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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祸事(1 / 1)

讲到这里,顾植民不禁愀然,他从铁盒中拈出一支纸烟。小皮匠赶紧拭净手,燃亮火柴,硫磺爆燃,一股刺鼻的烟气。

“唉,兵荒马乱,人如蝼蚁。”小皮匠不禁慨叹,“侬就这样离家,来了上海?”

“我并非一人来的。”顾植民如是道。他又想起当初,姐姐去世后的那些天,春雾与硝烟久久笼罩黄渡乡,凉云兼雨,落花飘零。他同许广胜站在河堤上,面对一座空坟,但见柳色延绵,与流水一同远去。

“植民,你讲讲看,这江水流过黄渡,流去哪里?”许广胜突然问。

“华漕吧。”

“华漕之后呢,又是哪里?”

“真如吧。”

“真如之后呢?”

“上海。”

“对,上海,我想去上海!”许广胜转过身,对顾植民讲,“总觉得翠翠姐没有死,顺着江水,去了华漕,到了真如,最后漂到上海,我要去上海寻她,把她带回黄渡,娶她做媳妇,请全村老少吃梅菜肉。”

“我也要去上海,要找那种能滋润护手的雪花膏,如果阿姐能抹上雪花膏,手能使上劲儿,当初或许……”顾植民望着江水,他抓起一块碎瓦片,朝江心撇过去。瓦片跳踉向前,打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那是民国六年,我十四岁。大总统黎元洪被赶下台,溥仪当了七天皇帝,又换成冯国璋做代总统,北方打得不可开交。而上海滩依然热闹,依然繁华,就是那年我来到上海,恰恰赶上先施百货开业。左边厢敲锣打鼓,舞龙弄狮,右边厢西洋乐队,奏进行曲,我拖着两只泥脚,站在大马路对面,生生看傻了眼……”

此时此刻,兰心大戏院门口,夜色渐浓,瓦斯灯却亮堂起来。小皮匠借着路灯,听着故事,给顾植民鞋子打了三遍油,擦拭得光可鉴人。

“顾先生,侬想必遇上某位贵人,就如此进了先施公司?实不相瞒,方才我看过名片,侬在先施公司是专卖护肤品的襄理,职位老高,运气老好哩。”

顾植民苦笑一声。

“你讲得恰好相反,我到上海,无依无靠,莫说运气,连气运都没有。”

“噫!顾先生讲笑话!先施公司那是环球百货,是上海滩了不得的去处!就算里面擦玻璃、扫地板的人,地位也不知比外面高哪里去来!侬方才说自己既没读过书,又没亲戚帮扶,如何能进那里头做事?”

小皮匠像是质疑,也像是点拨。顾植民吸一口香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行人来往,霓虹迷离,余歌曼妙,仿佛也穿越十三年时光,望见那个甫到上海、呆头惘脑的自己就站在喧嚣街头……

自打上路往东,顾植民便始终与厄运相连。他与许广胜走到嘉定又遭遇兵乱,等行行停停到了真如,盘缠已经花光,顾植民还害了疟疾,只好投奔拉黄包车的亲戚养病,许广胜心急,便先行朝东赶路,在密勒路一爿米店落脚。等顾植民养好病,到了上海,只能投奔老城厢大境阁残墙下一处烟纸店做学徒。

烟纸店老板姓薛,一家五口,有老有少,挤在店后边隔间里住。店里仅有顾植民一个伙计,白天看店,夜里便在货架下席地而眠。秋初的蚊虫最多最狠,他被咬得辗转反侧,朦胧中听见外头喧动,于是撤下门闩,推开门扇。

屋外并没有人,沿着狭长里弄远望,便见月华洒在云朵上头,满月与白云之间,有团氤氲浮动的雾气。那雾气带着声响,掠过远处层叠的屋顶、塔楼,朝他涌动而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千百只鸟雀被明月惊醒,聚少成多,就围在他头顶盘桓翱翔。顾植民被这般奇景震撼,直到黄浦江上的汽笛声将他惊醒,才明白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烟纸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陈列的南北货品,散出各式气息——芸薹油闻起来如藏蓝色氤氲盘桓,大米的气味却是象牙般软白色,香烟有很多种,从黛色到青色变化多端,老酒十二时辰气味多变,早上开缸时是深深的酡红,等到中午便成了浅一些的橙黄,到了夜里又逐渐返厚,又凝成琥珀的颜色……

不过,顾植民也有遗憾,那便是店里没有雪花膏。薛老板告诉他,那种东西,要到大马路的店去找。

顾植民晓得大马路,他曾隔着先施百货的玻璃,眼馋地窥探摆在橱柜上的雪花膏,那东西比金银还贵重,小小一樽便要五个角子,实属消费不起的宝贝。他只能省吃俭用,早日攒下钱买樽雪花膏。

好在他鼻子灵,脑瓜更灵,只做了一天工,便将店里大小气味记个通透,许多时候他闭着眼,都能帮客人寻到想要的东西,他还试着与熟客攀谈,学沪语轧山河1,可惜他不知那位熟客竟是个小北方,差点学一嘴东北腔的洋泾浜。

薛老板夫妇对新伙计颇为满意,可偏偏事不如愿,烟纸店得罪了老城厢的流氓无赖,日日吃拿卡要,稍不如意便打打砸砸。薛老板不堪其扰,欲关了店回乡里。这是顾植民的落脚之处,他如何舍得离开,于是自告奋勇,去找无赖商谈,劝他们放过薛老板一马……

听到此处,小皮匠倒吸一口凉气。

“顾先生,这万万使不得啊。”

顾植民却是一笑:“为何使不得?”

“盘剥店铺是那些地痞的生计,你去劝他们自断财路,岂不是与虎谋皮?”

“也不尽然,人皆是肉身,谁真有铁石心肠。欲说服他人,必要摸透心思想法。”

“顾先生,侬能摸透地痞流氓的心思?”

顾植民掐灭纸烟:“那伙流氓的头子,喜欢听书,尤爱听《三国》。我便找本《演义》,七荤八素翻了些故事,看到刘玄德为兄弟报仇,一怒之下讨伐东吴。东吴弱小,走投无路,只得顽抗到底,结果在猇亭火烧连营,刘玄德狼狈逃到白帝城,气愤身死……这便是兔子急了咬人,熬鹰被啄了眼的道理。”

小皮匠撇撇嘴:“话有几丝道理,却恐说不到利害之处。薛老板若有东吴的魄力,绝不会有弃店回乡的念头,更不会让一个上海话都讲不清的活计去打头阵。”

“莫急,我还有一个故事,一番讲法。”

“哪个故事?何种讲法?”

“诸葛孔明七擒孟获,擒而放之,便是为的让南蛮心服口服——若地痞改换想法,每月保护沿街店铺,按份子收取地面钱,那么生意日好,也不必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岂不更好?”

小皮匠默了片刻,点点头道:“确是如此,我若是流氓头子,也许会思忖思忖——顾先生,这两个故事到底可有效果?”

顾植民望他一眼,微微一笑,又燃上一支纸烟。

“若说没效果,却也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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