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汝舟默不吭声地从雪地中站起,提起角落中的木桶。
膝盖两处都是水痕,湿哒哒的,黏在皮肤上,翁汝舟没有带多余的衣服,只能勉强忍下不适,提着木桶向马厩走去。
寒风吹过翘檐下的檐铃,叮当脆响,她的衣袍被料峭的风吹起,袖袍飞扬,一股寒意直往破布的缝隙中钻。
张帆正喝着热茶,抬眉瞥了翁汝舟一眼,见她人长的消瘦,整个人好像要被风吹走似的,不由得轻嗤一声。
“惯会以色侍人的东西,前一阵子扒上刘皇帝,这一阵子又攀上长公主,两条腿张开才得来的富贵,定维持得不长久。”
说到这里,张帆的手不小心一抖,热茶泼在外袍上,洇湿一大片。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脱去外衫让手下拿去晾晒,接着轻蔑的问:“你们说,是不是?”
周围的小吏哪里敢得罪太仆寺寺丞,顿时哄笑一片。
“大人说得对,等他老了哪里还有人看上他啊。”
“我最瞧不得的就是那清高样,还真当自己是以前的大员不成?”
“二甲进士出来挑马粪,我要是他早就找根腰带上吊去了。”
哄笑声此起彼伏,嬉笑奚落的话语顺着寒风打着卷,一句不落地传入翁汝舟的耳中。
她身形微微定住,捏着木勺柄的手不由得攥紧,指节发白。
翁汝舟对卫予卿有愧,纵使卫予卿罚她在太仆寺做苦役,她也认了。
但张帆呢?
张帆凭什么欺辱她?
翁汝舟自认自己肚量不大,这段日子张帆对她的打压和嘲讽的场景一一自脑海中显现,一帧帧如疾电般闪过。
雪意落在她的眉间,幽深的瞳孔渐渐显出冷意。
一点洁白的雪粒子落在鼻尖,翁汝舟静静抬手,将其抹了下来。
她恍如没有听见张帆的嘲讽,敛下眉,提着木桶迈步,渐渐走远。
*
绕了几个拐角入到马厩里头,翁汝舟放下木桶,弯身舀出黍米,倒在马槽中。
乌稚马一见翁汝舟前来,立即打了个响鼻,欢快地将脑袋探出围栏,低头亲昵蹭着她的发顶。
“饿了吧。”
翁汝舟抬手捋了捋它的鬃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边场景。
偌大的马厩里没什么人,大家都嫌这里的环境又脏又差,臭气冲天,压根不想靠近。
如今翁汝舟恰好入职,又是新人,张帆可劲儿地打压她,把其他人的担子都挑在她肩头上,翁汝舟得一个人将所有活干完。
收回目光,翁汝舟平静地顺了顺乌稚马的皮毛,放下手中的木桶,回头四顾。
等了片刻,见没人进来,翁汝舟大致猜到那群同僚都乐得清闲,躲在寮房里喝热茶去了。
“乖。”
翁汝舟回头,轻轻抚了抚乌稚马的头,眉间笑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意。
“等我片刻。”
*
冬日天冷,庭院里的积雪攒了厚厚一层,北风呼呼吹拂,张帆方才吩咐手下去晾晒的外衣也挂在竹竿间一荡一荡。
短靴踩在蓬雪上,发出“沙沙”的踩雪声。
翁汝舟走了一会儿,渐渐慢下脚步,目光停在墙壁的辣椒挂串上。
一串串的辣椒鲜红无比,随着冷风摆动,在茫茫雪地里显出一抹亮色,招眼得很。
翁汝舟默不作声地抬手拢拢衣袖,脚步一转,往那边走去。
这串辣椒是主簿晾晒的,挂在屋外辟邪驱凶,偶尔也会摘下一两根红辣椒含在嘴中,热辣的口感往往能让人在凛冽寒风中整出一身的汗,驱驱寒意。
翁汝舟抬手摘下一根,寻到膳房处,摸出蒜臼,再把干辣椒扔到里头,拎起手边的石杵捣了几下。
干辣椒本就外皮酥脆,石杵一落便成了碎屑,翁汝舟被辣味呛得闭了闭眼,没注意膳房不知何时竟然进来了一个人。
待她估摸着辣椒应该已经捣出了粉末,勉强将眼睛睁一条缝,抬头便望见台边已然落了另一道人影。
翁汝舟惊得连手中的石杵都扔了出去,眼睫狠狠地颤了几下,整个人趔趄几步退到角落里,心中余悸未平。
待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嗓音有几分干涩,连话音都是颤的,轻轻吐出:“老师?”
面前的人,正是翁汝舟赶考时,曾指点过她文章的太子太傅,柏长青。
“锦斓,听说你被贬在太仆寺了。”柏长青望着她手里的工具,眼中疑惑,却还是温声询问:“你是被人指使到灶房做杂活吗?”
很显然,柏长青并不知道翁汝舟是被贬来喂马洗马的,但在灶房做事的名号,听起来总比喂马强得多。
翁汝舟垂眸,咽下喉中苦涩,点点头。
柏长青闻言叹息一声。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两鬓霜白,面色苍老,宫变之后,他的眼尾似乎多了许多皱纹。
翁汝舟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曾经的柏长青腹有诗书,熟读五经,是当今大儒,刘蔚在时曾把太子交给他教导。
而如今旧朝已覆,柏长青也被撤除了原来的职位,被吏部的人派去翰林院当一个小小的编修。
寒风从窗隙吹入,将他的袍衫吹起,翁汝舟眸光落下,正好看见他的衣袖翻起了白边,衣衫上也打了许多补丁,想必日子过得也很窘迫。
她顿了顿,收回视线,一时如鲠在喉,心中酸楚。
好半晌,翁汝舟才咽下苦涩,试探地道:“老师,您来是有何事?”
柏长青摆摆手,温声笑道:“没什么事,不过得空,来看看曾经的学生。”
刘蔚在位时,柏长青身为大儒,出自他门下的学生大都敏捷善思,才华横溢,身居高位。
而如今新帝登基,曾经的学生杀的杀,贬的贬,一些愿意归顺新帝的,倒是逃过一劫。
翁汝舟没想到敬仰的老师竟然会亲自探望自己,一时受宠若惊,又听他问:“锦斓,你之前在牢狱里,是不是见到了允枫?”
苏允枫?
前朝皇后之弟苏允枫,才华又是学生中最出众的,连中三元登上皇极殿面圣,也是柏长青最为喜爱的学生。
翁汝舟点了点头,“他还没从牢狱里出来?”
柏长青摇头叹息:“没有,允枫高风亮节,为人清正,想必是不会归顺新帝的,如今只怕还留在牢狱中吃苦。”
高风亮节,为人清正。
是了,柏长青一身正气,最是嫉恶如仇,因此很欣赏苏允枫的风度,而他最厌恶的,就是暗中耍奸诈手段的小人!
想到这里,翁汝舟手上的蒜臼都烫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