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大雄宝殿外面,禅院缘灭方丈几乎是一宿没睡,此刻便站在殿前,看山巅云外雾气缥缈。待得听见那小沙弥气喘吁吁来报的声音时,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方丈,方丈!”
尽管身子骨还不错,可从山下一路跑上来,还是要花点力气的,小沙弥停下来时都需要两手撑着膝盖才能站稳。
“那、那山下来了好多人,都带着刀剑,看着就像是几位师兄说过的那姓沈的魔头!”
“阿弥陀佛,该来的总会来……”
缘灭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意外,反有一种事情终于到来了的落定之感,当下只回头向其余几位僧人吩咐。
“去请达摩院、戒律院几位首座并罗汉堂弟子,随老衲一道出山门迎远客。”
“是。”
几位弟子也都是听说了近日将要发生的事情,面上虽还带着几分不安,但躬身应答时却也不见几分慌乱。
只是临走时又被缘灭叫住了。
弟子们不解:“方丈,还有别的吩咐吗?”
缘灭长叹了了一声,回首看向藏经阁的方向,终是道:“另遣个人,往藏经阁,叫善哉也往山门来吧。”
要请善哉师兄……
众人皆是一怔,隐约觉得方丈主持禅院事务多年,还从未露出过这样凝重又晦涩的神情。
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谁也无法确定。
天机禅院偏踞于不空山,因远离武林,向被江湖以为是世外之地,出家人既不争那江湖上的名利也不参与江湖的争斗,只止戈碑一座放山门外,来者皆须“止戈”。
但今天来的这些人,显然都并非善类。
江湖上的消息,总是走得很快的,更不用说沈独一路带人来天机禅院,根本就没掩饰过自己的行踪,禅院这边的弟子早在前几天就已经探知了他们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
所以一接到缘灭那边传来的消息,达摩院、戒律院并罗汉堂的首座与弟子们,全都猜到要迎的“客”只怕是传说中那曾闯过千佛殿还从善哉手中逃脱了的妖魔道道主沈独。
一群僧人于是浩浩荡荡往山门去。
止戈碑前,沈独已经等得有些久了。
顾昭在旁边看似云淡风轻实则阴阳怪气地笑:“早年只知沈道主杀人如麻,手段残忍,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给谁留面子。未料想,今日到天机禅院,竟是恪守做客之礼,也没说硬闯山门。实在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沈独并不理会他话里藏着的刺,知道那小沙弥该是去通传了,所也不再派自己这边的人上山,只一翻身从马上下来,踩着河滩上浸了水的石头,仰首看着那正刻“天机禅院”背刻“止戈”的石碑。
当下便笑了一声。
顾昭向他看去,却见沈独伸手向那石碑一指,竟然道:“顾少山,你见了这石碑心底必定恨得发狂吧?月前一场鸿门宴算计我,赶上的是天时地利人和,难得遇到我众叛亲离的时候。只可惜,竟被我逃到此地,忌惮于禅院的威名,眼睁睁看着本道主东山再起。”
“……”
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昭眼皮都跳了一下,其余听见这话的正道诸人也觉得像是当面被人扇了一巴掌,浑身的血气都朝脸上涌。
便是妖魔道这边裴无寂、崔红等人面上也不大好看。毕竟当初要沈独死的,可不仅仅是正道的人。
但谁又能料到呢?
一场绝境中的逃亡,让沈独成功地避到了这武林寻常势力难以踏足的天机禅院,让所有人的算计成了一场空。
场中一时无话。
妖魔道并正道所有人都已经通过了那窄窄的峡谷,一道聚集在了这第一道山门的下方,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
等了一刻多的样子,山上终于来了人。
沈独是头一个听见脚步声的,于是也是第一个抬头向山上望去的,于是一眼就看见了前面身披红色袈i裟,手持一金刚禅杖的老僧,更有近百名辈分不一的僧人跟在后面。
一看就知道更后面那些是武僧。
想来他一路不曾隐瞒自己的行踪,天机禅院也该早有准备,所以才是这副阵仗来迎他们。
“阿弥陀佛,天机禅院久未有外客来访,今日竟得知诸位施主一早拜上山门,未能远迎,实在是敝院失礼了。”
带人来的当然是缘灭。
他到得第一道山门下面,便停了脚步,单手竖着打了个稽首,声音苍老而平和。
传闻缘灭的修为在这天机禅院也算不低的,更经历过当年武圣逃来禅院留下三卷武学精要的事情,所以在江湖上也拥有着非同一般的名气。
除那镇守千佛殿的善哉之外,就算他最广为人知了。
沈独的目光不由从他面上的皱纹和长眉里夹杂的灰白扫过,可第一时间竟未回这大和尚的礼,而是转过眼来,又在他身后看了一圈,才略带几分失望地收回了目光,也假模假样地打了个稽首:“我等今日都是不请自来,搅扰了贵院清净,实该是我等为此歉疚才是,缘灭方丈客气了。”
缘灭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也看过这江湖上不少的风风雨雨,见过了武林中各式各样的厉害人物,方才沈独那眼光的游移,并未遮掩,轻而易举便被他看在眼中。
分明是在找寻什么人。
于是他也不禁打量起沈独来,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此人出色的样貌,但随即便瞧见了他眉眼间那一股无法消散的戾气。人虽笑着,却难掩杀戮过多的阴煞。
“禅院虽长为世外之地,却也谈不上什么清净不清净。只是不知,沈施主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这是明知故问。
缘灭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但这话却是不得不问。
沈独隐约看出这老秃驴并不喜欢自己,只是念及自己喜欢的那和尚说不准还在禅院之中,所以压了脾气没发作,顺势道:“方丈乃是当年的亲历者,该还记得十六年前武圣娄东望逃至天机禅院,于弥留之际留下了自己多年精研武学的三卷精要,留遗言说将来若其后人上山想要这三卷武学精要,便请天机禅院将其转交。沈某不才,近日偶然救下一位公子,姓娄名璋,乃是武圣后人。所以今日特带了娄公子,请了陆庄主、顾少山这些武林同道前来作证,拜上天机禅院,希望贵院能依武圣遗愿,将三卷佛藏交还。”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混账话!
