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贤妃出身大将军府,她父亲林大将军原是世家子弟,祖上也煊赫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不过林大将军少年勤勉,精通兵法武艺高超,很得许太师赏识。许太师领兵打仗原是天才,曾九战九捷大胜北狄,奈何他的儿孙本事平平,唯一一个可担大任的次子又英年早逝,因此便格外提携林大将军。林大将军不负许太师所望,领兵出征少有败绩,奈何他这人有个毛病——贪花好色贪到没谱,后院的姬妾数量之多,来路之丰富简直世所罕见。
林贤妃她亲娘出身不显,与林大将军相识于微时,也曾恩爱过,家中美人越来越多,林夫人病也越来越重,终于撒下娇儿稚女归天去了。后来林大将军再娶,新夫人是许太师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这位新夫人性子暴躁又少智谋,大将军府后院乱得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林贤妃彼时不过七岁,两个哥哥有父亲师傅带着习武识字,她却没什么人管,长成后来这样是谁也想不到的。
“阿娘比她小了六岁,跟她也不大熟,你姨妈是跟她很好的,你外祖母跟她娘算是表亲,所以她常上我们家来玩。”阿娘说起贤妃娘娘时总是很感慨,“跟你姨妈一样,说话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她们自己明白了,我听不懂她不管。她厉害得很呐,不到十三岁吧,将军府上下就由她当家了。”
“谁也别想着糊弄她——她见得多了!林家上下,她继母弟妹,还有别房的什么伯母婶子哪个不听她的。全家上下都要按着她的章程来,好便相安无事,但凡敢作妖闹事,她爹的姬妾她说罚就罚!我记得有一回她家宴客,大将军新纳的歌姬跟人吵了两句差点闹到前面来,她当着人娘子长娘子短地哄两句叫人扶下去,回头宴刚散就把人卖了。”
林贤妃小小年纪就管着一大家子,也只有来找姚文秋她姨母时才能松快一些。
“我记得她下棋下得很好的,你姨母整天在家看这个棋谱摆那个残局,次次跟我说,这回肯定能赢。等她来了随便落两子你姨母就输了。”
“她一到我家来就爱卸了钗环歪着跟你姨母聊天,还要哄我喂她吃糕点,我笑她懒,她说,她一到我们家骨头就软了……后来有风声说她们家跟许家要结亲,她一说起这个事就发愁。”
那会许太师的病显见是不能好了,林许两家联姻势在必行,怎么联却大有说头。许太师想的是将长房嫡长女许婵芳嫁给林贤妃她哥哥,许皇后却觉着不如让许家三公子把林贤妃娶进门,到底谁娶谁嫁,大家各怀心思,而林贤妃满腹心事,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爹自然是想着让我哥哥娶许家姑娘进门的,前天我在书房听见他说,太师年纪大了,我估摸着,他更想把我塞给太子做妾。”
姚文秋她娘彼时不过六七岁,林贤妃喜欢把她团在怀里当揉面一样揉着解压,姚文秋她姨母脾气温和,听了这话忍不住叹气:“那你怎么想的?太子儿女都好几个了,要我说,还是许家好一些,好歹是做正头娘子。”
林贤妃给姚文秋她娘编了辫子又解开,编了又解开,小姑娘给她烦得不得了要跳下来,又被她一把捞回来:“也就当个正头娘子强一些了,许三那一屋子妾室通房不少还是我爹送他的呢。但凡他们家有个上进的子弟,可怜老太师也用不着这么瞻前顾后的。”
后面她开始嘟嘟囔囔地论证起来,姚文秋她娘年纪太小,听得不大明白,只记得她后来说:“……我的事由不得我,我爹说了也未必作数。我只担心我哥哥,我们家这样,没个有手段的少奶奶撑不起来,许家姐姐我是挑不出她一点不好,你看满京城哪个不夸她?可就是太好了,我见她总有些怕。”
既是太好了,她又怕什么呢?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后面的事却出人意料,林贤妃的准嫂子转眼成了新太子的良娣,她自己的亲事却没半分着落。林大将军送了个庶女到许家去,说起嫡长女的婚事却只是打着哈哈:
“我家阿宁年纪还小呢,她娘去得早,我一向心疼她,实在还想多留她两年。哎,生女儿就这点不好,捧在手心上疼个十几年就到别人家去了。哎,我一想起来就舍不得。”
大将军说到此处还要抹抹眼泪,姚文秋她姨母听说了很感动:“阿宁,你爹对你还真不错啊。”
林贤妃歪在榻上都快睡着了,闻言感叹道:“你听我一句,你也在议亲了,选个门第简单自己上进的嫁了就是了,你这个脑子,要是换到我家,都活不过三个……半个月。”
姚文秋她姨母闻言要去挠她,两个女孩子倒在一起笑,笑累了林贤妃才说:“我爹是眼见局势不明,才搁下我的亲事,连我两个哥哥他都说再看看。但凡他确定赵王明日要登基,今夜亥时都能把我塞进赵王的后院里……”
她自嘲地摇头:“我原是最烦妾室通房的,我爹后院那些,我几时拿正眼瞧过她们?只愿我娘在天有灵,别叫我也落个与人做妾的下场。”
“我记得第二年春天你姨母就出阁了,当时议亲的除了你姨父,还有宣平侯赵家的庶长子。你姨父家跟我家是世交,却已无人在朝中为官,离京城也远。宣平侯府世代簪缨,宣平侯世子又是沈丞相的得意门生,你外祖母自然觉着宣平侯家好。你姨母请娘娘拿个主意,娘娘说,离得近有什么用,无辜送命时家里人连哭都不敢哭。离得远怕什么,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得亏听了她的。后来赵家可不就险些出事了吗?你姨母如今在淮阴好好地当她的太守夫人,虽不能见面,总归是安安稳稳的。你姨母出阁后,她来我家就少了,进东宫前来过最后一回,我那时十岁,她比你姨母小一岁,是十七,坐在我房里,问了很多你姨母的事。我问她,妙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她说,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皇家的妾再尊贵也是妾。没奈何,不能做个贤妻,就只能做个不生事的好妾。”
