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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哥,抱(1 / 1)

北风沿着山体往下吹,晚间松林黝黑,被风吹得成片地倾斜,树梢上的积雪簌簌飞落,被风带着飘向远方。

暖黄色的光从迷彩涤纶帐篷里流出来,周尽城踮着脚贴着布料小心翼翼地往自己住处走。

突然手腕一凉,两条胳膊被反锁到背后,他刚准备反击,整个人就被带进路过的帐篷里了。一个带着戏谑与复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枉我把你当兄弟,你竟然落井下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周尽城放松了戒备:“落井下石?于盏,用词不准吧!再说你都黄雀在后了,我隔岸观个火怎么了?”

说不过他,于盏换套路:“你怎么这么行呢?知道我和小门今天被黄老头挤对成啥了吗?”

这里面不止于盏一个,背后传来了至少三个人的笑声。周尽城给出态度:“行了,算我对不住你。”

于盏松开他,走到他面前:“一句对不住就完了?我和小门可是当着十所军校一两百精英的面把脸都丢到外太空了,你不得表示表示?”

周尽城扭头,见小门靠在施仰身上双手环抱,咧着嘴笑。施仰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说不出话,瞪着眼等他解救,另一个人是小门在学校的室友飞三儿。

“哎,”周尽城没想到他们还弄了个这样的架势,“不是,不就一次竞赛嘛,搞得这么正儿八经干什么?”

“这话该是我们问你和施仰吧,”于盏装作生气,“差点被你们冻死。被救上来的时候,黄老头那一脸看到狗屎的表情,我告诉你,我的人生从此就有阴影了。”

周尽城妥协:“怎么就这么玻璃心呢!那你说,要我怎么补偿你们?”

小门先按捺不住,欢快地跑过来,纵身一跳就挂到了周尽城的背上,用非常没有威胁味道的语气威胁:“把你的好烟都贡献出来,还有,要帮兄弟们脱单。”

周尽城身体一侧,把小门从背上甩下来,顺便轻踹了他一脚:“你才多大一点,别整天跟他们一起混,小心被带坏。还有啊,帮你们脱单?当脱衣服呢,说脱就能脱?”

“你吃肉总得让我们喝点汤吧。再说了,我们哥儿几个也不差啊,哪一个出去随便给拾掇拾掇,也是妥妥的小鲜肉!”于盏说。

周尽城一把将钳制住施仰的飞三儿推开,撕了施仰嘴上的封胶。施仰这边憋足了气,一来就破口大骂:“于盏你脑袋是被冻炸了吗?敢玩我?还脱单,信不信老子把你裤衩都给你脱了,冻不死你的。”

“同志,”于盏拍了拍施仰的肩膀,表示占据主导地位的是他,“看在我们所剩不多的革命情意上,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傲娇,现在谁脱谁裤衩,谁冻死谁还不一定呢!”

这帮在军校里待了快四年的人,别的没有,狠劲却是一个赛一个,好汉不吃眼前亏。施仰口水一咽,把剩下的火气憋回去,没出息地请求周尽城:“不然你让小沈医生给他也介绍个小医生?最好是以后能上手术台的,一个不乐意能拿着手术刀把他往死里捅的那种。”

周尽城背上一麻,默默地就想到了他家姑娘,不过沈应知那么喜欢他,肯定是舍不得捅他。

“咳咳……”他努力地正色,“这么说我们可爱的医务工作者,不道德吧!”

“可爱?”施仰浑身被绑着,脸上的油彩都还没洗,五官一皱,看起来相当滑稽,“我看是你对‘可爱’这个词有误解。于盏,快点给老子松开,影响到我明天的比赛,信不信我给你找个夜叉。”

于盏本来就是开个玩笑,但被他那么一说,又想到自己和小门的惨败以及惨败之后受到的屈辱,当下一个不高兴,随手又撕了一块胶布给施仰的嘴封了个严实。

四人闹腾开去。

周尽城看他们只是闹着玩,就不再逗留。出了帐篷,周尽城准备回自己的住处休息,没走两步就被黄建平拦住叫进了他的屋里。

站定了,黄建平直截了当地说:“你目前的积分排在第一,但是别大意,我听说北边那所学校里有个新人,和你差距不大。”

周尽城点了点头:“唐扶生,还行。”

“还行?后生可畏啊,人家才大一!”

