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这盒饭根本就没有送出去,我到了病房,江海的母亲就叫我陪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出事那天江海身上带着他房子的钥匙,只是我和田夏天都没有动过,吃过饭后,江母说想去看看。
江海还是住在原来的小区,有工人在修建草坪,喷水池的水一直变换着水珠的形状,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变化。
我在门口停下来:“阿姨,我在外面等你好了。”
江母笑了笑:“进来吧。”
江海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比我的不知道顺眼多少倍。我从来都挺邋遢的,除了桌面,其他地方真是跟狗窝一样。顾辛烈其实也不太爱收拾,大大咧咧的,房间里球服和篮球到处都是,但是他的承受能力比我低,每次我们比谁懒比到最后,都是他看不下去,恨铁不成钢地说“姜河,你怎么做女生的啊”。
然后就挽着袖子帮我收拾好。可没过几个星期,又被我弄乱了。
顾辛烈完全陷入抓狂的状态:“姜河,我是大少爷!什么叫大少爷你知道吗!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十指不沾阳春水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知道。”
再等一会儿,他完全崩溃了:“你知道的话就把屁股挪一挪,我吸尘器够不到!”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江母没有在这里待太长时间,她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打量一番之后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江母忽然问我:“你和江海,没有在一起吧?”
“啊?”我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我本科毕业之后去了波士顿,江海一直在旧金山,我这次回来,也是为了工作面试。”
江母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和江海……你们的事,按理来说我作为长辈不应该过问太多,你能够这样照顾他,我很感激你。姜河,你是个好女孩。”
我摇摇头:“这是我应该做的。是他救了我的命,否则我连躺在病床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江母笑了笑:“没有那么严重。”
我认真地说:“是真的,如果他当时向左转的话,副驾驶座可能就直接撞成泥了。”
江母说:“你……比六年前成熟了很多。”
我轻笑:“是啊,那时候不懂事,很任性。”
“没有,你那时候很可爱,小小巧巧的女孩子,我一直很喜欢你。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女儿,江海性格像他爸,不爱说话,闷得慌。”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同我说起这些,我竟然觉得胸闷得厉害。六年前,我是什么样子?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说:“伯母,你放心吧,江海肯定会醒来的,他肯定会没事的,我会一直陪着他。”
江母认真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03
晚上回去,何惜惜在客厅里画画。是一张素描,美国小区很常见的一幕,长长的公路,两旁绿树成荫。
我很吃惊:“你原来会画画?”
她摇摇头:“随便画画,拿不出手。”
“没有啊,画得很棒,你也给我画幅画好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要画什么?”
我其实也只是随口一说,她这样一问,我倒愣住了,然后我忽然想到什么,摸出手机,解锁之后才想这是车祸后我新换的手机,以前那部已经坏了。
“你要找什么?”
我觉得很难过,把手机关了机扔到一旁,呆呆地坐在地上,用手抱着何惜惜的胳膊:“我出发来旧金山之前,和顾辛烈拍了一张合照。我们一直没有拍过合照,我不喜欢照相,他也不太喜欢,那是唯一一张合照,我们……我们还说好,以后一起拍。”
“你知道吗,我走的时候,”我忽然哭起来,“他跟我说,他等我回来,还要给我做我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和土豆烧牛肉,他厨艺其实一点都不好,可是……”
波士顿艳阳高照,他坐在车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他说,姜河,我等你回来。
等我哭累了,何惜惜才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她已经麻木的胳膊,戳了戳我的头:“喂,你别在这里睡,起来,去床上睡。”
我一动也不动。
她无可奈何:“听话。”
“为什么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呢?”我低着头问她。
何惜惜想了想,柔声道:“或许这才是感情让人着迷的地方吧,无法控制、无法预料、无法完完全全地占有。”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你帮我画一幅画吧,你还记得顾辛烈的样子吗?”
她笑:“不记得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回到了波士顿的春天,他刚刚洗过澡,穿着黑色的背心坐在床上。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坐着,用毛巾擦头发。
我冲进他的房间:“顾辛烈,我的衣服呢?”
他被吓了一跳,换了一个双手护在胸前自卫的动作,警惕地看着我:“你要干吗?”
我被气笑了,一把拽过他的毛巾:“我洗衣机里的衣服呢?”
