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a市的气温回暖。
春节假一过,医院重归繁忙。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除了工作上的见面,每到吃饭时,苏焱也时不时能遇见顾淼,然后两人自然而然凑成个桌。
这时候,苏焱异常繁忙,开始细致修改博士毕业的论文,同时还要兼顾医院的工作,每天睡不足五个小时。
从本科到博士,苏焱在附院实习了多年,师从裴言卿,同时临床学习的经验丰富,基本一毕业就能在众多医学生挤破头的附院定下工作岗位。
虽然累,但人生也到了一件值得骄傲的节点,苏焱倒也乐此不疲。
时间到了六月。
这天是场换髋手术,手术前前后后进行了八个小时。
病人年事已高,整场手术异常艰难,顾淼必须一直在场,神经高度紧张地注意着患者身体的各项指标。
到了后头,她脸色苍白,额间泛出细细密密的冷汗。
直到结束的时候,病人被退出手术室。
苏焱摘下口罩,目光停顿在半脱力地靠在墙边的顾淼身上。
“补充点糖。”苏焱从口袋中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她。
顾淼接过,“谢谢。”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苏焱皱眉,低垂着眼:“往常也没有这样。”
顾淼摇摇头,“没什么事。”
其实苏焱能够感觉到,自从去年那次之后,顾淼对他的态度慢慢变得温和又客气。
就像个最寻常的朋友一样,保持着最好的分寸感。
但这种分寸,更是让苏焱寸步难行。
就好像,原来的小刺猬,突然收了棱角,结果却是缩成一团,连靠近的机会也没有。
或许,从来只将事情藏在心里的人,并不能适应秘密被人撞破的无所适从。
苏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他正欲抬步离开,手臂突然被顾淼拉住,接着她整个的重量附在他肩上。
“借我扶一下。”顾淼声音很虚弱,“我有些站不稳。”
苏焱僵在原地,一瞬间只觉被触碰手臂麻了半边。
“你还能走吗?”苏焱耳根微红,偏头看她,面色一变。
顾淼唇色干裂,眼睛紧紧阖上,接着整个人往他怀里一倒,完全晕了过去。
苏焱脸色空白了一秒,随即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抬手触碰她额头,一片滚烫。
他肃着脸,抱着人去了门诊。
顾淼打着点滴,苏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安静地看着她。
她肤白,这就显得眼下的青黑尤其明显,唇色淡红干裂,看不清一丝血色。
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照顾自己的。
苏焱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听着病房钟声滴答滴答地响,一时心间充斥着久违的静谧。
他突然用气音喊:“顾淼。”
自然是没有人应。
苏焱放心地继续道:“你知不知道你快三十了。”顿了顿,他抿唇:“正巧,我也快了。”
“要你找不到对象,咱俩……”
凑个对三个字还未出口,一道尖锐的铃声在屋内响彻。
苏焱吓得差点跳出来。
他黑着脸,扫见了顾淼包中的手机,看见睡着的她被吵得轻轻蹙起眉,直接上前摸出手机。
看见来电人显示【讨债鬼】,苏焱挑了下眉,直接按了拒接。
结果这通电话和打了兴奋剂一样,不停得打。
苏焱不耐地拿起手机,走到了病房门外,“哪位?”
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满是嚣张:“你是哪位?怎么会是你接我姐的电话?”
“有话快说。”苏焱冷冷道。
“让我姐去楼下缴费处给妈缴费。”顾泽说:“她要没钱,你可以去缴。”
“你是废了吗?”苏焱厉声道:“你自己不知道去?”
“我没钱啊。”顾泽说得理所当然,“再说,家里供她读书出来,她难道不应该接济家里吗?”