周尽城来了兴致:“哎,黄教导,和我大一的时候比,谁更厉害?”

“自然是他。”

周尽城心中默念:“……嗯,长他人志气!”

黄建平大概是看出了他心里的小九九,摆出一副严肃脸:“你大一的时候虽然在竞赛中得了第一,但你的对手并没有现在的你强,而他,他现在的对手是你。”这算是变相夸赞了,而后又说,“把四连冠给弄丢了,南边军区的七十八师你就别想了。你自己掂量掂量。”

黄建平多的也不说,交代完后把他赶了出去,自己又去琢磨其他的去了。

一夜风暴过后,青孟山的雪在第二天凌晨终于停了。

太阳光很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医用帐篷外面的雪结了冰,踩在上面硬邦邦的。

沈应知盯着叶南肆脸上的冻伤,说实话有点鄙视,但又有点幸灾乐祸,边帮他处理边说风凉话:“脸没了正好,也省得招人惦记。”

叶南肆不乐意了:“这位军属同志,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刻薄?我还指着这张脸去讨人的欢心呢!”

沈应知低声笑,拿了冻伤膏递给他:“江舟的口味不是你这样的。”

“那他喜欢什么样的?我变也变给他。”

沈应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怕是你变不了,他小时候喜欢《美少女战士》里的火野丽。你知道的,她的标签就是御姐、美腿、黑直长。”

叶南肆笑得不怀好意,打断她:“我们小江口味这么奇特!”

“奇特?嗯,你还变不变?”沈应知笑。

“硬件上不允许,”叶南肆随便擦了点冻伤膏,“但他的爱好我无条件支持。”

收了医药箱,两人准备再次走访昨天的那家人。

出发前,叶南肆将昨天夜里他整理的资料递给沈应知:“高原性心脏病,了解一下。”

“你的意思是?”

叶南肆没否认:“一般分为急性和慢性,前者多发于小儿,后者多发于成人。我昨天晚上去找这里的村长了解了一下,青孟山区现在的常住人口,多为解放后期的移民,也就是说,多数人之前并没有高原生活的经历。”

“所以你推断,这里有人患有高原性心脏病?”

叶南肆摇头:“不是有人。”他非常肯定地说,“是多数人。”

闻言,沈应知心头为之一振,好像突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东西。

再抬头,一堵看不出年代的石砖墙便出现在两人面前,砖墙后面站着一个姑娘,冻得红肿的手上拎着一沓黄纸,纸上有红色符号,因为离得远,内容看不清。

那姑娘见到两人拔腿就跑,没几下就钻进了屋,在两人没跟去之前“咣当”一声关了大木门。

接着,走到院子里的两人就透过门缝看到屋里生起了火,不大,但一句“喝了就好了”的话传到两人耳中,还是让沈应知和叶南肆立刻觉得有情况。

那清晨的寒风穿过山谷,裹着冬日仓皇的不安随着两人推门卷起了地上刚烧成灰的黄符,呼啸着在屋子里打了个旋儿消散了。

蹲在灰烬边上的中年妇女,猛然抬头,双目赤红,一张脸颧骨凸起,两坨紫红的冻伤随着说话的动作抖动,她站起身体,面目狰狞地要找他们拼命,咆哮:“谁让你们进来的。”

叶南肆张开嘴,刚想解释,忽然一记钝痛便从后脑勺上蔓延开来。

那个两分钟前在院子里见过的女孩,手里拿着锄头,木头柄正对着叶南肆的脑袋,翻面朝下的黝黑处沾上了鲜红的血液。

沈应知见势不对,大步走过去,刚准备夺下那姑娘手上的锄头,就被人用锄头的另一端给对准了,并朝她吼:“赔我弟弟的药!”

