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明月说完这句话,二人同时沉默下来。
不安的少女,又警觉地向身后看,好像生怕自己说的那个人突然出现似的。
而桑祈则敛眸,将她的紧张看在眼里,对于她的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认识也更深入了几分。想来,她口中的这个人,不但在宫里,而且二人还经常会接触到,所以她才这么害怕。不由十分好奇,问道:“是谁?”
甄明月脸色发白,没有直接提这个人,而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比桑祈还要小上三岁的她,从小就受着刻板拘束的教导,鲜少拥有快乐自在的童年时光。
虽然表面看起来,她乖顺听话。但再听话也是个孩子,多少都会有活泼好动,好奇心旺盛的一面。
有一天她便趁看管自己的婆子生病,偷偷溜出院子,想找哥哥带自己去玩。她知道那一天哥哥是在家的,可溜到哥哥的院子,却发现人不在,只能失望地回去。过了几个时辰又溜过来,发现哥哥好像回来了,房门微敞了一条缝,里面传来说话的声响。
眼见着时辰已晚,再不抓紧时间出去玩就来不及了,她便也没多想,三两步跑进了屋里。结果见着屋子里不止有哥哥一个人,还有一个陌生的女子。
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那么美艳动人的姑娘。雪肤花貌,杏眼桃腮,每一个视线都流露出脉脉柔情,仿佛轻而易举地,便能将坚硬如铁的心肠融化。
这陌生的女子正在给她哥哥倒酒,见到她来,友好地朝她笑笑。
而哥哥却好像没看见她似的,喝得烂醉,整个屋里酒气冲天,嘴上还不清醒地说着什么类似“算我甄禹瞎了眼,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呵,事到如今,反倒我成了拖累你的累赘了?”之类的话。
当时她没太听明白,只觉得哥哥双目赤红,怒气勃发的样子很是骇人,满屋子的酒味儿又难闻。
那女子温声细语地安慰着他,又给他倒了一碗酒。而后款款走近,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叫她先出去,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兄长这个样子后。她便当真点点头,飞快地跑回去了,回头也没敢把这事儿说出去。
然而,第二天,兄长便突然病故,郎中说死因大约是酗酒过度。
当初的她,只顾着哭,并没有将这个女子和哥哥的死联系起来。
而父亲则说,自己的儿子一向是个饮酒有所节制的人,不可能死于酗酒过度这个狗屁原因。因着知道当天上午,他去面见了桑公,便认为此事与桑公有关。虽然表面没说什么,却不难看出,从此留下了心结。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进了宫,看到当年的那个女子出现在卓文远身边,她才恍然大悟,这恐怕是卓文远处心积虑多年布下的一个大局,而自己当初恰好撞破的,正是杀人现场。
桑祈听完她讲的这个故事,抬手抚唇,感到难以置信,讶异地问:“可是,你会不会记错了?毕竟,当初你与那个女子只有一面之缘,如今又过去这么多年了。你又凭什么能确定,现在在宫里看到的这个人就是她呢?”
“我知道这种话说出去很难让人相信。”甄明月怕她不信自己,赶忙解释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别看我愚笨,琴棋书画学得都一般,却有一点勉强算是长处,便是过目不忘的本事。”
“过目不忘?”桑祈更怀疑了。
甄明月便绞着袖口,似是羞怯地点头,低声道:“对,哪怕是只见过一次的东西,也能记得清清楚楚。什么事情,在什么时间发生,见过什么人,对方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
说到这儿,她似乎也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便干脆举例道:“比如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曾经在去净灵台的路上偶遇?”