不跟他废话,苏焱直接挂断了电话。
透过病房的玻璃床,他目光落在顾淼疲惫的脸上,心里升起一种类似于心疼的酸麻。
他重新踏入病房,正欲将手机关机,病床上的人却已经睁开眼睛,清泠泠地望着他。
顾淼轻声道:“手机给我吧。”
苏焱没理她,懒洋洋坐在椅子上,“你再休息会,没什么事。”
顾淼抿着唇,鸦羽般的眼睫垂下,唇动了又动,终于从齿间蹦出几个字:“苏焱。”
“嗯?”
“你,能借我一点钱吗?”似是极难启齿,顾淼说得异常艰难,“我保证,一年之内就还给你。”
苏焱:“多少?”
顾淼:“十万。”
“成。”苏焱当即拿起手机,点亮屏幕:“你银行卡号报给我。”
顾淼愣住了,“你,不让我打个欠条吗?”
“怎么?”苏焱笑,“你还想赖账?”
“我不赖账的。”顾淼就差抬手立誓,“你可以让我录个音,或者我现在就写欠条,再找人来证明。”
“赖就赖吧。”苏焱无所谓道。
“嗯?”
“卡号。”
顾淼打完了吊水,当即就下了床。
她冲苏焱弯了下唇,诚挚道:“谢谢你。”
苏焱懒洋洋地靠站着,“阿姨怎么了?”
“胃癌。”顾淼声音很轻。
苏焱没再多问,只沉默地点头,“改天我去看阿姨。”
第二天,苏焱下班后,拎着果篮去了肿瘤外科,来到护士台,准备询问顾淼母亲的病房。
结果刚走进,就听到了几个护士的窃窃私语。
“活久见,要我是顾医生,我早就撒手不管了,真是一家烂摊子。”
“就是,有那么个不孝自私的弟弟,母亲都病成这样了,还天天像个米虫一样,找顾医生要钱。”
“听说,顾医生出国留学都拿的公费奖学金,在美国半工半读才毕业,这得多辛苦。”
“但也没办法呀,母亲病成这样子,是个人也不能不管吧?”
“唉,挺令人心疼的。”
“顾泽又来找她了?”听到最后,苏焱紧紧锁着眉,出声问。
几个护士吓了一跳,看见来人,害羞地红了下脸。
“是的,今天动静还闹得挺大的。”
“顾医生没理他,他就去阿姨面前闹,拼死拼活地要钱。”
“我知道了。”苏焱:“哪个病房?”
“309。”
苏焱点头:“多谢。”
他一路来到309,进了病房后,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床上,面容枯槁的中年女人。
此时病房内除了她和邻床的病人,没有别人在。
顾淼和她眉目有两三分相像,但相比母亲,她的眉眼多了更多的坚韧。
女人注意到他,愣了愣,“你是…”
“阿姨好。”苏焱放下果篮,坐在病床边,“我是顾淼的朋友,苏焱,来看看您。”
冯书恍然,笑了笑:“原来是你啊,来就来,这么客气干什么?”
“应该的。”苏焱愣了愣,又问:“她提起过我吗?”
“当然。”冯书说:“小淼很少提别人,说你的次数最多了。”
“真的?”苏焱很是惊喜,不自觉问:“都说我些什么?”