药?两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这一带比较流行的迷信做法,人生病了不去看医生,反而会去找人开符烧了化水喝。

可能是因为气压低的原因,叶南肆脑袋上的伤血流不止,顺着乌黑浓密的头发流下来,在后背的白大褂上淌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因冬日寒凉的空气又瞬间凝结了。

“别,”沈应知掌心摊开对准那女孩,“我们就是来给你弟弟看病的,乖,把锄头放下。”

那个看着像是妈妈的女人朝他们冲来,黑色旧皱的外套上沾满了灰,凌乱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洗了,耷在脸上油光可鉴,她眼珠凸出,已经歇斯底里:“滚,谁稀罕你们瞧病,骗子,没病都被你们给治死了!”

“阿姨,”沈应知试图讲道理,“我们不是骗子,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不是你们几碗……你们的偏方能治得好的,您信……”

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传来一阵剧烈痛疼,沈应知努力忍住不叫出来,扭头,看到自己右肩上的衣服已经破裂,皮肉绽开,一瞬间鲜血直流。

紧接着,身边那个看起来应该还不满十八岁的姑娘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指责:“我爸就是被你们这样的人给治死的。”

那声音带着极致的绝望和愤怒,声音里的颤抖是真实的,眼睛里泛着的恨意也是真实的。

这场景,说实话,沈应知在医院见习的时候,见得不少。

但真正面对的时候,她还是震惊,震惊到那姑娘用锄头生生把她推出门后,她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大姐,您听我解释,”叶南肆没有放弃,也不管自己头上的伤,扑上去:“您儿子现在的状况真的耽误不得了,我建议您及早就医。”

“就医?”那女人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叶南肆身上砸,“给我滚,滚得远远的,穿一身白,来丧谁呢!”

屋内发出一声低泣,两人被推到院子里,木门再度被关上之前,里面那女人发出“哇”的一声号哭。

“孩子,你再给妈哭两声听听,别睡啊……”

站在院子里的两人互相对望一眼,谁也没说话,没有去关心对方身上不同程度的伤,而是非常有默契地再次上前,推门而入。

沈应知更是非常直接地走过去,一把推开那个怒目瞪圆的姑娘,从那中年妇女手中把孩子给抱了过去。

她找了个通风的地方,解开那孩子领口的扣子,抬头,泛红的眼睛里水光潋滟,大声吼:“别过来,”随即拨通秦厘的电话,一句废话都没有,“氧气瓶,泉山村18号,快。”

叶南肆凑过去,用随身带着的仪器进行简单的检查:“脉搏、血压均在正常值以下,心衰迹象明显,瞳孔扩散,生命迹象正在衰退,需要立即……”

这边话都没说完,那边又是一棒子闷在他的脑袋上,差点把他给砸晕过去。

叶南肆忍痛,脾气上来了,一个用力将那姑娘手上的锄头给拽了过来,丢了出去,道理讲不通了,朝她吼:“我们这是在救你弟弟,这么大的姑娘了有点智商行不行?”

那姑娘红了眼,去沈应知怀里抢人:“我们不需要你们救,要不是你们把弟弟的药给弄没了,弟弟现在已经好了。”说着“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沈应知低着头对那孩子做急救工作,表情尽管凝重却十分平静,似乎身边的混乱和她并不在一个空间里。

直到受伤的那只胳膊被人用力一扯,回头,对视上那中年女人近乎哀求的目光,那目光让她熟悉又惧怕,不自觉地分了神。

那女人下手没轻重,一个用力,只听“咔嚓”一声,沈应知只感觉自己右手脱力了,接着难以形容的剧痛便将她彻底淹没在寒冬腊月冷清的空气里。

她的胳膊脱臼了。

被人生生给拽脱臼的。

叶南肆见状,在那女人没反应过来前,不由分说地抱起那孩子就往外跑。

反正道理是说不通了,在医生的眼中,此时此刻他只想用一切能够拯救生命的方式去拯救孩子。哪怕他会被背后的人用乱刀砍死,但没死之前他都是一个医生,是医生就得治病,就会去救命。

天上的太阳沉默地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偶尔一阵风吹过,呜咽一声卷起枝头染了霜雪的枯叶,接着,又恢复如常。

“放下我的孩子,”女人和那姑娘在叶南肆身后追着,“救命啊,有人抢我孩子了。”