他瞪我:“给你烘干叠好了,懒不死你。”
我走到他身后,挽住他的腰,头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闷声笑:“姜河,别闹。”
我偷偷笑,轻轻挠着他腰上的痒痒肉。他腰部肌肉结实,有一个窄窄凹下去的窝,坐在地上,也一点看不出多余的赘肉。小腹平坦,形成一个漂亮的倒三角。
他说:“再挠我要亲你啦。”
我笑起来,松开双手,无辜地举起来。
他却反手一握,将我拽入他的怀中。他浑身温暖,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活力的气息,他细细吻上我的唇,轻轻地咬住。
他的眼睛看着我,明亮得像是天边的启明星。
梦中的场景忽然切换,艳阳高照的夏日,我坐在窗边涂淡粉色的指甲油,涂好了凑到他面前炫耀:“好不好看?”
他正喝着可乐,差点一口汽水喷出来,被呛得半死后才恢复过来,哭笑不得:“姜河,你这脚趾甲怎么剪得跟狗啃的一样?”
我不满地说:“哪有?”
“太丑了,”他嫌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起身去工具箱里找了找,拿回一把指甲刀,坐在椅子上,将我的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低下头帮我剪脚指甲。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到指甲刀轻轻的咔嚓声。
我忍不住,探过头去吻他的头发。他被吓了一跳:“别乱动啊,剪到肉了怎么办?”
我不说话,咯咯笑着看他,他探过头,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唇。
吻了一会儿,他才放开我的脚,我嫌弃地大叫:“你手好脏!”
又等了一会儿,他剪完脚趾甲,我的脚还搭在他手里,我一边动着十个脚丫一边故意说:“也很丑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以后慢慢练习嘛。”
秋天的时候,波士顿的枫叶落了一整个公园。
我们一人戴一顶棒球帽,他教我玩滑板,我双脚踩上去,动弹不得,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哈哈大笑,得意扬扬地冲我挑了挑眉:“叫我辛烈哥哥我就帮你。”
我勃然大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耸了耸肩,没说话,悠闲地去一旁的手推车买了一根火腿和一支冰激凌,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恶狠狠地瞪他,微微扭动了一下腿,发现脚下的滑板纹丝不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撇了撇嘴,说:“辛烈哥哥。”
他笑着将最后一点冰激凌塞进嘴里,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让我扶住他的胳膊,然后带着我慢慢滑起来。
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忍不住尖叫起来,他作势要松开我的手,我反手一扑,整个人落在他的怀中。
而又是哪一年的冬天下了雪,我们在感恩节买了一只巨无霸烤鸡,放进烤箱烤了大半天才发现烤箱坏掉了。工作人员都回家过节了,他只好戴着我的塑胶手套半个人都钻进烤箱里去修理。
屋子里一点也不冷,我蹲在厨房外面,戳了戳他的肩膀,问他:“好了没有呀?”
“别吵。”
“笨死了,修烤箱都不会。”
“不准吵!”
最后他终于修好了烤箱,从里面爬出来,一张脸上全是灰色和黑色的渣。我乐不可支,伸出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油。他勃然大怒,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在我眼前比了比他黑乎乎的手,我“哇”的一声大叫着跑开,他把厨房的门堵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姜河,你往哪里跑?”
情急之下,我伸出脚踩他的脚,他往后一缩,我的脚失去支撑点,身体一个打滑,向地面扑去。
他赶忙伸手搂住我的腰,我白色的毛衣上赫然多了一个明显的手印。
他笑着趁机继续往我身上蹭:“让你嘚瑟。”
窗外雪花纷纷落下。
最后的一个镜头,他站在码头上,风将他的衣服微微吹起来,他说:“姜河,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我哭着从梦中醒来,窗外一片灰蒙蒙,我打开手机来看时间,凌晨四点。可是此时,波士顿已经艳阳高照。
我开始痛恨这个国家的时制,同一片土地,却非要分割成这样多的时区,好似我们已经活在两个世界,各不相干。
醒来后我开始失眠,只好干脆放弃睡觉,爬起来开电脑,翻出数据结构和算法的书看。第二天何惜惜看到我深深的黑眼圈,被吓了一跳,给我冲了一杯咖啡。
我皱着眉头喝下那杯咖啡,吃一块全麦面包,简直难受得想吐。
白天的时候我给田夏天打电话,问她:“你今天怎么没来医院?还生气呢?”
