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心下明了,他是在询问自己,能否接受这一点。
遂收敛衣袖,正色答了句:“关键不在于别人说了什么,而是我们做了什么。只要你我行得端正,何必在意旁人眼光?”
得了她这句话,晏云之方才舒展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随着卓氏的上位,西昭人也明显加强了攻势,想要趁乱一举夺下平津城。方才出去迎敌的副将,面色焦急,脚步匆匆来报,说是前线防守吃力,出城应战的右将军一行,怕是要顶不住了。
“他们这次又来了多少人?”桑祈闻言,蹙眉问道。
“大约十万。”副将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嘴唇都有些发白。
“十万?”桑祈吃了一惊,“怎么会这么多?”
因为后方补给的沉重压力,西昭人的主力部队一直不敢冒进,始终驻扎在浙水以北。在浙水以南的,大约只有寥寥数万,停留在洛水北岸,与他们相互制衡。
突然冒出来十万人,也就意味着对方派出了半数队伍,大军压境,不顾后果,此役势在必得。不难想象,等待他们的,会是一场比先前的战役更加艰苦的硬仗。
而他们虽然半年来死守住了平津要塞,却在接连不断的战役中,亦不少损兵折将,原来近五万人的军队,除掉伤亡,如今能上战场的,也不过三万余人,连对方的半数都不到。
更要命的是,过一会儿,又有人传讯回来,说是外出歼敌的右将军闫琰,率领三千精兵出城,竟几乎被全数歼灭,侥幸逃脱的也都受了重伤,包括闫琰本人!
桑祈和晏云之对视一眼,面色都有疑惑。
经过了这么多次出生入死的历练,闫琰已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将,也曾在乱军之中,单枪匹马而归。缘何这一次,会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
心中又是不解,又是担忧,因着主帅必须坐镇指挥,不能离开议事厅,桑祈决定亲自去看看闫琰,朝晏云之匆匆道别,自己骑马前去。
为前线上撤回的伤员做紧急处理的营帐,设在南城城墙下,如今已经安置了数百人。还有伤员正接连不断地被送来,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草药的味道,充耳满是痛苦的呻吟和疼痛难耐的嘶吼。
每个人都步履急切,每个人都面色凝重。她刚刚赶到,就有一个捧着一堆被鲜血浸透的棉布,快速从她面前跑过的小兵皱着眉头,朝她大喊了一句:“喂,伤兵营里不许骑马,危险,还不快下来!”
语气态度十分不好,想来因为太着急,只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句,连她是谁都没看清。
桑祈还是老老实实下马了,飞速打了个绳结,将马儿栓在一旁,随手拉住又一个人问:“右将军呢?”
“那儿!啊……我说,你倒是看着点!”那人端着一大盆水,被她拉扯了一下,险些洒出去,惊呼一声,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多谢。”桑祈一拱手,也顾不上道歉了。脚步未停,便朝着他示意的帐子跑了过去。
一挑帘,只见里面挤着好几个伤员,都在清洗伤口,做紧急处理。
一个坐在地上的人,肩头中了一箭,正有一人按着他,另一人用力将箭头拔出来。受伤的人死死咬着棉帕,发出一声压抑的哀嚎。
另外还有一人,被落火所伤,烧没了半截裤腿,内里的皮肤也焦黑溃烂一片,看上去十分骇人。正有人拿着清水与抹布,细细为他擦洗在地上打滚灭火的时候,伤口上沾的尘土。只消看上一眼,就觉得一定很疼。
桑祈头皮一麻,赶忙转头,继续寻找闫琰的身影。终于在内里的一张简易搭起的床板上看见了他,正半躺着,灰头土脸,露在铠甲外的衣衫上,布满或长或短的划痕。不用仔细瞧,她也能辨认出来,那是枪伤。
赶忙上前一步,俯身问:“伤得可严重?”
其实这句话问得有点多余,看他那牙关紧咬,哼哼唧唧,遍体疮痍的样子也知道了。
闫琰却还是倔强地摇摇头,坚持道了句:“我没事。”
说着,一把拉住她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将她拉向自己,凑近她耳畔,嘴唇瓮动,悄声说了一句话。
桑祈一听,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立刻捂住嘴,才没惊呼出声。
闫琰眼皮上肿了一块,睁不太开,吃力地眨了眨,仿佛刚才拉她的那一下,已经用掉了全部力气似的,连勾勾手指头都显得有气无力,嗫嚅道:“我也是瞎猜的,你别去……”
说完,有人拿烈酒喷在他右膝后方的伤处,他双眸一瞪,疼得晕了过去。
桑祈死死咬着唇,二话不说,不顾他方才的劝阻,转身飞跑了出去。穿过忙碌的人群,一路跑上城楼,第一眼便见负责指挥在城楼上的守军的董先念,正背对着她,双手扶在城墙上,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半晌一动不动,好像在冥想或者发呆。
哪有人会在如此紧张的战役中冥想发呆的?!