她私下这么想,但又有传言说,她进东宫前强压着把她爹几个最不安分的姬妾送到庄子上,其中有一个刚生下儿子,林大将军有些不忍心,她却只管把那孩子交到她继母手上。她继母只生了两个女儿,跟林大将军又近乎反目,得了这个孩子眼泪汪汪的,宫里来接人时哭肿了双眼。
姚文秋在家听贤妃娘娘的故事,就觉得这个娘娘真厉害真吓人,最初进宫在她跟前连腰都要挺直一点,话也不敢乱说。不料当年杀伐决断的一个人,如今再没人比她周全守礼和善的了。
姚文秋把这番感叹跟她娘一说,她娘也难免唏嘘,从此但凡淮阴有姨母的家书送来,姚文秋就按着她娘吩咐的,把姨母的近况讲给她听。
“难为你这样有心”,康乐公主坐在贤妃娘娘脚边的小杌上,贤妃娘娘一下一下替她梳着头,“你姨母棋下得不好,还不肯让人说,总叫我等着,总有一日要赢我的。”
她摇摇头,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笑着摇头:“许氏自戕以后,我已许久不与人对弈了。不知如今与她下一盘,她能不能多走十个子。”
姚文秋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自然忘不了跟她的宝贝牡丹花有福同享,回家想把几十盆花一起搬到王府,遭到姚夫人的强烈反对:“秋秋,这花不是你一个人种的,你小时候还是阿娘亲自教你怎么分株的,你个贪心不知足的你好意思全部拿走哇!”
姚侍郎一贯不大识相,居然试图给她们讲道理:“一人一半不就完事了吗?你们怎么这样多事!”
他无所谓的语气激怒了夫人,遭到“嫌弃我们就找别人去你个糟老头”这样一通抢白后摇头叹息,到底还是陪着女儿去后院花圃一盆盆挑。姚文秋每一盆都喜欢,非常难以取舍,对着两个食指一盆盆问过去:“你们谁想跟我走呀?”姚侍郎和姚夫人倒也由着她,整个花圃转下来,姚侍郎似有感叹:“最初那两株若还在,比秋秋还要大好几岁呢。”
姚夫人听到这个就撇嘴嘲笑他:“谁叫你浇那么多水来?亏得我早早给分株了,你才年年有牡丹可赏。当初有人还不领情咧。”
姚侍郎忆及往事赔笑作揖:“是是是,夫人英明,多谢夫人。”
姚文秋把花搬回家,恭王忍着笑听她喃喃一整天“不知道别的花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怪我偏心”,把她抱起来坐到书案上,姚文秋个子小,坐在上面两只脚晃晃悠悠的够不着地,恭王两手撑在她两侧:“她们自己不能聊天吗?为何一定要有你陪着?”
姚文秋答得很骄傲:“因为会跟花说话的花有很多,会跟花说话的人只有我一个!”
恭王给她逗笑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你这样说,我倒想起一个,唔,一个志怪故事。”
难得他想起的不是古人说的某句话,姚文秋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讲的却是从前青州有位姑娘,种了一院子牡丹花,每日悉心浇灌,视之如命。其中有一株花比别的不同,格外有灵气。姑娘浇水时,那株花会晃晃叶子以示感谢,姑娘赏花时,那株花会故意伸出枝条勾住她的衣裙不让她走。
原来那株花是被上古花神附身了,那花神受了仇家重创,不得已附身在这株花上慢慢修养,花神得知姑娘每夜都梦见自己被恶鬼追杀,就释放元神入她梦里,化作一个锦衣少年为她劈妖邪斩恶鬼,慢慢地,两人就在梦里生出情愫来。
“这个花神竟是个男的!”姚文秋听得眼睛溜圆,“他一定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恭王一本正经地反驳:“古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能说不怀好意呢?”
他亲亲姚文秋的额头,继续给她讲:后来那姑娘被她父亲送给了一位亲王做妾,离家千里之遥,再也见不到自己亲手种的满院牡丹花。花神伤重未愈,没法子离开那个院子,二十年间,那姑娘噩梦缠身,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锦衣少年。她在深宅后院里蹉跎岁月,终于病得要死了,临终之际混混沌沌,又看见那个锦衣少年向她伸出手来……
姚文秋哭得都要断气,闹着要从书案上跳下来,恭王不慌不忙把她摁在怀里继续讲:“后来,花神就带着她的魂魄回了天上的百花洲,把她也养在一株牡丹上。过了一百年,那株牡丹结出一个硕大的十二色花苞,风一吹,花开了,第一缕月光照到它身上,它就不见了,当年那个种花的小姑娘从枝头上走下来。上天封她做牡丹仙子,她从此就跟花神永远厮守在一起。”
姚文秋靠在恭王肩上扯他的头发,想了半天才看着恭王认认真真地说:“夫君,什么一百年,天长地久,都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我们一辈子几十年守在一起,对不对?”
恭王点点头:“我想说的不止这个……我想说”,他说到这,再也绷不住一脸板正,把她抱起来往卧房走,“我想说,娘子已经嫁了我,有话要对我说,不必跟花说。不然不小心惹上桃花债,有花精花神找上门来,我就只好把你的花拔掉了。”
这个人好凶残!姚文秋给他气得难得变聪明了:“你读圣贤书,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
恭王依旧不动声色:“子不语,不是我不语。一介凡人,怎敢事事跟圣人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