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望去,是灰绿色的仙人掌,是遍地米黄的茅草,是秃兀的黑石和粗犷没有一棵树木的荒山,偶尔有一只黑鹰掠过寂寞的长空。
这里是泣漠,穿过河西走廊后,只要再沿着这片狭长的荒漠走上数日,便能抵达三秦行省。
陈鱼雁头戴纱巾,坐在骆驼上,朝着三秦行省的方向前行。
身旁跟着头略矮的骆驼,两个女人坐在上面,正是戚云截跟陈鱼雁救下的那名苦情门弟子。
她叫邵青。
哀愁的笛声散去,邵青睁开眼,小心翼翼的看向陈鱼雁,“我没有内力了……”
陈鱼雁眼睛也不睁开,径直从怀里拿出瓶丹药丢给她,“聚气丹,吃完继续接着吹。”
距离开青药山庄已经过去半个月了,陈鱼雁三人穿过祁连山脉,马上就要离开陇右行省了。
救下邵青后,陈鱼雁没跟她客气,前者刚醒来的时候,冰冷的刀锋就架在她娇嫩的脖颈上。
“我说你做,留你一命。”
这邵青也算识相,知道自己就是的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很聪明的乖乖听话,没有搞什么小动作,陈鱼雁让她干什么,她就去干什么。
借着邵青的笛声中的悲戚意境,这些天下来,陈鱼雁勉强感悟出了心魔种“悲肾”。
只是因为前者的实力实在有限,感悟出的悲肾比起其他的心魔种来说,要差上许多。
如果说杀心、惧肺有外景的水平,那么悲肾最多只有内景前境。
不过这就相当于一個火种,只要燃起来了,就可以不断壮大。
笛声再度响起,泛起悲意。
数日后。
春雨绵绵,山路泥泞,陈鱼雁一行人行至岐山。
此山乃是陇右、三秦两行省交界之处,只要翻过了这座山,便是真正进入了三秦行省的地界。
而此处,也是西行进入三秦行省唯一的门户,其他地方山林密布,翻过去以后是绵延数百里的山脉,根本难以行进。
岐山南面有支流连通淮水,便能坐船直入三秦行省的腹地。
若是有埋伏,必在此处。
侧身看了眼戚云截,后者纳罕的回看了过来,陈鱼雁没说话,而是收回目光,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
戚苍生性子刚正不阿,宁折不弯,所以受人尊重。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得罪的人太多、太多、太多。
以至于陈鱼雁在带着戚云截逃窜的路上,甚至不敢跟当地的正道门派有什么接触。
虽然东海镖局的总部远在东部沿海,但是七年前的真武大会上,在有关北地流民的问题上,戚苍生的一句“相鼠有皮,人则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直接当众撕开了这些正道门派的遮羞布,让天下众生看清这群伪君子的丑陋面孔。
也因为如此,戚苍生在正道中其实颇不受待见,尤其是暗地里。
正道中敬佩他的人很多,但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人更多。
陈鱼雁也不清楚到底哪个门派对戚苍生心有怨言,干脆一个也不找,自己带着戚云截偷偷的离开。
但是再隐蔽。
也很难瞒得过那些地头蛇。
或许他们不会亲自对戚云截下手,但是将消息悄悄的传给邪道,根本不会有人知道。
一路以来,他们碰到大大小小的追杀不下十数次,只是来者的实力都不强,被陈鱼雁轻而易举的给解决。
离开青药山庄以后,更是一次都没有碰到过。
不过陈鱼雁知道,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就轻而易举的结束。
现在,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故而他决定加快脚步,翻过岐山,进入三秦行省的地界,那里有东海镖局的人接应,情况会好上许多。
他估计江湖中这件事可能早就传的沸沸扬扬,毕竟信鸽跟墨家机杼传递消息的速度,可远比依靠身体长途跋涉要来的快。
若是避开岐山,进山绕路而行,不仅有迷路葬身野外的风险,而且还得耗费数倍的时间。
而如果不避开岐山,那么很有可能就得面对实力强悍的追兵的围杀。
种种利弊在陈鱼雁心头划过。
最终,他选择踏入岐山。
有些事,不是一味的靠躲就能躲掉的,还不如快刀斩乱麻。
杀鸡骇猴,以儆效尤。
陈鱼雁没有别的依仗,唯独信自己手里的刀。
我有一刀,可荡尽天下邪祟!