“她说经常和你一起吃饭。”冯书声音有些虚弱,“小淼最喜欢别人陪她吃饭了。”
“这样。”苏焱尴尬一笑。
和冯书聊了几句,苏焱正欲告辞离开,被冯书喊住,“小焱啊,阿姨能再和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苏焱重新坐下。
-
又是一年毕业季,苏焱博士毕业,初步确定九月正式在附院上班。
暑假苏焱依旧留院,但时间相对宽裕下来。
和顾淼的碰面,有时一天一次,有时几天一次,但每一回见她,苏焱都觉得她比往常更瘦了些。
那天冯书和他的话,时时刻刻响在耳边。
冯书属于胃癌晚期,再难回天,现在该是她生命最后的时光。
到了生命的尽头,能尽心尽力照顾她的,也只有顾淼。
冯书和顾淼的爸爸顾盛年轻时进城务工,将顾淼被留在了农村,和奶奶相依为命。
因为顾盛一直想要个儿子,他们生下了顾泽,并将他带在身边照顾着,娇惯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
顾淼一直在乡下待到了初中毕业,因为镇上没有高中,这才被他们接到城里。
而就在顾淼进城前一天,乡下的奶奶因为久病无医,去世了。
那时候的顾淼,连普通话都说不准,肤色被晒得黝黑,很快便遭到了城里同学的排挤。
便是连唯一的弟弟顾泽,也极其唾弃这个“乡巴佬”姐姐。
一个是从小带在身边的儿子,一个是怎么亲近不起来的女儿,孰轻孰重立见。
哪怕进城务工赚了点钱,但由于顾盛好赌,家中并不宽裕。
顾淼成绩顶尖,高考成功考进全国最好的a大,并立志报考医学院。
医学院学费相对高昂,顾盛想让顾淼上免学费的定向师范,顾淼自是不愿,当时家里闹得很僵。
顾淼甚至离家出走,打了两个月的暑假工,才给自己凑够了学费。
自上大学后,她也没再问家里要过一分钱,一路拿奖学金保研,甚至争取到了出国的机会。
顾淼和家里的联系越来越少,甚至在出国后,销声匿迹。
顾泽不争气,连初中都没念完就在街上鬼混,顾盛则因为常年酗酒赌博,某一天突然在赌坊猝死了。
冯书懦弱了一辈子,丈夫面前唯唯诺诺,儿子面前也说不上话,老时能依赖的,唯有顾淼。
生病期间,冯书回首一生,看着女儿越来越憔悴的面容,和胡搅蛮缠,自私妄为的儿子,心中的悔恨达到了极点。
想起顾淼到现在还是茕茕孑立一人,唯有在提起一个叫苏焱的青年时,面上会浮出些笑意。
直到见着真人,冯书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可以托付的小伙子,有担当,会照顾,是个好孩子,于是说了这么一番话。
-
这天是苏焱实习期观摩的最后一场手术,等正式任职后,会着手主刀手术。
同样是和顾淼搭档。
这是场常规的手术,氛围没那么严肃,结束得也很快。
苏焱满面轻松地出了手术室,看着顾淼依旧绷着张严肃的脸,正欲开口玩笑几句,却见顾淼盯着手机,握着手机的指骨用力到发白,脸色极差。
苏焱面上笑意一僵,“怎么了?”
“我妈妈。”顾淼用力抹了一把眼睛,“刚刚去世了。”
“节哀。”苏焱沉默了会,试探着伸出手,看她没有反感,才慢慢揉了下她的头。
“我没事。”顾淼努力憋回眼泪,“我这还有我妈治病剩下的五万块,一会还给你。”
苏焱有些火大:“我差你那五万块?”
顾淼被凶了一句,只能睁着红通通的眼眸看着他。
苏焱被看得心里一软,别开脸,“你想哭,就哭。”
“我的肩膀,勉强可以借你靠靠。”
“我不哭。”嘴上这么说着,但眼泪还是不住往下掉,像是终于做出了某种妥协,顾淼突然埋首到他胸膛,声音颤抖:“她毕竟是我妈妈。”
“我父母、奶奶都不在了。”顾淼说:“我没有亲人了。”
苏焱全身僵住,只笨拙地用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有些无措地哄着:“没事。”
“你还有我。”话说出口,他红着脸补充一句:“这个朋友。”
顾淼只情绪崩溃了一小会,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沉着冷静。
她擦干眼泪,“谢谢你。”
苏焱不喜欢听她说谢,只扯了下唇,随即拉着她:“去送你妈妈一程吧。”
“嗯。”
顾淼请假了一周,忙着处理各种事情。
这期间,顾泽一次面都没露。
追悼会,苏焱和裴言卿都到了场。
销声匿迹的顾泽就是在这时候突然现了人,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闹事,原因就是冯书将家里唯一的老房子留给了顾淼。
场面一片混乱。
苏焱气得想直接雇打手把顾泽给灭了,但顾淼穿着一身素黑,面色无喜无怒,“这房子我就是免费做慈善,也不会给你。”
顾泽火冒三丈,直接就想指挥人砸场子。
苏焱轻轻解着衣袖,就想动手。
“别越界。”裴言卿按住他,“顾淼和一般女性不一样,她不是轻易能依靠别人的人。”
苏焱表情平静:“所以,我要让她习惯依靠我。”
裴言卿面色一顿,缓缓放下了手。
他几步上前,将顾淼拉到身后。
顾泽冷笑:“又是你个小白脸。”
“上赶着英雄救美?”
