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军理政,说易也易,说难也难。
容易在于所有人都知道应当怎么去做。
只需要做到赏善罚恶,恩威并行,便可功成。
易在此处,但是难在此处。
赏善罚恶,恩威并行这八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现实并非是游戏,任何人都无法获知自己属下的能力高低。
任何人也都无法知晓自己属下是否是真正的忠诚。
所有一切的判断,都只能是通过收到的消息来去判断。
而下面传递而来的消息,可能有失真,可能有遮掩,也可能有捏造,眼花缭乱之下根本难以分清这一切的细则。
明末朝政混乱,腐败成风,党争纷沓,相互倾轧。
崇祯登基之初,杀掉了魏忠贤,但却没有找到一个替代魏忠贤的亲信。
厂卫的力量被他自己一手削弱,直到崇祯回过神来,明白了那些朝中满口国家大义,看起来正直无比的朝臣只会空谈,甚至很多都污浊不堪之时,却已经是晚了太多。
自袁崇焕之事后,崇祯几次想要加强厂卫力量,但是最终却是收效甚微。
崇祯以为那些一直跟随着他的太监对他应当会赤诚相对,但是他也终究是看错了很多的人。
朝堂之上的腐败成风也影响到了军中和宫中。
能够传递到宫中的情报,哪怕是锦衣卫和东厂传递上去的情报,很多其实都已经是失了真。
赤心为国者,曝尸荒野;粉饰战报者,却升官加爵。
勇于任事者,屡被严谴;推诿避让者,却受赏进位。
严守军纪者,反遭斥责;纵兵劫掠者,却无人问责。
刚正不阿者,横遭流言;结党营私者,却窃据高位。
银钱开路,官运亨通,金玉为车,直上青云!
……
陈望再次见到左良玉的时候,距离上一次在淳化会面已经是过去了四年多的时间。
虽然已经过去了足有四年多的时间,但是陈望仍旧记得当时左良玉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记得当时因取下大捷而意气风发的左良玉。
只是,现如今就坐在陈望身前的左良玉却是满身的暮气,再无半点昔日的意气风发。
左良玉靠坐在椅子上,眼光无神,面色深沉,背脊也不再如同昔日一般挺得笔直,再没有昔日凌厉的气势。
左良玉只是四十岁,刚到不惑之年,但是陈望却注意到左良玉的鬓角竟然甚至都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白发。
陈望记得在陕西第一次见到左良玉的时候。
那个时候左良玉虎步龙骧,锐气十足,凛凛有生气,和现在的形象完全是判若两人。
从现在左良玉的身上,根本找不到半分当年的身影。
不过这一切的缘由,陈望也很清楚。
前不久七月二十五日,左良玉在罗猴山中伏,大败而还。
军符印信尽失,一应军资武备全部丢弃,士卒死者多达万人,副总兵罗岱力战而亡,参将、游击以下被杀者达十余人。
进军的军令是熊文灿所下。
张献忠、罗汝才还有一众流寇的反叛,让熊文灿感到大祸临头。
熊文灿很清楚的知道一旦张献忠等众叛乱,南国再起风云之后,他这個六省总理也将就此做到头。
于是熊文灿慌忙下令给总兵左良玉,强令其率兵进剿。
左良玉自然是不肯前去平叛,因为郧襄一带尽是大山,路途险阻,运粮不易,难以追赶。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张献忠、罗汝才等众盘踞在郧襄长达一年的时间,只怕是做足了准备。
敌军以逸待劳,他们千里迢迢,敌军占据地利,而他们却是恍若睁眼瞎一般,难以取胜。
自知无法向朝廷交代,希冀侥幸取胜可以减轻罪责,坚持要进兵。
但是这个时候熊文灿自知无法向朝廷交代,他命令左良玉进剿的目的本就是想如果能够侥幸取胜,便可以减轻自己的罪责,所以仍然坚持要进兵,连发军令令左良玉进剿。
左良玉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是奉命进剿。