沈应知忍着剧痛,起身去追叶南肆。

在院子外面遇到了向他们奔来的秦厘,两人配合默契地给那孩子戴上了氧气面罩。叶南肆刚松了一口气,不远处乌泱泱地拥来了一大帮人,嘴里吆喝着,手里挥舞着各种农具。

带头的是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村长。

来青孟山义诊,提前联系过当地负责人,但叶南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即便是当地负责人,也不见得多有主张,智商严重欠费,难怪这里穷得光天秃地的。

身后的女人还在哭号朝那伙人呼救,叶南肆怀里的确抱着人家的孩子,面对一群彪悍的人,沈应知知道他们已经是有理说不清。

往上三公里的山顶,一场军事竞赛已进行到尾声。

目标:解救被困山中的人质。

时间:三个小时。

方式:单兵作战,可以使用任何干扰、摧毁的模拟手段,先找到并安全解救全部人质的人获胜。若同时找到并解救,在过程中消灭的敌人多便获胜。

人质方位未知、数量未知、性别未知。

这需要参赛者具有非常严谨缜密的逻辑推理能力和超强的个人作战素质。

比赛开始前,施仰找到周尽城,问:“哎,要不要联盟啊?”

周尽城挑选好武器,一眼就看出施仰心里的小算盘:“别走于盏和小门的路子,我俩的对手是唐扶生。”

“嘁,乳臭未干的小子。爷爷我当年参加比赛的时候,他估计还在早恋。”

“所以说,别人还是比你厉害!”

“怎么个意思?”

周尽城戴上墨镜,扭头出门:“意思就是,人家还有过早恋,你有过啥?”

施仰追了上去,一巴掌拍上去,被他躲开了,带着盛怒:“周尽城,你一天不挤对我,心里就难受是吧?”

周尽城笑了笑没说话,一个纵身疾步拐进了丛林,等施仰再去看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了。

山腰处。

沈应知和叶南肆还有秦厘被村民们围堵,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难听的话,孩子被女人抢了回去,那女人还十分生气地将氧气面罩给扯了丢下了山。

沈应知嗓子哽咽,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攥紧的小手慢慢没了力气,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生气在四周无知的喧嚣中一点点消散。

心头被一团火苗灼烧,那种无力感难以形容,她只是想要拯救一个生命而已。于是,她忍不住放声大呼:“让我们救他。”

但是,她的声音太小了。

她的呐喊就像一颗沉入大海的石子,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那水面上激起的涟漪,只会像锯齿一样一下一下地割着她的心,痛的、难受的、绝望的,都是她自己。

那孩子在寒风中呜咽,哭声微弱却扯痛了她的神经。

她想救他。

本能的。

于是,她忘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白大褂,在有人拿着扁担向她挥舞的时候,她还手了。

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这群医生的村民,见沈应知动手,也就一个个失去了理智。在他们看来,医生不是什么好人,医生会向贫穷的他们伸手要高昂的医疗费,并且还不一定能把人救活。

等剩余十多个医学生赶来时,整个场面已经混乱到不可控的局面。谁都看谁不顺眼,于是谁也不给谁留后路。

山中还未南归的鸟,在天上一掠而过,苍凉又寂寥的身影在辽阔的上方留下一抹浅浅的痕迹。

医疗小组基本上以挡为主,但被激怒的村民却红了眼,又加上看着沈家寡妇的孩子被抢走,一个个都是怎么狠怎么来,特别是对那两个带头的,一点不客气。

稀薄的空气,极低的气压,多数患有慢性疾病的人,在较量间最终还是力不从心。

沈应知单手握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女人朝她挥来的棒子,说:“你脸色不好,别打了。”

那女人眼睛睁得很大,眼白占了大半,脸上虚汗直流,说话间“扑通”一声就倒在了沈应知的脚边。连挣扎都没有,就那么直愣愣地躺在雪地里没了反应。

沈应知抽了口气,说不上来是身体疼痛引起的,还是因面前突发的紧急状况而产生的。她伸出冻得通红的左手,给那女人做了个简单的检查。

结论是——心脏骤停,无脉搏及自主呼吸。

但还没死。她确信。

她给了自己三秒钟的时间来缓冲。

第一秒,看了一眼四周,混乱、无序,无人可求救。

第二秒,寻找到最有效的急救措施。

第三秒,她努力用左手将脱臼的右手搁置在那个女人的胸口上。

她跪在雪地里,将全身的力气聚集到左手上,开始为那人做胸外心脏按压。

肩膀上一直没能停止流血的伤口在她更加用力的施救过程中开裂,浑身看上去血迹斑斑十分可怖,她胸前挂着的那张志愿者胸牌上的照片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美丽、果敢又坚强。

