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曦成绩好平常又乖巧,说明了情况,班主任立准了假,她回到寝室匆匆收拾了点东西,奔向车站。
春雨淅淅沥沥的下,这个星期一直被潮湿清新的空气包围着,但岑曦一时心急忘了拿伞,又懒得从校门口再跑回寝室。
她在校门口打了辆车到车站,身上只落到几点雨水。
周五下午也只有三节课而已,岑曦到达人民医院时同学差不多是在上第二节课了,一般下午的课程不是做卷子就是复习。岑曦让室友帮她记一份作业,晚点发给她。
蒋心莲知道她请假过来的,但没说什么,在医院门口接她,领着岑曦去病房。
人民医院比中学医院低一等,一般真有事都不来这儿,由此岑曦可以相信妈妈说的,爸爸真的伤的不是很重。
但岑曦看到蒋心莲时心头不由地一酸,就一个星期而已,蒋心莲脸颊都凹进去了,那双温柔的眼眸布满血丝,像有裂纹的玻璃。
而蒋心莲看到她时神情一下子放松了,笑着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去超市买点小吃?
岑曦摇头说不要。
她再也不是那个走到哪儿都想让蒋心莲带着她去买零食的小姑娘了,可是在蒋心莲眼里,她依旧没有长大。
普通病房里放着四张床位,都住满了,岑兵是倒数第二张。
岑兵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头发睡得乱糟糟的,手臂打了石膏,额头如电视剧里那样缠了纱布。
他看到她时也笑了,和边上的老爷爷老奶奶介绍说:“这是我女儿,在上高二,成绩可好了。”
岑曦接受着那些打量的目光,走到一边,看了几眼岑兵,任何想说的话在这个氛围里反而说不出口了。
还好,岑兵看起来真的不算严重。
岑曦坐在小板凳上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手机,听着大人们聊天。
岑兵接二连三的夸她,说还一年就高考了,希望她能考上好大学,这样再辛苦也值得了,说生了这个女儿是夫妻俩最大的福气,说她从小就很乖,而且越长越漂亮了。
岑曦听的眼眶忽然发涩。
小学时因为成绩不好,岑兵总是发火,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差人一等,插了几次手后他就没管了,家长会都是蒋心莲去的。在他忙着赚钱的这些年里,岑曦上了初中后成绩渐渐好起来了,岑曦就经常听到他的夸奖了。
煽情时的岑兵总是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总说生了个好女儿。
岑曦虽然开心,但她忘不了小时候岑兵凶悍的样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能比别的学生差,她不是林延程李星雨那种天才,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学生。
那时候她讨厌岑兵对奶奶发脾气,讨厌他发火时的嗓门,讨厌他让这个家吵吵闹闹,后来能理解他后,也曾细声安慰他,意外的,岑兵竟然会听她的话。
上个学期期末,冬天下雨,他正好在家,就来接她回家。她穿的很厚重,到家时从电瓶车上下来,裤脚绊到了什么凹凸的管子,直接从电瓶车上摔了下来。
岑曦觉得不能哭,这么大的人不能哭,可是当岑兵着急的扶起她,笨拙的,轻轻的帮她揉着肩膀和手臂时她眼泪不争气的就掉了下来。岑兵以为她是摔疼了,懊恼又心疼的让她下次注意点。再多的关心的话,当时的氛围,他一个大男人有点说不出口了。
第二次他接她时,下车时,他叮嘱道:“慢点,这次慢点,别摔了。”
本来她都忘了这桩事了,经他提起,岑曦又红了眼睛。
她不是因为摔疼而哭,是觉得丢人,在父亲面前摔跤,很尴尬,又因为父亲笨拙的安慰而酸涩。
就像作文里老套的叙述,她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白头发了。
岑兵每半年都要用染头膏染一次头发。
她忽然发现,曾经意气风发,冲动凶悍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时间,英俊的脸慢慢蒙上一层沧桑,眼尾也拉耸下来,两鬓长出了白发。
而岑兵在这些年里确实是越来越柔软。他会让蒋心莲多给一点钱给女儿,说女儿长大了身边要多点钱,他会让岑曦多买点衣服,说正是打扮的时候,他的破袜子穿了又穿,却舍得让蒋心莲在每个周五买大鱼大肉。只要是岑曦想吃的,他都舍得买。
这些都是蒋心莲告诉她的,岑曦知道妈妈是怕父女生疏,所以做着中间人一直在调和。
岑曦知道岑兵是爱她的,他努力的工作,省吃俭用,一心期盼自己女儿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但岑曦很难做到和其他家庭一样,和父亲很亲热。
就像岑兵默默的做的这些,她对父亲,也都是一些默默的关怀。周末见岑兵不在家,她会问蒋心莲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买零食时会问要不要给爸爸带一点,买衣服时会想给爸爸买一件。
就像此刻,她站在岑兵面前,很难开口问一句,爸爸你还好吗?