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左良玉于罗猴山大败,几经血战终溃围而出。
左良玉逃回谷城,收拾残兵,最后却仅有千人得换,余众皆没于战阵之中。
左良玉所领的八百家丁,跟随着他冲杀出来的仅余下三百余人,伤亡过半。
而面对着这一切,朝廷得知后,送来的不是宽慰的文书,也不是抚恤的军饷,而是降罪的诏书。
熊文灿将自己的罪责全都推的一干二净,送到京师的塘报,是左良玉轻敌冒进,指挥失误,致使中伏兵败。
左良玉被以轻进之罪贬三级,着其戴罪立功。
熊文灿也是因为这件事和河南总兵张任学一起被免职待命。
“左帅……”
陈望出声打破了沉默的气氛。
“我现在当不起你这一声左帅了。”
左良玉头颅未动,眼珠缓缓的移动了些许,声音低沉而又沙哑。
罗猴山一战是他这么多年以来败得最惨的一仗,多年以来积攒的家底几乎被打空,麾下的嫡系兵马几乎全数尽没。
当初从昌平起始便跟随着他一路南征北战的老兄弟,如今还活着的只剩下了寥寥数百人。
连番的变故和打击,将左良玉的心气已经是近乎消磨一空。
许州的兵变,让他没有了家。
罗猴山的惨败,让他失去了无数的军兵。
降下问罪的诏书,让他躯体之下那原本尚有温度的热血,一点一点的降至冰点。
左良玉感觉这个世道荒唐的可怕。
往昔之时,他不尊号令,推诿避让,最多只是一道斥责的文书。
这一次他领兵遵守了命令,一路追击,换来却是贬官问责的文书。
“要不是当初我麾下还有几千的兵马留在襄阳,加上刘国能、李万庆是被我招抚的份上,只怕我早已经是和张任学一样,丢了官免了职,闹不好还要被丢入大狱。”
罗猴山战败后,流寇声势大盛,许多摇摆不定的流寇纷纷起事。
左良玉收到贬官问责的命令同时,还收到了一封让他维持局势,节制刘国能、李万庆等一众归降的流寇营首。
说起来左良玉都觉得是讽刺,他和流寇打了七年的时间,最后之所以被没有下狱问责,反而是因为手底下的流寇。
“朝廷用人向来如此……”
陈望叹了一口气,若是赏罚分明,无论是流寇还是建奴,早已经是化作了灰飞,哪里能够威胁偌大的大明帝国。
“左帅当初与我推心置腹,昔日恩情,在下一直铭记。”
左良玉在历史上有万般不好,千般恶劣。
但是从当初相遇起始,再到后面分别,并没有害过他,甚至还和他推心置腹的说一番话。
虽说更多的,是看在曹文诏的面上,左良玉才会是一个好的态度。
但是从来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陈望不知道左良玉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仅从史料之上的只言片语上,左良玉曾在辽东任都司,一时骁勇。
先于遵永大战取得战功,积功升职。
而后又在大凌河之战,左良玉奉命救援,而后连战松山、杏山,录功为诸营之首,能见当时的左良玉还是心怀血勇。
左良玉最后之所以拥兵自重,骄横跋扈,变成一个只会逃跑的长腿将军,很大的原因其实都要归咎当时的官场。
随着明帝国的逐渐腐朽,朝廷赏罚不明越发的失去人心。
所有的人也都渐渐的明白了一句话。
乱世风云起四方,有兵方是草头王……
而现在,几经大起大落的左良玉也已经是彻底的明悟了这句话的含义。
左良玉的眼神之中浮现了些许的神采,陈望的话让他的心中多少也是有了一些触动。
“曹帅昔日于我有恩,现在你领了平贼将军,我肯定会竭力助你,这个你大可放心。”
左良玉抬起了头,目视着陈望,沉吟了片刻之后说道。
“我现在麾下虽然麾下可战之兵不多,但是在军中也还算是有些威望。”
“左帅误会了。”
陈望缓缓的摇了摇头。
“我这一次来并不是想要请左帅帮忙做事。”
左良玉眼神微动,有些不明就里。
“南方一应诸事,这些时日我都对其有所了解,此番前来拜见左帅,是想问可有什么需要相助的地方。”