周尽城成功解救了三名人质之后,根据现有的线索推断出,仅剩最后一名。

对手藏匿地点已经被他找到,只要沿着推断出来的路线往前走,不出半个小时,他就能为学校拿个四连冠。

可惜。

军用望远镜里出现泉山村的混乱现状,他也只用了三秒去思考。

第一秒,那里有人受伤。

第二秒,他们需要有人去帮忙。

第三秒,自己正是他们需要的人。

施仰也终于找到最后一个人质的所在点,在朝那里疾奔的过程中,看到了迎面朝他跑来的周尽城。

施仰停下来:“又被你捷足先登了,周兵王?”

周尽城脚步没停,把人质所在地的具体经纬度告诉了他,接着说:“快去,赶在唐扶生之前。”

“不是,”施仰不解,“你干吗去?”

“山腰那个村有人受伤。”

“谁啊?”

“不知道。”

施仰在他背后喊:“不知道你就去?不比赛啦?不怕黄教导毙了你?”

周尽城却没有回答,一道矫健又充满力量的身影朝远方狂奔而去。

施仰一跺脚,心想他俩这样互喊一通,想必位置早就暴露,继续比赛也是被在暗处的对手“击毙”的结果。

算了,他心里妥协,认识周尽城是他倒霉,跟着去看看说不定需要帮忙呢!

沈应知的背上又遭了一闷棍,但她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胸外心脏按压不能中断。她咬着牙,额头上的汗垂直滴下落在她的手上,又流进了那女人的衣服里。

四周的混乱逐渐平息,一方面是这里空气稀薄,剧烈打斗让双方都进入了缺氧状态;另一方面,双方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一群细皮嫩肉的医学生自然是个个都挂了彩,而村民那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受伤的、胸闷的、心悸的、气促的……

现场情况,紧急而混乱。

“快,”叶南肆一边给那孩子做急救,一边指挥伤得不是很严重的学生,“打120。”他们来义诊,毕竟带的医疗设备有限。

“可是打了也没用啊,这里车上不来。”有人喘着粗气说。

这里距山下的小镇有十公里的路程。

积雪覆满山,冰冻三尺,就算只身下山都会有一不留神滚下山断胳膊断腿的可能,何况要把这些伤者弄下去。

几个心悸严重的患者气喘、呼吸困难、发绀,表情痛苦。他们带上来的氧气瓶不多,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

叶南肆后脑勺上的伤口还没处理,背上的血已经洇了很大一片。那孩子被秦厘暂时照顾着,他先去处理那些受了皮外伤的村民,经过一场打斗,双方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有些戏剧性。

在叶南肆和其他伤得不严重的医学生去给他们处理伤口的时候,他们竟然没有再拒绝。

村长手背上被撕裂了一个口子,他看着叶南肆,脸上表情扭曲:“叶大夫啊,我们也不是针对你们,只是我们村子里,真的好些个人都被你们给治死了。”

叶南肆没开口。

村长接着说:“不说别人,就说阿红家,她男人才刚过三十岁,拉到医院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就突然死了。死了就死了,还让阿红交那么多钱,我们山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的,这不是逼死我们嘛。我知道你们是好心来给我们瞧病,可我们也是怕啊,谁知道你们会不会问我们要钱,还把人给治没了。”他有点难为情,“就是我没想到,打了你们,回头你们还给我们瞧病。”

消了毒,抹了药,纱布打了结,叶南肆才轻描淡写地回:“我们是医生,应该的。”

没再解释其他,譬如救人也有黄金时间,错过了就算是神仙都没辙,何况,他们不是神仙,只是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而已。

