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筏在河面飘荡,不知为何,四周景象如水墨画一般晕染开来,周边的房屋像水中的倒影粼粼荡漾,似是不真实的梦境。
江邈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两旁竹蒿架起的吊脚楼,这些房屋忽而又具象了起来,清晰得很。
河底暗流涌动,在河面震起阵阵微波,一阵清风徐来,吹得眼睛干涩不已,江邈不由得垂眸去看水面上的倒影,一看之下竟呆愣住了。
高大的白色住宅一座连着一座倒映在河面上,它们皆如浮光掠影,却又真实如水下世界,摇摇晃晃似是透过清澈的河水在召唤着来人。
江邈的视线凝固了。
竹筏逐波飘去,又映出一户人家。水磨砖砌出向外挑的檐脚,顶上覆瓦,精致的门楼上雕刻一幅百子图。飞起的玄色屋脊正吻鳌鱼,白得如雪的高墙包围了建筑中所有景象。
这户人家门口没有牌匾,可是江邈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抚摸上河面:“是晖郡……江家……”
粗糙的手指触上水中倒影,水面轻微摇晃又归于平静。他猛然抬起头看向四周,岸边明明是竹蒿架起的吊脚楼,为何倒映出的却是粉墙黛瓦?
是水有问题吗?
俯下身捞起一捧河水,竹筏却在此时突然停泊在河中,正是直对着江家门口。
“这是怎么了?继续走啊!”江邈心中没了底,急忙拿起竹竿奋力向前划,可竹筏仍旧停留在原地纹丝不动。
手有些抖了,此种场景见所未见。
“是谁在故弄玄虚?!”他瞪起眼环视四周,强撑着大喊道,“这是你耍我的手段吗?你出来!”
自然没有人回应他。过了半晌,从河底传来“咚咚咚”地跑步声,一个稚嫩的童声传来,激起河面一阵波动:“是谁敲门啊?”
只见河面上的倒影动了起来,一个稚童打开了雪色宅院的大门,好奇地抻出头来左右探看:“怎么没有人呢?”
他仿佛感应到了气息,眉开眼笑地仰起脸,像是透过河面看到了江邈:“原来是你啊,怎么藏得这么深?”
江邈一身冷汗,用竹竿疯狂击打着河面,可水面如钢铁般坚固不可摧,无论他如何去打,水里人浑然不动,还是笑眯眯地看向他:“你不会忘了我吧?我可是你最亲近的人啊。快进来做客吧!”
水面上大门已全部打开,不待江邈有任何反应,门便化作湍急的漩涡,一阵强劲的吸力将他带入其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迷蒙的画面。
寒冬腊月,天空中飘下轻飘飘的雪,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如同在对冬日的冰寒低吼。
“相公你快看,那寺庙门口是不是放着些东西?”
马车上的小娘子掀开布帘,指着不远处的静檀寺。
待马车停稳,一名男子一跃而下,走到静檀寺紧闭的大门前,掀开包裹住内容物的棉布:“哎哟,可怜可怜,这篮子里居然是个奶娃娃。”
小娘子坐在马车里,透过小窗看着襁褓中的婴孩,眼里泛起泪花:“是谁这么狠心,大冬天把这么小的孩子弃在外面,冻也会冻死的。”
“这男娃娃看起来不过半岁,相貌也白净,定是有什么缘由才会这般被抛弃在路边。”
男子打量着冻得已经冰冷的小娃娃,在孩子身侧发现一张纸,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其母难产死,家中无粮,盼好人收养。”
男子将纸上的字念了出来,小娘子好奇地望着,泛白的手指握紧窗框:“相公,这孩子甚是可怜,能遇上我们定是有缘。三年了……你娘也想要个孙子,倒不如我们收养了他,也算是功德一件。”
男子迟疑了片刻,看着小娘子凄凄切切的表情,终是点点头婴孩抱在怀中,手心摸上孩子的后背——
“嗯?他这里长了什么东西?”
