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刚刚过完一个雨水丰沛的夏季,如今向东奔流而去的洛水河波涛怒号,腾起浊浪滚滚。天幕灰暗,阴风呼啸,黄流汹涌,站在河边的人都不由得将披风裹得紧了紧。
闫琰队伍中的步兵先行,一船一船黑压压地向对岸漂泊而去,船只摇晃,好似随时都会被浪涛驱逐或吞没。
走在最后,带领着一众骑兵的闫琰,勒紧缰绳,回头看了桑祈一眼。
“放心,你一定没问题。”桑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朝他挥了挥握紧的拳,为他加油打气。
“当然没问题了,小爷是想说,等着爷的好消息。”闫琰话是这么说的,但神情十分紧绷,嘴唇有些发白。说完深吸一口气,一咬牙,夹了夹马肚子。马蹄阵阵,融入了波涛声中。
诱敌的一万大军出发了。
渡船回来后,桑祈和董先念也会带领突袭的三百精骑过河。
比起先走的闫琰一队来,这一批人都显得非常平静。
为了追求行军速度,战马上尽量减少了军备,众人穿的也都是轻便一些的软甲,分列三排,整齐划一地站在河岸边,极目远眺对岸,面色无波。就好像等待他们的任务,只是过一条河而已,并不是前去解救被虎狼之师围困的军民似的。
只有这一边的主帅桑祈,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到战场,但自己作为主帅还是头一遭,称不上像闫琰那样忐忑,不安却还是有的,牵着自己的马在原地焦虑地转了两圈。
海口是夸下来了,可那毕竟是大名鼎鼎的呼延兄弟啊!真的能打得过吗?
事到临头,紧张的气氛中,桑祈难免也要想想,万一没成功怎么办?万一自己决策失败,不但没能解救茨城之围,带的这三百人还有去无回怎么办?
正在她隐隐担忧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人拍了拍自己。
还以为是董先念,一回头,发现是白衣白马,前来送行的大司马晏云之。
于是侧马转过身来,犹豫地看向他,欲言又止。
想问他一句,如果,如果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这事儿,会不会太窝囊了?
不料晏云之却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抬手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了句:“早去早回,莲翩说要给你准备好多好吃的。”
他深邃如夜空的星眸,淡然若流云的笑意,化作一股汨汨流淌的细流,带着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倾注到她的眼底。只那么一瞬,便如霞光冲破厚重的阴云雾霭而来,冲淡了所有担忧与忧愁。
桑祈会心一笑,颔首道了声:“好,一言为定。”
心里也没那么紧张了。
刚巧,此时船只也回到了渡口,她便朝他随意地挥挥手,调转马头,带领勇敢的将士们出发了。
过河之后,已经看不见闫琰的军队,只能从地面上略微向西北方向倾斜的杂草判断,他们刚走不久。
为了隐蔽行踪,出其不意,桑祈一行人则先寻了一偏僻之处,静候消息。
第二天中午,前去刺探敌情的探子回报,闫琰的大军已经被西昭人发现了,西昭的探子正快马赶回茨城。
到了第三天早上,第二个探子回报,果然不出晏云之所料,包围茨城的三万军队,被呼延恪带走一半,前去阻截闫琰的队伍了。
“好,再等四个时辰,待入夜后,他们远离茨城,我们便出发。”桑祈听完,一声令下,让将士们抓紧时间睡一觉,以便养精蓄锐,明天好好打上一仗。
这三百精骑不愧是桑崇带过的亲兵,训练之有素,说睡马上就能睡着。
桑祈觉得自己也应该睡一会儿,可是困意来得,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董先念过来,递给她一块干粮,劝道:“将军得休息,明天的奇袭,主要还得靠您。”
“我知道。”桑祈接过干粮,并没有放到嘴里,而是耸了耸肩道:“可奇怪的是,非常精神,困意全无。”
“呵呵,这是想到马上就能亲自上阵杀敌了,兴奋的吧。”董先念了然地点点头。
“是啊。”桑祈笑了,将干粮喂给了自己的马儿,拍着它的头道:“以前虽然瞒着父亲,也偷偷跑到战场上去过,可做站在最前头的那个人,还是第一次。出发之前,还有些害怕,现在却不知怎么着,只剩下兴奋了。”
“哈哈哈”董先念一听,也笑了,叹了声:“真跟你父亲一模一样。你们桑家人,大概都是这样吧。以前桑公在阵前,也是每次都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好像他天生属于那儿,不让他舞刀弄枪的,反倒蔫儿了似的。”
“是吗?”桑祈还是头次听说这茬,缠着他多给自己讲了些父亲的事,到了还有两个时辰就出发的时候,终于有些疲惫,小憩了一会儿。
夜幕再次降临,桑祈也再次醒来,带领着三百人一路向东北方向狂奔而去,原本应该用半日才能到的路程,他们只用了一半的时间。于当日深夜,来到了茨城。
留守茨城的西昭人对于这批突然出现的人马丝毫没有防备。
桑祈也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径直带领部下连人带马冲进了对方营地。
西昭营地中,登时乱做一团。
有赶忙找盔甲披上的,有赶忙去擂鼓的,有赶忙去牵马的,也有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神来的。
桑祈深知西昭人的军队实力,一旦让他们警觉起来,有所准备,对自己这一边便会很不利。所以,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
于是她策马疾驰在鸡飞狗跳的营帐之间,眉头紧锁,急切地搜寻着呼延律的身影。
战鼓声响起来,号角声震耳欲聋的时候,她还没找到呼延律,心里一慌。
摹地听见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喊声,董先念在朝她狂奔而来,挥鞭指着她的右方大喊:“将军,那边!”