……
河鱼未上冻,江蛰已闻雷。
雷声震得好像要把山推倒下来,有几次风把云块推过来,岐山就像个大佛爷凸着肚子,把它又挡回去,电闪着,雷打着,风卷着云,雨乘着风,整个天空仿佛都在咆哮。
大雨倾盆,映着闪电,面前岐山的轮廓被鲜明地显了出来,旋即又立刻沉没在黑暗里去。
狂风呼啸着,吹得衣袂翻飞,雨点从斗笠边缘落下,溅在地上,越发响得厉害,戚云截望着天空,叹气地说:“这雨真是下疯了,越下越大。”
陈鱼雁没有回话,只是牵着骆驼往前走。
这种天气,还选择骑骆驼前行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而且若是碰上袭击,也不好迅速做出反应。
夜色来临,层云遮月,山岭一片漆黑,只有密集的雨打声传来,在空中连绵。
陈鱼雁已奔波几日,稍微放缓脚步,从骆驼身上挂着的包囊里取出清水和干粮,补充体力,以防身体太过疲惫,实力发挥不完整。
吞下水,陈鱼雁眼睛微眯。
只见前方道旁出现了一座破庙,里面点点火光渗出,橘红跳跃,在这个寒冷至极的雨夜之中,让人忍不住想进去烤烤火,歇歇脚。
但有火光,意味着里面有人。
陈鱼雁直接就要越过破庙,没有停留,而且继续赶路。
在这个敏感的时间段。
有人,就意味着有麻烦。
“这位公子,雨夜酷寒,赶路不易,何不进来休息一下?”倏然间,破庙内忽有一道女声传出。
声音悦耳动听,飘忽不定,婉转流连,似乎能渗透每一个毛孔,流到人的心里。
与此同时,陈鱼雁仿佛能闻到从庙中传来的食物香味,诱人垂涎三尺的香气自庙里漫延到庙外,覆盖到的每一寸地方都生出钩子,任何人都无法抵挡,连人带魂乖乖被勾过来。
陈鱼雁面色不变,但是身后的邵青眼中却流露出惊恐之色。
同为【乐序列】武者,她能感觉出庙里那位女子的实力要远胜于她,不依靠乐器,仅仅靠着柔美的声音便能摄人心魄。
魅意!
只是听闻几句话,邵青便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开始发烫,脑袋里甚至已经开始情不自禁的,在幻想一些极乐之事了。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陡然爆发,山路都摇晃了几下,只见浓烟弥漫,一道烟火从破庙内飞出,射上半空,在雨夜之中绚烂炸开!
“‘心魔’李青松,久仰大名。”前方拐弯处有道尖锐男音传来,由远及近,迅速靠拢。
来者贼眉鼠眼,细小的眼睛就如他的心胸般狭窄,还时不时的用精光打量着四周,宽厚的下巴和红的发亮的嘴唇,使得整个人油光满面,一副猥琐之相。
这名男子三十多岁,身穿暗红近黑的短袍,手提一根墨色判官笔。
陈鱼雁看着他,没有着急动手,而是平淡道:“‘小陆判’罗克喜?”
这名男子外表特殊,陈鱼雁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是邪道杀手组织“判官楼”中近些时日名声鹊起的新星。
“小陆判”罗克喜!
眼前这位贼眉鼠眼的罗克喜,以他的实力,绝对能在青云榜上有一席之地。
他修行《洗冤录法》,进展不快但基础坚实,三十三岁前虽未登上青云榜,可如今尚未四十便已打通三关,随时都可以突破外景三境。
“呵呵,快点干完活,俺还要回家陪媳妇呢。”
一道魁梧的身影从破庙中走出,足足高了陈鱼雁两个头,就连破庙的门框都被其给硬生生的挤了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去的。
等靠近些,陈鱼雁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浑身是肉,胖成一坨,整个儿是座小山,臀部肥大,肚皮垂到了腰带外边,浑身肥肉像是波涛般起伏。
五官都是一条线,圆滚滚的肚子裸露,笑得像个弥勒佛。
“陪媳妇?杜隆山,你上个媳妇还没吃完嘛?”
胖子的身后,破庙之中又走出名挽着发髻的女子,藕色长裙飘荡,外表清丽,笑容俏美,嘴角还长着一颗美人痣。
她左手提着一根玉箫,碧光流转,夺人目光。
“馨儿是西域的美姬,身材比较高大,肉很多,就是吃起来有股臭味,我先让她回娘家晾两天,这次活干完了再把她接回来。”
杜隆山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有些腼腆的憨笑道。
“媚箫”鹞媚夫人?
陈鱼雁从那颗美人痣和玉箫认出了她的身份。
她是邪道高手,善于音功与媚术,看似只有三十出头,其实早过五十,本是外景三境的武者,后来惹上神意宗师被强行采补。
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也实力暴跌,如今重修也只是刚回到外景二境,不过即便如此,能够远程攻击与控制也让人头痛无比!