桑祈只觉得心跳缺了半拍,愈发有种不祥的预感,喊了一声:“董叔叔!”
董先念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看见她正朝自己跑来,皱着眉快走两步,拉住她的胳膊就往回带,道:“将军何故来此,大司马刚刚下令,要你过去一趟。您还是赶紧……”
“骗人。”桑祈不肯走,打断他道:“他知道我去看闫琰了,就算下令,也会派人去伤兵营找我,怎么可能会来这儿告诉你,让你转告?”
说着,便要继续往城墙边凑,看看他刚才到底为何发呆。方才,他转头的那一刹那,眼中的沉痛与悲叹,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这……”
谎言被拆穿,董先念一时语塞,手却还是不肯放,二人拉扯起来。
桑祈挣了两下没挣开,眸色一凛,喝道:“董副将,我以左将军的名义,命令你放手。还是说,你连我的军令都不听了?”
……董先念一怔,没想到她突然拿身份压人,纠结半晌,到底还是长叹一声,犹豫不决地放开了手,嘴上不忘继续劝道:“您还是先回去吧……”
“不走,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瞒着我什么。”桑祈脾气一上来,倔强道。说完,大步迈到他刚才站的位置,向城外远眺。
而后,眸光越来越沉,越来越晦暗,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骨节苍白,每一处关节都咔嚓作响。
董先念立在一旁,千言万语,都汇作了一声无奈的太息。
他想劝慰她两句,叫她不要多想,可事实已经摆在人家眼前了,想与不想还有何分别呢?
要怪,只能怪自己嘴拙,不像那些名士一样能说会道,否则也不至于此时此刻,连说出个合适的字眼来都捉襟见肘了,董先念在心中如是叹惋。
没想到,少顷之后,桑祈一转头,抬手指着外面,开口的时候,竟然笑了。
“你不想让我看见的,就是这个?人家都到家门口来了,难道还能瞒得住吗?”
那笑容,不似寻常的灿烂,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自嘲。
董先念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瞒得过,就算此刻不让她看见,恐怕下一刻,她也会从别人嘴里得到消息。
他只是自欺欺人地觉得,不让她亲眼一见,可能会好一些。
——毕竟,城楼下与我方军队搏命厮杀,且所向披靡,已经取得了压倒性优势的不是西昭军队,而正是消失了整整九个月的,驻守在茺州的桑家军。
那是怎样一副画面呢,他完全没有设想过。
谁会知道,前一日还行踪成谜的他们,竟然犹如鬼魅般出现。突然兵临城下,并且将长枪对准了大燕的方向。
难怪遍寻大燕也没有消息,原来他们一直在茺州,一直在西昭占领的茺州,根本哪里都没有去,而是成为了西昭那二十万大军的一部分。
此等惊世骇俗的真相,连他这个外人都不敢相信,再三确认了好几次才不得不接受。
更不要说是桑祈!
董先念都有点不忍心看她的表情了。
桑祈还在笑,笑得要多苦涩有多苦涩。
刚看到闫琰身上枪伤的位置,她就觉得不对劲了。且不说他身上穿着的,是精心定制的上好铠甲。乃是大燕技艺最为精湛的工匠所打造。桑家的枪法也本就攻守兼备。而他伤的却恰好全是薄弱之处,就好像对方对他装备和技艺的缺点都心知肚明,有备而来似的。
谁会如此了解大燕的战铠,如此了解桑家的枪法套路?她不尝听闻西昭有这等人物。如果真有的话,为什么不早派出来?
再听闫琰说,觉得这一次来袭的先锋部队很特别。打伤自己的那些人,虽然穿着的是和西昭人一样的衣裳,却不似西昭人一般喜好用刀,而是使的枪法。而且怎么看怎么都和他的如出一辙,甚至还有专门克制他的套路。
她便意识到,这支队伍有可能掌握了桑家的武功。
毕竟,桑家的枪法也是密不外传之技,若非专门研习过,否则仅凭战场上的交锋就想了解得如此深入,是何等之难。
但那时她还只是以为,是不是西昭人抓了几个她的远亲,威逼利诱下学会的。
万万没有想到,眼前挥戈相向的,正是自己的亲眷本人无疑。
不管她的父亲有没有过反意,眼前这些人反了,乃她亲眼所见,证据确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