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低头玩手机逃避。
四点时,她要走了,蒋心莲送她出医院。
沉默了许久,岑曦问蒋心莲:“爸爸什么时候能出院?”
“医生说住一个月。”
“那家里钱还够吗?”
蒋心莲垂了垂眼眸,说:“你好好学习就行,别的不用你担心。”
岑曦知道家里经济状况的,上次装修几乎掏空了,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这次车祸估计又得花一大笔钱。
岑曦哦了声,又问道:“妈妈……那你晚上睡哪里啊?”
蒋心莲很无奈的笑了下,“能睡哪儿,就趴在你爸床边上眯一会,你爸啊……哎……你爸有时候真的很自私。”
岑曦不知道怎么接话,就没说话。蒋心莲大概考虑到和孩子说这些不好,叹口气便没再继续说下。
很久以后岑曦通过蒋心莲和邻里聊天得知,母亲口中的自私指的是陪床的日子里,睡不好是没办法的,但岑兵因为疼痛难忍,动不动就叫蒋心莲帮着按摩,按到手酸了也还是让她按,他只顾着自己,根本没体谅过她。这些年,几次三番的事故,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那是岑曦第一次感受到母亲对这个家庭的失望,对岑兵失望。
……
岑曦自己一个人从人民医院坐车回家,算准了时间她给林延程打电话说不用去她学校等她。
林延程这才知道原来是岑兵出了事故。
这场春雨下了一整天,岑曦回到靑水镇上,没有伞,寸步难行。
她只好站在理发店的廊檐下等林延程过来接她,还好他过了半小时就到了。
两个人从后街的车站步行回家,十来分钟的路程。
是真的春天了,路边松软的泥土里长出了许多嫩草,豌豆苗弯曲着尖芽向上攀岩,不平的路面积攒着水坑,岑曦踩下时发出清脆的溅水声。
林延程仔细问后,放了心。
岑曦指了指前面的小拐弯,“喏,就是这儿出的事情,你看,边上的车轮印子还在。”
“这儿吗?我记得上一次你爸喝醉酒出事也在这里。”
“嗯…….所以我妈说有点邪门,要请人做了法事,宁可信其有。不过我爸不信那些,我妈让我别和他说。”岑曦低声道:“这里边上不是有坟的吗,说是那人故意绊倒了我爸爸。”
林延程:“……嗯。”
“我也不信这些,但我妈说的神叨叨的,还说她年轻时外婆帮她也做过法事,还有什么请神,神会告诉你以后嫁给姓什么的人,以后工作什么的。”
烟雨蒙蒙,林延程滚了下喉咙,“曦曦,别说了,我们相信科学。”
“说说又没什么,我看了那么多恐怖片,第一次在现实中听说这么神乎的事情。”
“我不想听。”林延程别过头,不自然道。
岑曦瞅他,“哦,我忘了,你怕鬼。”
“……你不怕啊?”
“怕呀,但是鬼专门吃怕鬼的,就吃你这种。”岑曦伸出爪子去挠他。
林延程一把钳制住她,拉着她快步往前走,想快点路过这里,岑曦乐的哈哈大笑,笑完了她又默了下来。
她想到蒋心莲憔悴的面孔,想到她晚上都没地方睡,想到家里不堪一击的经济状况。
岑曦问林延程:“你说,为什么我爸爸命运那么坎坷,好像从小到大他都一直在出事?其他人也会像他一样,意外不断吗?”
“叔叔确实辛苦了一点。”
“是吧?从出生开始就被别人议论,奶奶偏爱大儿子,家里的一砖一瓦都是他自己赚出来的。听我妈说,年轻时有过一次发财的机会,但是有个叔叔摔断了腿,爸爸怕以后再出事,就没再继续做下去。两个人把奶奶欠的债务还了,结婚好几年才有的我,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事故和失败。”
岑曦伸手触摸伞外的雨水,她说:“以前总是不喜欢和爸爸待在一个空间里,觉得他凶,阴晴不定,没有话题,长大了才理解一点他的心酸。他真的好苦啊,受了那么多伤。我妈也是。”
林延程牵住她的手,“其实曦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隔壁阿婶,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自己养大了儿子,可儿子也总是生病。隔壁的叔叔,当初刚结婚不久老婆就意外去世了,养的儿子还好赌,你再看看我。真正表面和内里都风光的家庭能有多少?而且像我们父母这一辈,本身就不容易。我觉得等我们长大了,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你怎么那么乐观啊?等我大学毕业还有五年呢,以后会是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
“我想,至少我们两个在一起不会像他们一样,这就是在慢慢变好。”
岑曦笑了,“我们俩?我们在一起会怎样?”
林延程逗她,“会很开心。”
“废话,我才不会和让我不开心的人在一起。”
以后是什么样子,林延程不确定也不知道。他的计划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努力买一所小房子,能每天见到岑曦,带岑曦吃所有好吃的,让她能随心所欲的买自己喜欢的裙子,找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
有时候就这么幼稚的计划着,想象着。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永远不会朝岑曦发脾气,永远温柔耐心的拥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