酋长亲自送辛逸。辛逸注意到他走路不是很利索,拄了一根拐杖,脚步一高一低。酋长解释说说年轻的时候被人打断过左腿,骨头没接好,就成了瘸子。酋长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仿佛在说的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辛逸很好奇酋长这个土皇帝被人打的原因,他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酋长带领子民和有世仇的部落交战的情景,眼看胜利在望,酋长高呼胜利,不料被垂死反击的敌酋削断了腿……来瓦努老家之前,辛逸内心是有点期望的,期望看到一个色彩斑斓充满活力的部落,非洲鼓咚咚咚,人们披着草裙,嘴里发出呦呦呦的声音,屁股像触电一样抖动。然而他看到的是死水一潭。
在村口的一个大眼睛旁边,酋长停下脚步,手掌撑在大石头上,要给辛逸讲一个故事。酋长郑重其事的态度,让辛逸心头窜出火苗,用希冀的眼神看着酋长,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为了部落而战的热血故事。
酋长清了清嗓子,用略显低沉的语气讲述了他的故事。很久以前,不仅这个村子没有通公路,周围方圆百里都没有公路,每个村子之间都只能步行到达。那时偶尔外出的村民回来讲述了汽车行驶在大马路上的情景,大家都非常羡慕。后来真的有人来修公路了,一开始村民们都很欢迎,指望着有一天可以坐上汽车出行。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随着公路一起来的并不只是汽车,而是一批批农场主,有欧洲人,有印度人,他们占据了大片大片最好的土地,不种粮食种剑麻、棉花。农场和村庄相安无事,而且雇佣村民到农场上班,有吃有住还发工资,村民们争相前去应聘。可是随着农场的扩大,一些村民被迫搬迁,离开生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地方,祖祖辈辈依靠的树林、河沟、山石都被农场用极低的价格买走了。有一回,酋长到别的村子走亲戚,正好遇到了农场的人到那个村子里谈交易,农场的人带着刀枪去的,威逼利诱没能得逞,两边就打了起来。农场的人有备而来,村民们不是对手,一触即溃,酋长相貌普通衣着普通,被农场的人当作普通村民暴打一顿,腿断了。
说到这,酋长居然笑了起来:“狮子不要离开自己的领地,不然鬣狗也会扑上来咬几口。”辛逸看着他阳光下闪亮的白牙,一阵眩晕,分不清这位酋长是真的那么豁达,还是故作幽默。他宁愿相信是酋长真的是豁达的,可是酋长大人请有话直说,不要在这讲这种失败的故事了。他大概猜到了酋长故事后面的意思:外来人的入侵,破坏了当地无数年的平静生活。
这是典型的因噎废食。时代在变化,人们的生活也在变化,再固守以前那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靠着些许薄地养活全村人的生活,迟早会被时代抛弃的。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同意修路。”酋长说话时看向远方,“我坏了一条腿,不会再坏第二条的。”
辛逸想起芒特打村民的事情,心想中国人不会坏了你的第二条腿,可是这里不仅有中国人。他说:“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我们来,肯定会带来水电;但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这也是真的。所以,我无法给你一个确切的说法。”
酋长点点头,继续说他的故事。那次被人打断腿,其实有一个原因,酋长挡在一位小姑娘和小男孩面前,挡住了最狠的几次棍棒,如果不是他挡着,就是那小姑娘小男孩断腿断胳膊了。
“那是我。”瓦努爸爸插了一句,“还有瓦努的妈妈。”
辛逸惊讶地看他,注意到他身后的瓦努在朝自己点头。
酋长说:“瓦努,你去达累斯萨拉姆是对的,你的弟弟妹妹留在村子里遭罪了,以后想办法都带出去……”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辛逸,继续说,“辛逸先生虽然不一定修路,但是肯定可以帮助我们的年轻人的”。
辛逸暗呼厉害,笑着说:“达累斯萨拉姆那么大,年轻人去了机会很多。瓦努的成功经验说明了一切。”
瓦努爸爸说:“她成功了吗?我希望她在达累斯萨拉姆成立家庭,那才是真正的成功。”他说着就问瓦努,“你的那位朋友……”瓦努打断她的爸爸说:“我的朋友,他马上要会中国了。”瓦努爸爸怀疑地问辛逸:“真的吗?”辛逸笑着说:“我们在公司上班,随时可能调动到别的国家。”瓦努爸爸哦了一声,脸上的失望非常明显。
辛逸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黑人家长的催婚,心想大概全世界的父母都是这样的吧。这让他想到冷星雨,两人在非洲闯荡漂泊,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以后的日子,只知道两人就是要在一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安稳的心,认真考虑两人的未来。而冷星雨父母的态度带来的巨大压力,让辛逸经常不愿意去想这些事情。在非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是终究两人的父母兄妹都在国内,那是永远无法割舍的来处,既是挂念也是羁绊,像蛛丝一般把人缠绕住了。
瓦努没有和辛逸的队伍一起走,她难得回到老家,打算多呆几天。辛逸让她返回时去坦扎尔农场搭车,直达达累斯萨拉姆。瓦努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怕晕车,辛逸鼓励她说:“吐啊,吐啊,就吐习惯了。”
一行人原路返回,到了水沟边,皮卡车没了踪影。辛逸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别是司机起了歹念,把车偷走了吧?同事和他有一样的想法,那三位工人更是直接就嚷开了,他们扛着石头样品几十里山路走得并不轻松。
辛逸早就口渴了,一直靠想着很快能喝上皮卡车上的水“望梅止渴”,现在突然没了指望,他顿时感觉口干舌燥,眼光落在水沟里,嘴里拼命分泌口水应付身体对水分的渴望。同事舔了舔嘴唇,对辛逸说:“喝一点?总不能被渴死吧?”
水沟里的水流静谧无声,辛逸却感受到了难以抗拒的召唤,来喝我,来喝我。那是水里的寄生虫、细菌的魔鬼召唤。三位工人放下了袋子,拨开草丛捧水呼噜呼噜吸进嘴里,又哗啦哗啦捧水洗脸,一边欢快地臭骂那个把车开跑的司机。辛逸艰难地把眼光转向一边,骂了一声他妈的,暗自后悔把水瓶子都扔了,现在连个沉淀水的东西都没有,还有一半的路程,现在冒险喝几口水也无法支撑到坦扎尔农场。
他打开手机,眯着眼睛看向万里无云的天空,希望能接收到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机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