桑祈有印象,可能记得这件事,和所谓过目不忘,未免还相去甚远。
但等到甄明月事无巨细地将当时的经过,她和宋佳音、苏解语等人的衣着首饰都一一复述出来的时候,她便不得不信了。
其中有些细节,她早已记忆模糊,但甄明月提到的一件事她却还有印象,就是当时她命莲翩给汤宝昕送过一个玉佩,欲与汤宝昕结交,却被汤宝昕退还。当时那个玉佩上,是嫦娥拜月的图案。
并不少见的图案,可她很少佩戴,并且是在回到洛京之后才买下的,买下后和甄明月也的确只见过那么一面。
可见甄明月当真记忆超群。
既然明白了她真有这个过目不忘的可能,桑祈便打消几分疑虑,重新认真回味起方才她说的故事,问道:“那么你说,在宫里看到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终于说到了重点,甄明月却又犹豫了,仿佛只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就会很害怕,犹豫良久,才示意桑祈凑近,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两个字:“浅酒。”
桑祈长睫眨了眨,这回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刚才还挺信你的……可是,浅酒?未免也太离谱。按你的说法,当初你看到那个女子,身段妖娆,风情妩媚,听起来的确像是浅酒。可是浅酒如今看上去也就与我们差不多大,当年才几岁?恐怕还是个与你我一样的黄毛丫头,如何能……”
“我也知道这不可能。”甄明月见她怎么也不肯相信自己,都快哭出来了,焦急道:“所以……所以我才更害怕,更不敢告诉任何人啊。而且,打从我进宫见到她,也就没机会告诉父亲了。”
说完,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
桑祈也跟着叹,既知她不会说谎骗自己,也没有那个理由;又实在觉得她的话说不通。不由止了笑,反复思忖,绞尽脑汁将这个人真的是浅酒的可能性代入事件中,整体梳理了一遍。
渐渐地,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也许不是浅酒,但是同她有关的人。”她咬着手指,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比如她的母亲,或者是姐姐,极有可能同她长得非常相似,导致你记对了容貌,却认错了人。”
“之前我一直以为,卓文远早早就在筹谋,处心积虑地安排了很多事。可后来仔细一想,又有哪里说不通。当年的他才几岁,如何就能有这么大的魄力与野心,去计划谋反?所以有可能,一开始都只是长辈们的事情。卓家的长辈想要谋反,拉拢了西昭人,派出浅酒的母亲,或者姐姐之类的人潜伏在茺州。瞄准时机暗杀了你兄长,嫁祸于我父亲,让你我父亲二人离心。以备日后有需要的话,好能借此发挥。”
“而后随着时间推移,参与的主力才从长辈,逐渐转移到卓文远和浅酒这一批人身上来……”
对,桑祈说完,忍不住自己拊掌,叹道:“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甄明月琢磨了一会儿,也恍然大悟,尴尬地笑笑,道:“还是你聪明……我就一直没能想到这一层,总以为浅酒有什么容颜常驻的本事,或是不老不死的狐妖,把自己吓得够呛。只要看见她就害怕,还不知道能跟谁说……”
桑祈无奈地笑笑。
话是这么说,可她自己也没有证据,只能说是一种自我感觉较为接近真相的猜测而已。
事情经过到底是怎样,恐怕只有几个当事人清楚。
而她若想知道,如今也只能去问浅酒了。
想到浅酒对卓文远惟命是从的样子,便觉就算问了,能问出真相的希望也很渺茫。
只知一切可能都是卓家与西昭从中作梗的一场莫大的误会,桑祈在唏嘘的同时,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
毕竟,这样看来,至少是父亲除掉甄禹的这个可能性又小了许多。
可是,甄禹找到父亲的那天,又究竟谈了什么,回去后为何会神情颓唐,肆意痛饮,说出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呢?
桑祈好奇。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随着两个人的辞世,亦已成为被带入黄泉的,永远不见天日的秘密了吧。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来问一句:“既然你记性这么好,可记得,事情发生在哪天?”
“九月初三。”甄明月不假思索道。
桑祈听完,却又一次愣住了。
九月初三……是她的生辰。
时间太久远,别的日子她定然记不清了,可那时已经记事,生辰却还是记得的。
记得那天,父亲的确早上的时候在家,说是要等什么人。后来却挨不住她磨着要他陪自己骑马,带她去了马场,玩得特别开心,直到晚上才回来。
而她出门之前,并没有看到甄禹来。出门之后,又一直和父亲在一起。
想到这一层,她突然瞪大眼睛,转过身去,激动地走了两步。这么说来,甄禹何止是有可能不是父亲杀的,他那天根本就没有见到父亲!
可是,又为何好像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带了酒娘回去,醉倒在家?
桑祈百思不得其解,走了两步后,又寻了处池畔的大石坐了下来,随手把玩起身边的一根枝桠来,好奇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恨自己没有甄明月那么好的记忆力,无法清晰地还原那日所看到的一切,从中找出端倪。
可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努力回想良久之后,她还是记起来了一些细节——当日她想让姐姐也陪自己去,可是姐姐说身上不太方便,便留在了家中。
手上的动作一顿,被月季上的尖刺刺了一下,她似乎明白了。那一日甄禹去了她家,见到的却不是她父亲,而是她姐姐桑祎。
而后的一切反应,也都与和姐姐见的这一面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