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顾辛烈简直都要无语了,他深呼吸一口气:“姜河,你别闹了,乖。”
“我说真的,”我说,“你别过来。”
顾辛烈没有说话,我握着电话,知道他还在,于是一咬牙,挂断电话。
何惜惜在一旁接过手机,我低着头,她问我:“他说要来?”
“嗯,我让他别来了。”
“为什么?”何惜惜吃了一惊。
我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坐正了身子抬起头看着她说:“惜惜,你知道吗?车祸之后我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他,想要知道他在哪里,想要看到他在我身边。”我轻声说,“后来田夏天跟我说了很多事,出事之后,你还没看到过江海吧?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有点冷,不太爱笑,但是……他一直都是一个完好的、活生生的、很生动的一个人。可是那天他躺在重病监护室里,戴着氧气面罩,旁边心跳测量仪的波动都快接近直线……我觉得这一切肯定只是一个梦。”
“田夏天问我,为什么躺在那里面的人不是我,其实我宁愿那个人是我,真的。”
“这一次,我想试着自己去承担一些东西,自己站起来,自己勇敢一点,坚强一点,我不想再被人保护着。”我说,“我在美国认识了一个华人女孩,跟着母亲移民过来的,才十九岁,想要学医,但是在美国医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她自己打工赚钱,每天去沃尔玛上夜班,和人高马大的美国人一起搬货物,在冷冻柜前被冻得浑身疼,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长期胃疼,但是为了不影响工作一次假都没有请过,一个小时只有七刀的工资。和她比起来,我真的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我已经二十二岁了,硕士都毕业了,一遇到事情,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却还是去依靠别人。”
“我听过一句话,howcanyoubebraveifonlywonderfulthingshappentoyou(如果你的生命中只有好事发生,你又如何能变得坚强),这次事故,虽然不是我造成的,但我觉得和我有很大的关系,所以这一次我不想再靠别人了。”
何惜惜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姜河,我觉得你变了。”
我吃力地抬了抬打着石膏的手臂,苍白无力地笑了笑。
“你比以前,沉静了很多。我刚刚认识你的时候,你整个人都是很简单的,一两句话就可以形容你这个人,智商很高,很坦率真诚,天天跟在江海身后跑。后来冒出来一个田夏天,你的反应也很简单,你觉得既然不能继续喜欢这个人了,那我就要离开他,因为待在他身边我很难受,我要忘记他,所以你就走了。”
我的目光落在窗户边的植物盆栽上,继续听她说。
“后来,你去了波士顿,有一段时间你挺消沉的,然后整个人又渐渐开朗起来。我在盐湖城见到你那次,就觉得以前的姜河回来了,但还多了一点东西,嗯,是自信吧,就是那种真正的自信,可以去真正规划自己的人生,思考自己未来的自信,因为你是被人爱着的。然后这一次,要是换成以前的你,肯定抱着我一直哭,可是你没有。”
我说:“每个人都会长大的。我们所经历的事、认识的人、周围的环境,它们都会使我们长大。”
何惜惜点点头:“每个人都会长大。”
07
三天后,江海的生命体征渐渐稳定,大大小小的手术做了无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我们,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但不能保证死亡的几率降低为零。我们通知了江海的父母,可是因为还要办理签证,他们并不能及时赶到。
她母亲在电话里对我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江海就拜托你照顾了。”
我心中有愧,只剩下哽咽。
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
田夏天没说话,我坐在病床上:“我是。”
医生严肃地告诉我,就算是无性命之忧,后续的康复也十分艰难。他颅内有血块堆积,中枢神经也已经被浸透,器官受损严重。他有过许多类似病历的治疗经验,建议不要轻易唤醒病人。
他英文说得很快,很多专业名词我并不能完全听清楚,好在这几天我一直在看与医学相关的书籍,他的话,我能懂个大概。
我不住地点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江海平安就好。
哪怕他失忆了、残了、瘫痪了,哪怕他不能再醒过来。
只要他还活着。
田夏天毕业后在旧金山找到一份会计的工作,等江海度过了最初的危险期后,她就回去工作了,每天下班后来医院待一会儿。江海的病房不允许每天探视,很多时候,田夏天只是来我的病房里坐坐。我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聊天也没法聊起来,我床头摆了一大摞医学方面的书,我埋头看书,她也在做自己的事情。
她每次离开之前,会给我削一个苹果,分好放在盘子里,然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
我觉得她依然恨我,只是这恨里,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甘心、嫉妒或者是恶毒,她只是恨我,恨我置江海于这般境界,恨我没有将她的心上人好好相待。
每次田夏天走后,我都会慢慢地将那盘苹果吃完,这些天,我流的泪太多,整个人都快麻木了,唯独心还是会痛,被人鞭笞一样痛。
为了方便照顾我,何惜惜在医院住了下来。其实此时我的腿伤已无大碍,只是手臂缠上石膏,有些不方便。我的背脊和腰部的伤留下的后遗症只是不能长期久坐,医生说多运动运动,慢慢都会好起来。
我收到英特尔的offer,我在邮件中如实告诉了他们我的情况,对方立刻向我表达了关心,并且告诉我会给我保留职位,直到我身体康复。
其实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会选择拒绝这个offer或者是申请派遣回他们在上海的分公司。可是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我现在有了不得不留在美国的原因。
收到offer之后,我也拒绝了亚马逊的面试,发完邮件后我才闷闷地想,我同西雅图这座城市,大概真的很没有缘分。两次准备出行,第一次赵一玫同南山分手,第二次,我和江海遇上车祸。
与此同时,何惜惜的签证也即将过期,她也已经放弃了留下来的打算,已经买好不久后回国的机票。她现在每天都在照顾我,我也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陈朔的照片。
是何惜惜从他facebook的相册里找到的,是他在亚利桑那州的大峡谷拍摄的。日落时分,他坐在红土的山坡上,双腿分开,两手闲闲地搭在膝盖上,棒球帽反扣,对着镜头痞气地笑。
他一看就是天之骄子,呼风唤雨惯了的人。
“你镇不住他,”我想了想说,“赵一玫说不定可以。”
何惜惜笑了笑,说她也这样想。
两天后我出了院,先搬去何惜惜住的酒店。然后准备在旧金山找房子,我的东西全部留在了波士顿,还好身上有张信用卡。
我知道我必须回波士顿一趟,除去主观的因素,我的身外之物全部都在那里。美国的医疗费简直高得吓人,肇事方也在医院晕迷着,关于赔偿的问题目前也没办法说。虽然事故是对方的全责,医疗费等费用肯定由保险公司全赔,但最初救急的费用还得先自己垫付。江海的父母从国内打来一大笔钱,但手续处理需要七个工作日,我的信用卡额度根本不够刷。
最后还是田夏天从江海的钱包里找到他的银行卡交给我,上面一大团黑色的血迹,我拿着他的银行卡也不知道怎么办,塞进atm机里,先试了他的生日,密码错误,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江海绝对不会是那种把自己的生日设为密码的人。
然后我想了想,抱着“随便吧”的想法,试了试自己的银行卡密码,没想到居然对了。
我啼笑皆非,因为我的密码,就是自己的生日。
这五天来,我根本没有胃口吃东西,每天靠着输葡萄糖过活,整个人都十分虚弱。好不容易被顾辛烈每天晚上夜宵伺候着长起来的小肚腩,一下子消减下去。
想到顾辛烈,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我蜷曲在地上,难受到想吐。
我渴望见他,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他。
他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和江海在一起,有权知道事故究竟是怎样发生的,有权知道我的伤势和我的想法。
所以,我又巴不得再晚一点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