苏焱充耳不闻,只挡在顾淼面前:“趁保镖没来之前,赶快滚。”
顾泽这一群人,都是道上的混混,冲动易怒,新仇旧恨叠加,当即就要动手。
裴言卿眉头紧锁,怕苏焱吃亏,也开始解着衣袖,正要上前,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声厉喝:“干什么的?!”
“给我停下,警察!”
顾泽一行人最怕的就是警察,不知道进局子待过多少次,这回都惊慌地面面相觑。
“我草,条子,泽哥,咱走吧。”
“她什么时候报的警?”
顾淼将苏焱拉到身后,苏焱看着将他挡住的女人,忍不住偏头笑。
“警察同志,这伙人恶意滋事,寻衅挑事。”她指向地上的狼藉,“还有损坏公物。”
“麻烦你们把他们带走。”
警察将顾泽一行人,全部带走了。
“你什么时候报的警?”苏焱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怪不得那么冷静。”
顾淼平静道:“他身边的人,给钱就什么都说。”
“让他进局子,好好待一待吧。”
苏焱苦笑了下。
还真是,从不依赖别人。
所幸,他见过她为数不多的脆弱。
-
八月底的时候,苏焱来医院的人事处完善入职程序,一进门,对上了顾淼的背影。
人事处的经理表情似有些难以置信,再三确认:“你真的确认吗?”
顾淼:“我确定。”
“好,堂里村的基础设施并不完善,生活条件艰苦,你要做好心里准备。”
顾淼弯唇:“我知道的。”
“行吧。”经理挥挥手,“顾医生高风亮节。”
顾淼淡笑:“有些遗憾,我不想让别人也承受一次。”
话毕,她一抬眸,就对上了直立站在门边的苏焱。
苏焱表情莫测,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她:“你要下乡?”
“嗯。”不知怎的,顾淼声音有些艰涩,莫名不敢看他的眼睛。
苏焱表情变换半晌,最终,耷拉下眼皮。
他扶着门框的手死死握紧,上面隐隐泛出青筋。
“什么时候走。”
“九月。”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苏焱点点头,下颌绷得死紧:“好。”
再拿入职合同时,苏焱提不起半分兴趣,他握着笔,在签名前踌躇半晌。
迎上经理疑惑的眼神,苏焱突然放下笔,“我不签了。”
“啊?”经理惊了。
这一个两个的,怎么回事?
苏焱笑了声,“我也想成为一个高风亮节的医生。”
经理:?
苏焱已经站起身,招了招手:“我走了,咱们回见。”
苏焱一路循着顾淼的踪迹,在医院门口看见了她的背影。
顾淼站在阶梯下,他站在上面。
“顾淼。”
顾淼顿住脚步,缓缓转身,回眸看他。
两人安静地看着彼此,微风几许,吹起两人的衣角。
苏焱突然低下眸,挡住眼中的慌张,“我有一米八。”
顾淼:?
“我刚博士毕业,虽然还没你高。”
他深吸一口气,别开脸道:“我,我应该也挺帅的。”
苏焱抬起眼,屏住呼吸:“我愿意陪你一起去堂里村。”
“所以,我可以做你男朋友吗?”
顾淼笑了。
笑得满目温柔,她眼中泛着水光,声音带着哽咽。
“苏焱,你知道吗?”
“大师也说,我命中带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