而剩下那个杜隆山,更是麻烦。
陈鱼雁将目光停留在杜隆山憨厚老实的面容上,心中不敢大意。
“肉弥勒”杜隆山,【佛序列】武者,西域佛道大派大慈恩寺弃徒。
本修《慈悲为怀经》,后因被与同伴被困于戈壁之中,极度饥饿之下破戒食肉堕入邪道,从慈悲为怀经中悟出《肉怜宝经》,喜食人身,尤爱美人身上肉。
实力,外景三境!
一串焦脆的响雷,惊得人头皮发紧。
骤然间,雨下的更大了。
陈鱼雁身旁,戚云截早已握紧了拳头,双腿紧绷,蓄势待发。
而那个苦情门弟子邵青,在杜隆山出现的那一刻便吓得屁滚尿流,慌不择路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场也没有人管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废物,没必要在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戚云截跟陈鱼雁的身上。
这个时候,又有数十个火把从漫漫雨夜中亮起,陈鱼雁回头看去,只见众多盗匪闻讯而来。
看来是先前罗克喜释放的信号引来了这群人。
不过好在都是些杂鱼虾兵,大多都是内景实力的,外景武者掐着手指都数的过来。
“这些人交给你,前边这三个我来对付。”
陈鱼雁看了眼戚云截,“若是见状不对你直接跑,不用管我。”
“嗯。”
戚云截点头,转身离去。
这也是陈鱼雁很欣赏戚云截的一点,她做事做来不优柔寡断,不像那些富家小姐生离死别的时候哭哭啼啼,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
当然,也有可能是陈鱼雁跟她没有什么关系。
毕竟当初戚云截是宁死,也不愿意独自抛下同伴自己离开的。
再度转过身来,陈鱼雁目光灼灼,平静的看着渐渐向前靠近的三人,抽出了百陌刀。
“妾身鹞媚,见过李少侠。”
鹞媚夫人脸上带着荡笑,款款对着陈鱼雁福了个礼,胸前的沟壑深不见底,其庞然大物呼之欲出。
只可惜对这种千人骑万人睡的货色,陈鱼雁是提不起一点兴趣。
他没有回话,只是漆黑的内力从体内涌出,肆意的在雨中蔓延。
对于如何应对眼前三人的攻势,陈鱼雁心中有数。
除了对于自己实力的自信,还有对于人心的揣摩。
首先很重要的一点是,杜隆山三人都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出手,将自己弄得虚弱,乃至虚脱,那样结束以后,来自“同伴”的反噬和突袭是能够预见的。
邪道从来不可能会齐心协力,彼此之间的仇恨并不小,在利益面前可以联手,但事成之后,翻脸无情并非少见多怪之事。
黑吃黑的现象,少见多怪。
所以他们在与陈鱼雁缠斗的时候,自然不会尽全力,更不可能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
在有“同伴”的情况下,在有后续援手赶来的情况下,打得保守一点乃理所当然的事情,故而不会强硬对抗自己的攻击,主要是消磨自己的力气,同时寻觅创伤的机会。
就这般,活活将自己磨死。
但如果杜隆山三人在面对陈鱼雁挥出的致命又无法闪避的攻击,多年江湖经验和实力绝不是假的,该拼命的时候还是能拼命的。
陈鱼雁心中念头升起落下,眼神凛然。
必须把握好度,既不能逼得某一个人险象环生,必须拼命,除非有把握一两招内将对方毙命。
但也不能抱着逃跑和防御之心,多有闪避,不够搏命,让对方从容以对,消磨化解,积小伤至重创或拖延时间。
陈鱼雁身子一拧,脚下斜斜的仿佛跨出了半步,妙到颠毫,手中百陌刀呼啸而出。
一拧,一扭,一劈!
阴冥刀经·孽镜地狱!
如果在阳世犯了罪,即便其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瞒天过海,就算其逃过了惩罚,还有犯罪在逃之犯人,逃亡一生也终有死那天吧?到地府报道,打入孽镜地狱,照此镜而显现罪状。然后分别打入不同地狱受罪。
心魔域场!
隐没在地上的影子诡异扭动,在杜隆山三人的眼中,陈鱼雁的身影轻飘飘的来回游走,仿佛水中之鱼,天上之鸟,雾里之花,一步一趋,却浑然天成,仿佛羚羊挂角。
顷刻间,便消失在了他们眼前。
而后,一抹刀光划破雨幕,化作漫天刀影,一齐攻向三人!
晶莹的刀身映衬着刚浮现出来的惨白色月光,真好似瀑布逆流,流向天际。
宛如天上,下了一场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