“没有,”她说,“我以后,可能渐渐会少来。”
我愣住:“为什么?”
她莫名其妙:“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没说话了,她贴着手机说:“姜河,你不懂。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可以走进江海心里。”
“无论我为他做了多少事,他永远都不可能爱我,他希望此时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你。”
我沉默很久,才说:“无论如何,谢谢你。”
出事之后,是田夏天第一个赶到医院,守着我和江海进了手术室。她一刻不停地办手续,签字交钱,全都是她一个人做的。警方要做调查,也都是她代替我和江海出面。她的英文没有我和江海好,她把医生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录下来,反反复复地听,然后再写下来,翻译成中文。
后来江海的病危通知书下得跟雪一样,我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度过那段日子。
别人说留学生圈子人情淡薄,其实无论哪个圈子都是一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尔虞我诈和肝胆相照。
她在电话那头笑出了声,我许久没有见过她笑了。她说:“你不必向我道谢,你知道我不是为你。”
在美国的这些年,我遇见了很多人,也知道了许多种爱情。每个人对爱都有不同的诠释和表达,我依然无法准确地描绘出爱的本质,但是我想,它或许就是沉睡在我们心底的一个灵魂,它纯粹、干净,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美丑善恶之别。
就算不能一生一世,就算有一天彼此会形同陌路,就算有一天被爱过的人遗忘在岁月里,正是因为未来的无法预测,才要抓住当下,好好地、认真地让他幸福。
04
田夏天不再来医院之后,何惜惜回国的日期也近在眉梢。
打包好行李的那一天,她穿着酒红色的真丝长裙,站在阳台上吸烟。夜空繁星点点,我走过去,抢过她手中的烟,本来想要灭掉的,然后我抱着装逼的想法,试着抽了一口。
我被呛得半死,惊天动地地咳了好久,何惜惜在一旁笑着看我,也不来帮我拍拍背。
我只得愤愤不平地将烟还给她,我问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很早以前了,”何惜惜笑着弹了弹烟灰,上半身趴在栏杆上,“他有一次问我抽不抽烟,我就借他的打火机点了一支。我第一次抽烟比你像样多了。每一次抽烟,都会让我想起和陈朔在一起的感觉,像雾像烟,但是,我很快乐。”
她转过头来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姜河,烟酒不能让你忘记一个人,它们只会让你更加沉迷。这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能够让你忘记过去,那就是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在阳台上吹了一夜的风,听了一夜的歌。
已经过气的歌手,多年前的老歌——“我们的故事爱就爱得值得,错也错得值得……”
用尽所有力气不是为我,那是为你才这么做。
何惜惜的飞机是第二天一大早的,我在破晓时将她送到机场。这并非我第一次送人来机场,以前在旧金山念书的时候,也常有同学拜托送他们去机场,可这次不一样,我知道,一别经年,她此次一走,便不会再回来美国了。
这就是这个国家残忍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待了六七年,留下了大半个青春、第二人生,可是说赶走就赶走,不留情面,没有余地。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问她。
她笑着弹了弹我的额头:“你说呢?”
“我肯定会很想你的,连你也走了,我就真成一个人了。”我说,“我一直都很想念一玫,那天她说她去了耶路撒冷的哭墙。我很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模样。”
何惜惜想了想,淡淡地说:“我们会再相遇的,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伸出手紧紧抱住她,这段时间,我们都瘦了很多,宽宽松松的t恤套在身上,感觉风不停地往里面灌。
她捏了捏我的脸:“还是以前肉肉的好。”
顾辛烈也这样说过,他说,把我养肉点他才有成就感。
看见我神色一黯,何惜惜问我:“姜河,你后悔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从我当年放弃清华北大的保送决定去美国,想到我踏上飞机,我去往波士顿,我在雨中和顾辛烈的拥抱,我在马场与江海重逢,我在码头边对顾辛烈说再见。
我摇摇头:“我不后悔。”
“你知道吗?”何惜惜将手搭在我的胳膊上,“长大以后我发现,摆脱痛苦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告诉自己,我不后悔。”
我闻到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既陌生又熟悉的香水味,那是当年毕业的时候,赵一玫送给我们的tiffany的香水味。
然后她转过头,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