桓的口中说出时,叶瞻阙感知到,周遭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几乎是迸发出了狼一般的光芒。
这句话无异于免死金牌!
他们如今这些活下来的人,都有雪兽的血脉!
然而赫沙长桓之后的言论,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躁动了起来。
他说,在先祖的记载中,提到了一种灯。
雪原人与远在东南的蛇民,在更早的远古时期,是同一脉的兄弟。
这是另一个流传在雪原中的传说。
据说生活在雪原上的两兄弟,一直相依为命,突然一日,其中有一个瞧见了人间的光亮,于是便擅自下山,离开了雪原。
他来到草木丰沛的蛮荒雨林之中,第一次看见除了白色之外的色彩,于是选择了在当此住下,繁衍生息。
这个人的哥哥就问,弟弟啊弟弟,你没有了雪色的遮掩,怎么能够抵御黑祸的蚕食?
弟弟回答说,雪兽死了之后,它的皮毛铺成雪原,而我的家人死亡之后,他们的皮囊,也会成为庇佑我们活下去的明灯。
赫沙长恒用一种娓娓道来的语气,讲着一个充满了童趣的天真故事。
他一抬手,召来殿外的下属,他们抬着一盏人形的东西,小心翼翼的踏了进来。
“蛇民便是生活在雨林之中的雪原人!”
“而我们,便是生活在中原的雪原人!”赫沙长恒的眼中,闪动着疯狂:“他们能用的法子,我们也能用!”
把活生生的人杀了,皮囊剥下来,做成一盏灯。
叶瞻阙站在大殿中,看着那个被剥下来的皮,认出来,那就是赫沙长恒的小儿子。
叶瞻阙记得他叫做赫沙启。
众人在短暂的惊愕与恐惧之后,拥了上去。
指责赫沙长恒的声音,一开始是斥骂其冷血疯狂,责怪其冲动可怖,恐惧其行为违背人伦,极其血腥。
但在遭到赫沙长桓的自白之后,这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他的小儿子,并非是其制作出来的第一盏灯。
在其之前,赫沙长恒便已经尝试过数百回。
最初是用死人的皮,后来用濒死之人的皮,再后来,才不得不采用完好的,活人的皮囊。
只单单剥下皮囊无用。
蛇民其实是在于黑祸共存。他们死了之后,剥下亲人的尸体,然后将剩下的血肉,拿去喂一种叫做“鬼手”的东西。
一种同蛇一般,无头无尾的触须。
赫沙长桓认为,这样的一种长须,与如今寄居在人身上的触手,应当是同一种东西。
于是赫沙长桓,他在杀了人之后,并未急于将皮囊剥下,而是腹腔之中,移植了那触手的核心。
一包长满层层眼珠的软肉。
这坨软肉在有着雪原血脉的人体内,不曾长出触手,而是将血肉都吃空了,撑起一个雪白的皮囊来。
因为会把脸部五官有孔的缘故,赫沙长桓在那具皮囊上,戴了一个潦草的面具。
他拿出两颗白色的东西,用其中一个小颗的,在大颗上用力摩擦了一阵,随即极快的揭开面具,将白色小颗的东西投了进去。
所有人都亲眼看见,从那皮囊的面部开始,微弱的光亮逐步向下蔓延,最终整个皮囊亮了起来。
它真的变成了一盏灯。
“它的脸,”赫沙长桓布满了老年斑的面部抖动着:“绝对不能看!在灯体内繁衍的,便是黑祸的一部分!”
“但只要有它,就能驱赶黑祸!”
“咱们就能在这样的日子里,像蛇民们一样,好好的活下去!”
众人一片死寂。
人们望着这盏亮起来的皮囊,有恐惧,有狂喜。
然而赫沙长桓见无人发声,便骤然抓起它,转身大步走向殿外。
他大步流星,走到那密密麻麻爬满了怪物的宫外,怪物们发出刺耳的尖笑,叽叽咕咕的重复着单薄的词语。
然而它们都避开了赫沙长恒,不约而同的,朝背离他的方向爬去。
叶瞻阙知道,赫沙长桓也知道,在这一刻,他成为了唯一拥有决断权的人。
死人,在这个时期不再稀奇了,活下来的人,成日龟缩在一处苟延残喘。
宫中的存粮日渐减少,很快要养不起这些放进来的百姓了。
而田,是绝对无法再种下去的,就这么坐吃山空,哪怕他们这些有雪原血脉的人,不怕侵蚀,也会被活活饿死。
必须要找出一个活路来。
而赫沙长桓便指出了这条活路。
与之相对应的,是赫沙长桓近乎丧失了人性的研究。
他站在大殿之上,侃侃而谈,自己是如何杀掉了孙女,女儿,又是如何杀掉了孙子,儿子。
就怎么一个一个的杀过去,一个一个的植入,不断的尝试和失败,终于成功了。
“我赫沙氏的人,除了我这一个老头子之外,已然是死绝了!”他大声喊道:“可是他们并不会白死!”
“他们是为了家国而死,为了大礼而死,为了这世间,还能有人活得下去而死!”
赫沙长桓扑通一声跪地,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其声响彻大殿。
“老臣恳请——!建立昼镫司,制美人灯,为我大礼,为之后的百代千世,谋一个将来!!!”
赫沙长桓,把用自己家人所制作出来的灯,叫做美人灯。
这个称呼,之后也被广泛的使用了下去。
叶瞻阙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跪下去,在地上重重的磕出响头,山呼建立一个叫做昼镫司的机构。
他们脸上情绪复杂的难以解读,狂乱,喜悦,恐惧,厌恶,和在此刻之下,都会有的惊慌绝望。
或许有人想过代价,和后果,但到了这个时刻,所有人都更想要活下去。
只为了活下去。
“你们疯了。”叶瞻阙没跪,直挺挺的站在大殿中,与已经情难自已,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脸劫后余生的喜悦的皇帝对视。
“你们真疯了。”
他说:“一盏灯,能驱赶的范围才多少,如今才活下来多少人?”
“赫沙长桓,你杀了几十个族人,最终才成功了一个。”
“而若是想要延续所谓的后世安稳,要杀多少人才足够?!”
他冷冷的垂下眼,盯着这个背影老迈的臣子:“你倒是说说看啊?”
赫沙长桓未曾转过身来面对他,但他的声音也十分冷硬:“如今京城中的人,的确不够。”
“但失败,无非是因为我们在中原繁衍生息,血脉已经被稀释了罢了。”
“而雪原人——”
那张老而冷的脸扭过来,脸上的褶皱,聚成了一个堪成阴毒的表情。
“他们血脉纯粹的皮囊,可是有很多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