桑祈一喜,赶忙侧头看去,只见火光映照下,能看清距离自己几十尺远的地方,呼延律肩头那圈夸张的狐狸围脖,和独树一帜的以枭羽装饰的发辫,红灰间色,十分显眼。
不由挑眉一笑,让你得瑟,这么招摇过市,生怕别人认不出来,被我逮到了吧。
时间紧迫,她连向董先念道声谢都顾不上,便调转马头,飞速向他奔去。
等到他面前,能让他看清自己的时候,高声喊了一句:“呼延律,把你的狗命拿来!”
却说呼延律方才还在帐中拥着三四个从阳州搜刮来的美人温存,这会儿才刚草草披上战甲跨上马,看见桑祈,目光又有些恍惚。
第一反应,听这叫嚣的声音像是个女的,就已经吃了一惊。
定睛一看,对方只穿了一身贴身的软甲,隐约还能勾勒出女子婀娜玲珑的身段,并且面容白皙光洁,明艳俏丽,唇红齿白,一双灵动的点漆双眸晶亮晶亮——果然是个女的!就更加吃了一惊。
再仔细看,这女人家居然出现在战场上,还提剑纵马,已经够奇怪的了。竟梳了一个比自己还奇怪的发型,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太匪夷所思,无法理解。
待到桑祈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飞身来到他面前,剑尖都快抵到他的脖颈上了的时候。
他才反应过来……提剑……剑!这女人会用剑!这带着一阵凛冽杀气,闪着寒光,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玩意不正是吗!
身子比意念先动,赶忙避让。
要说名将的称号毕竟不是平白无故得来的,虽然只差一点点就碰到了,可这一剑到底还是让对敌经验丰富的他给避了过去。
随着这下紧急躲避,呼延律也理清头绪了,轻蔑地哈哈大笑了两声,粗声不屑道:“一个黄毛丫头,也敢跟老子叫板,我看你们大燕是真没人了,打仗连条汉子也派不出来了吗!”
一击未成,桑祈也没灰心丧气,绷紧神经,轻盈跳到一旁的帐顶,闻言挑眉笑道:“恶贼莫非不知,我桑家满门良将,就是女子也不逊色吗?对付你,区区我这个黄毛丫头足矣。”
边说,手上也没闲着,瞄准他发怔的契机,再次发起进攻。
听见桑家的名号,呼延律有一瞬间的动摇。
正在这一瞬间,被桑祈抓住机会,削铁如泥的利剑挑破了他铠甲的系带,霎时便露出了破绽。
“哼,不自量力。”呼延律登时冷眼一眯,短暂的怔然后,依然一副瞧不起她的样子,道是:“这点雕虫小技算什么,老子都不用动枪,赤手空拳便能捏断你那没有酒壶嘴儿粗的脖子!”
说着真的挥舞着粗糙大掌,空手向她袭来。
桑祈嘴角浮现一丝狡黠的笑意,要的就是这样,此举正中下怀。
晏鹤行已经将最为优雅如行云流水,看似舞蹈般曼妙,却于不动声色之中暗藏杀机的剑法,悉数传授给了她。
她也许不是最厉害的将军,但勉强也能算是一个善于使剑的杀手。那么多次和晏云之对练,可不是白练的。
短暂几番交手,那仿若流风回雪的一个剑尖轻挑后,呼延律惊愕地瞪大双眼,徒劳地捂着血流喷薄如柱的脖颈,满手鲜血,栽倒下去。大口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吐出带着腥臭味儿的血沫。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秒,这位威震一时的西昭名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姑娘手上。
……小姑娘还梳着比他更奇怪的发型,莫非这就是传说中优胜劣汰的先兆?往后这战场上,大家比拼的到底是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