“兵甲、粮饷我已经是先一步解出一部分,押解到了营中。”
陈望神色郑重,沉声言道。
“我知道缺额甚大,一时间难以补齐,我会尽力为左帅补足兵备、军饷,作为重建军队之资。”
身为平贼将军,他有调动部分军资物品的权力,这些都是杨嗣昌请了旨意来的。
历史上平贼将军原本是由左良玉担任。
十三年春的时候,杨嗣昌感觉难以节制诸镇,于是举荐当时兵败消沉的左良玉为平贼将军。
左良玉因此对于杨嗣昌心怀感激,而后更是奋勇作战,连败张献忠,几乎将张献忠又逼至了绝境。
只是杨嗣昌到底是在京师待得的太久,他担忧左良玉因此做大,于是又暗许贺人龙指日可取代左良玉之职。
而后就在贺人龙跃跃欲试急于取代左良玉的时候,左良玉在玛瑙山与流寇交锋中,大破流寇。
杨嗣昌于是对贺人龙说,任命之事暂且延后。
贺人龙因此怀恨在心,并将此事告诉左良玉,左良玉知晓之后对于杨嗣昌的态度也终究不像开始。
至此,左良玉彻底的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军阀,踏上了那条不归的道路。
不过现在,很多事情都将不会再发生,很多的事情都将改变。
戊寅之变的结局已经改变,太多的事情收到波折,一切的发展都已是未知。
现在平贼将军的将印也已经是落在了陈望的手中。
越来越多的事情发生改变,必将带起更多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这些改变,必然会使得如今的历史走向另外的一条道路。
“我与左帅同为营将,一样远离故乡,同样深知丧师兵败之痛。”
“诸军舍命奋战,保全左帅杀出重围,为的是左帅能够存活于世,为的是有朝一日左帅能够为其报仇雪恨,为的是左帅能够照顾他们身后的父母家眷。”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陈望说完了最后的一句话,站起了身来。
“陈望,惟愿左帅重振旗鼓。”
陈望微微躬身,亦如当年在淳化一般,双手抱拳,郑重的向着左良玉行了一个军礼,而后才转身走出了营帐之中。
帐外陈功早已经是牵马执镫在等着他的到来。
陈望跨上战马,领着一众亲卫向着帐外一路行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初在淳化对左良玉说的那一番话种下的因,在现在结出了果。
从刚入营时他便发现了很多熟悉的地方。
左良玉麾下的军兵精神面貌都与其余的明军截然不同,营地之中少有喧哗之声,除去校场的方向有训练的声响传来,其余的地方基本都是静静悄悄。
营帐之间泾渭分明,各处营地皆是干净整齐。
巡逻的兵丁一丝不苟,任谁来看,都得赞叹一声治军有方。
或许当初左良玉听进去了他的很多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左良玉会听进去他多少的话。八壹中文網
没有了平贼将军的名号,左良玉到底能不能重振旗鼓。
陈望无疑是希望左良玉能够重振旗鼓的。
从左良玉的眼神之中,陈望看到了左良玉的心灰意冷。
左良玉的心中积蓄着不满,只需要有人破开一个口子,这些不满在最后终将如同火山一般喷发而出。
陈望牵引着战马,缓缓的向着辕门的方向行走而去。
伴随着战马的起伏,陈望的身形也同样跟随着起伏。
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个人的命运。
被时代裹挟的命运只能随着时代沉浮。
但是现如今,陈望却并非是随着时代的洪流而沉浮。
陈望现在已经是牢牢的掌控住了手中缰绳。
用手中的缰绳,他可以牵引着座下的战马,掌握着前行的方向。
他的命运,现在正处于他自己的掌控之下。
平贼将军,只是起点,而不是终点。
权既在手,寰宇可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