谁不知道武圣后人乃是他半路从顾昭手中劫走?为此还屠灭了当时所有同行之人,造下了武林中好大一桩杀孽!
今日竟敢面无愧色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饶是缘灭方丈见多了这江湖上道貌岸然之辈,也不曾觉得谁有眼前这一位沈道主这般凶狠可憎的面目,一张脸上的神情便有些微冷。
他抬眸注视沈独良久,终是宣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沈道主今日带武圣后人前来,又有天下武林同道做见证,我院自该依照武圣遗愿交还三卷武学精要。只是我禅院有禅院的规矩,沈道主今日若想进这山门,替娄施主要回这三卷佛藏,却还须一解身上因果。”
沈独早料到这件事不会这么容易,但他目的毕竟也不是真的就在佛藏上面,所以听缘灭没一口答应下来,也不觉意外。
反而是对方后面这句话,让他颇觉奇异。
“因果?”
“我天机禅院不待品行不端之客,凡人之所为,皆有上天法眼相看,众生莫能逃之。”
缘灭方丈垂了眼,言语却似规劝。
“月余之前,沈道主先后两次潜入禅院,第一次硬闯千佛殿为人撞破,空手而归;第二次闯入,一则在西天佛祖面前留下狂言,二则盗走了我禅院一样圣物。今日道主既来,不敬佛祖之罪可略,但此物还请沈道主完璧归还。”
“哗!”
缘灭方丈此言一出,禅院这边还好,顶多对沈独怒目而视,可跟随他一同来的正道众人却是瞬间炸了!
“竟然真的是他!”
“果然是盗走了什么东西的,俗话说得好,贼不走空啊……”
早在当初沈独从天机禅院出来的时候,千佛殿为魔道妖人留下八字狂言的消息就已经传出了江湖。天机禅院虽没明说是谁做的,可放眼当今武林,除了沈独又有谁人敢做?
那时就有不少人怀疑沈独盗走了三卷佛藏。
只是后来沈独先劫走武圣后人娄东望,后赴天下会与顾昭一场豪赌,今日更逼上天机禅院要这三卷佛藏,所有人便想他可能是走空了一趟。
可谁能想到,今日才到山门前,人天机禅院的方丈就抛出了这样一个震撼的消息——
沈独是真的带走了什么东西的!
只是听缘灭方丈的意思,似乎并不是三卷佛藏,而是天机禅院内的某一样东西。
沈独的面色,几乎瞬间就难看了起来。
他锋锐的目光里透着丝丝寒气,落在缘灭方丈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虽将身后那忽然炸开的议论听在耳中,可脑海中想的却是这秃驴言语的真假。
三卷佛藏,禅院圣物?
眉梢微微地一挑,千般心思,万般算计,已从沈独心底划过,当下便轻蔑地笑了一声,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缘灭方丈没跟本道主开玩笑吧?我远道而来,本是宅心仁厚,要为娄公子一偿所愿。你天机禅院自恃超然于武林,不肯交还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也就罢了,竟还空口白牙、血口喷人!说本道主夜闯什么千佛殿也就罢了,还敢污蔑本道主窃走你禅院圣物!秃驴,你敢说这话,可拿得出人证物证?”
前面还好好的“缘灭方丈”喊着,一言不合已是十分不客气地一句“秃驴”,禅院这边众多僧人何曾遇到过这样牙尖嘴利的人,一时想要喝骂,却又不知从何喝骂起。
正道这边也是一片嘘声。
但领头的几个人如顾昭等,却是谁也没说话:天机禅院固然不会平白无故污蔑谁,可沈独说的也是真话,人和物一个都没有,有什么用?
缘灭方丈也是久未遇见过这样难缠的人物了。
当日千佛殿之事除善哉外的确无一人目睹,更不用说佛珠被盗的那一日连善哉也不在,根本就没人看见。
可他是未能料想沈独竟然会这般轻易地矢口否认,一时竟至于无言。
两道已经灰白的眉,顿时就皱了起来。
缘灭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转过头去,想要唤个人问什么事。但就在他转过头去的时候,后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
近百名僧人从后到前,竟都朝两边退,像是在给什么人让路。
山门下方的众人也一下注意到了。
沈独没当一回事,只猜是天机禅院某一位比较紧要的人物到了,只满面轻松地朝着那方向看去。
可在人群退开,露出来人身形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咒一般,完完全全地凝滞了。
昂藏的身躯被宽松的僧袍包裹,如玉一般的手指并拢竖在身前,眉眼低垂间却缠绕着几许悲悯的垂怜,可那冷淡平静的神情又好似高踞西天的神佛一般触不可及。
这分明是他这些日来心心念念想着的那张脸。
在这一瞬间,沈独唇边的笑意几乎已经挂了起来,可下一刻便被那一身为风吹拂起来的雪白刺了眼。
他喜欢的和尚,为什么竟穿了一身雪白的僧袍?
巨大的、突如其来的茫然,让他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怀着一种隐隐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荒谬,看那僧人从远处走到近处,走到他面前。
旃檀香息,一下近了。
僧人低眉敛目,站在台阶上,向他稽首:“沈施主,贫僧善哉,有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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