……
收养回来的孩子背后莫名长着奇怪的肿包。
虽然只有指甲盖大小,可却肿得老高,而这肿包似乎让婴孩痛苦不堪,整日整日的哭啼。
“儿媳啊,你看你捡回来个什么东西,发善心也要看看情况的好吧?”
小娘子抱紧了怀里啼哭的奶娃娃:“既然我收养了他,那他便是我的孩子,娘您放心,就算我用尽嫁妆也会养他一辈子。”
天越来越冷,路上已经结了冰,可和煦的阳光照在大地上,在冰冷中透出些许难得的暖意。
小娘子抱着婴孩,挨家挨户地去医馆瞧病。
“此等病症老夫闻所未闻,夫人还是另寻高明吧。”
“这病吃点本馆研制的特效神清丸就会好,一两银子一包,夫人这边付钱便好。”
小娘子寻了又寻,莫名其妙的药买了再买,可婴孩背后的肿包从未消失,却也没再生长,只是偶尔疼痛一些,时间长了,便也淡忘了。
直到十年后。
“江邈!江邈!”深深的庭院里一个妇人正在四处寻找,十年过去,曾经的小娘子脸上多了几分风霜岁月,却仍温柔煦暖。
“这孩子平日贪玩惯了,又没做功课便跑走了。”她一间一间屋子开门看去,终在回廊一角找到了江邈。
孩童正蜷缩着躺倒在地上,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不住地发出痛苦地呻吟,满脸都是冷汗,口涎流了一地。
江夫人急忙把江邈抱起,呼唤着他的名字,然而江邈毫无意识,嘴里甚至吐出了血沫。
江夫人心急如焚,抚上江邈的后背,却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收回了手。
孩童背上的肿包不知何时已经生长起来,已有一个拳头大小,正突兀的在衣服之下硬邦邦的鼓起。
江夫人找了家仆将江邈背回了房里,脱下衣服,孩子瘦小的背上长着圆滚滚的肉球,将薄薄的皮肤撑得发炎红肿。
虽然已知这病无人能治,但江夫人还是差人去请了大夫。几贴药喝下去,江邈背后的红肿依旧没有起色。
日日喝药,日日疼,半月后后背的红肿终于消下去了,可江邈再次无意识地躺在地上抽搐起来,吓坏了江家里的所有人。
待他清醒后,他便被江夫人带到了祠堂里。
“儿媳啊,你捡回来的不是我的孙子,而是个拖累全家的累赘,快些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吧。”
江夫人跪着低眉顺眼回答:“娘,既然我收养了邈儿,就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所出,邈儿就是我的亲生孩儿。”
江邈跪在江夫人身边,偷偷抬眼瞄了一眼居高临下的老太太:“祖母,邈儿会好好读书,光耀江家门楣。”
“你个小怪物,也不知生了什么怪病,我可不指望你光耀我江家,最好滚回静檀寺当和尚,生死由命去吧。”
江邈听懂了老太太的话,委屈地落下泪来。
江夫人一把搂过江邈:“娘,邈儿与其他孩子并无不同,他只是多些磨难罢了,我会照顾好他。”
孩童感激又依赖地扑进江夫人怀里,紧紧搂着他的阿娘。
……
背上的肿包越来越大了,它随着江邈的成长,自己也一寸一寸地生长着。才不出四年,已经长到圆盘那么大了。
他不敢出门,更不敢去看别人的眼神,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还有人们口中的闲言碎语,让十四岁的少年感到背上背负的不是一块多余的肉,而是整个世间的嫌弃与嘲笑。
“你看江家这个孩子,从捡回来就奇奇怪怪的一直生病,现在更是跟怪物一样。”
“对啊,人怎么可能长成这个样子,你看他的背,说是罗锅也不像,就是长了个瘤子也没这么大的。”
江邈低垂着头,就像要把自己的脸埋进地里。
可江夫人却抬起他的脸,大声道:“我的孩子就是最好的孩子,谁去随便议论别人,自己会损了阴德,日日都倒霉。”
江邈从此再也没低下过头。
脑海中的画面慢慢模糊起来,那河面上打开门的稚童站在一片白色的水面上,脚下波光粼粼。
稚童指指自己的后背,圆盘般的肿包格外显眼,他嘲笑道:“你可是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幸福的过下去?有爱自己的娘亲和衣食无忧的日子?
可惜你想错了,世事皆不会如你所愿,因为这个,你就是个外人,自始至终,那些疼爱都是骗你的,只有我,不会离开你。”
江邈看着稚童,一如看到年幼时的自己,他捂着脸低吟:“我没忘记过,在我十五岁那年,一切都没了……”
纯白的河水呼啸,将一高一矮二人全部淹没。河水再次落下的时候,水面上映出十五岁少年错愕的脸。
“阿娘,你说你肚子里有了小娃娃?”江邈放下手中的帕子,不顾脸上的水渍回头看向江夫人。
江夫人喜上眉梢:“是啊,邈儿,你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这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也兴许是当年救下了你给我的福报。你可欢喜?”
江邈看着江夫人抚摸小腹温柔的模样,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却仍扯起嘴角勾起笑容:“娘开心邈儿就开心。”
不知为何,后背上的肿包好像又长大了,痒得很。
十月过去,江邈的弟弟出生了。一个男孩,江家有个亲生的男孩了。
全家人都很开心,他们摆了宴席,每个人都祝贺江夫人有了孩子,江家香火得以延续。
可江邈看着觥筹交错眼里只有茫然,江家有了嫡子,他算什么呢?
他默默站在庭院里,日复一日看着阿娘围着弟弟,阿爹也围着弟弟,从来不对他笑的祖母每天喜笑颜开,抱着弟弟不撒手。
就连家里的下人,似乎也将他当做了空气,只围着新出生的弟弟转。
他的眼里逐渐染上了不明显的阴暗,甚至连他的身影也阴暗了下来,逐渐变得透明。
“阿娘已经有两个月没来看过我了,她是不是只爱弟弟不爱我了?”江邈站在江夫人门外,看着她拿着拨浪鼓在逗婴儿床上的小婴孩。
婴孩本开心的笑着,江邈看阿娘高兴,便凑过去对着弟弟做了个鬼脸。小小的婴儿看到他当即哭了起来,阿娘抱了他许久也不见好。
“邈儿,你还是回去吧,阿娘已经够忙了,这几日没合过几次眼,你别来添乱了。”
“可是阿娘,邈儿许久都没……”
江夫人不耐烦道:“邈儿回吧,阿娘真的没精神与你闲聊。”
江邈看看弟弟那张跟江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失魂落魄地走了。
回廊上的家仆议论纷纷:“夫人都生了自己的孩子了,江邈还能继续在江家吗?怕是等小少爷长大些,就把他扔了吧?”
“可不是嘛,有了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还留着捡来的孩子,再说江邈还是个怪物。”
怪物!扔掉!抛弃!
他到底算是什么?
为什么上天给了他希望和温暖却又突然把一切都收走?为什么是他承受如此多的非议?
从小便被弃养,如今又要再被抛弃一次吗?他难不成真的是一个拖累?
少年江邈捂住耳朵拼命跑出了江宅,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如果没有现在的一切,我会不会还是娘最疼爱的孩子?我想要阿娘全部的爱!我不想要弟弟,不想那多余的婴儿分走属于我的东西!”
愤恨,嫉妒,仇怨,黑暗的恶意在他身上慢慢滋长,后背上的东西又开始发痒,痒得发痛,痒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后背里面鼓出来。
他背过手伸进衣服去挠,却摸到一手血迹。
什么东西从背上钻了出来,如雏鸟破壳,破开皮肉顺着他的肩颈攀附过来,凑到他的耳边用生疏的语言,一字一字寻找着语调说着。
“杀,掉,他。”
“杀,头。”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