沈应知在雪地里保持这个跪姿已经不知道多久了,腿似乎已经扎根土地,不知道是冻的还是痛的,反正已麻木得没有了知觉。而她的上半身在颤抖,在脱力地颤抖,头发已经湿透,脸色,不,没有什么脸色可言了。

胸外按压约一万多次,可能更多吧,她没数过,只是在心里一直祈祷:“快醒来,快醒来……”

当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当她听到不止一道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踏雪而来时,努力平静了这么久的情绪,猝然崩溃。

就在这个时候,那女人一个急促的深呼吸,睁开了眼。

而沈应知精疲力竭地往身后坚硬的雪地上倒去,累得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看到了周尽城,看到了他接过秦厘手上的孩子,隔着不算近的距离望了她一眼,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停留,她看到他冷峻眉眼里波澜骤起的万种情绪。

一时间,沈应知觉得很安心。

竞赛结束。

黄建平将印有最终总成绩的单子往周尽城脸上一扔,满脸怒气:“最后一个‘人质’,吃你家米了还是偷你家人了你不去救他?”

周尽城身上还有因为救人没洗去的血迹,一脸正气:“报告!那‘人质’没生命危险,就是个比赛的模特……”

“滚你的模特!”黄建平一脚踹上去,“军令如山懂不懂?这要是实战呢?你今天可就犯意识上的错误了。就因为你那点破烂感情会害死一个人你知道不知道?”

“报告!”周尽城面不改色,“我去并不是因为知道沈应知在那里,而是看到了有老百姓受伤才去的。我以为,我们强身健体也好,提高技能也好,都是为了在需要时能够更好地保护老百姓!当时老百姓正需要我们保护,我们那个时候还把心思放在比赛上,就本末倒置了!”

黄建平看着他,脸上阴晴不定,等他说完,大吼一声:“说完了?”

“报告,说完了。”

“说完了,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一枪崩了你。”

黄建平是真的被气到了,但周尽城又没做错。就算是换成了他,当时那种情况,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可是……

周尽城刚走,得了第一名的唐扶生的教导员就过来炫耀:“老黄啊,今年我们真是承让承让了啊。”

黄建平冷哼一声:“我们虽败犹荣,我告诉你十个唐扶生都比不上我们一个周尽城。”这是实话。

“那是,那是。”那个教导员满脸不屑。

黄建平叹了一口气,走了。

周尽城赶到青孟山县城医院的时候,沈应知还没醒来,她左手吊着点滴,右胳膊复位后绑了绷带。

他站在门口没进去。

指尖寒凉,心都还是颤的。

医院走廊上不算明亮的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了流畅俊美的轮廓。但他那双清明幽深的眼里覆上了一片水汽。

他承认,当初带着几个战友跑下山,说完全没带私心是假的。他想确认沈应知在不在那群人当中,就算在,在不在受伤名单里。

可他没想到,他家姑娘不仅在那群人当中,还是伤得最重的。

而她,那时还在忘我地救人。

她埋着头,周身喧嚣与她毫无关系,也根本没有意识到她那件悄悄改变了颜色的白大褂,是多么惊心刺目。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强大了?

小时候走个路都需要他牵着才不会走丢的人,怎么转眼间就能坚若磐石、无所畏惧?

带着那样的强韧和冷静,像一把锋利的刀,戳进了周尽城的心里,疼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他的姑娘,本该由他去保护的,本该一辈子被他放在心尖上去疼爱的。

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城哥!”

闻声,他一抬头,发现沈应知已经醒来正看着他,脸上挂着笑,向他伸出那只能自由活动的手,然后带着娇嗔的语气要求:“抱。”

第七章我想让你依靠我

印象中,楚江最美的季节是春天。

道路两边高大的泡桐树会开满紫色的花,仲春傍晚柔和的阳光斜斜地照在从楚江一小到军区大院之间的那段路上,灰色水泥路两边沿着护城河摆放了很多木质椅子,隔几步就有。

风一吹,空气里都是泡桐花的香味,有些凋谢的花会落在路上、椅子上或是护城河里,流向远方。

或是,被沈应知收集起来,放进书包里。装不下了,身后的人会把自己的书掏出来,将空书包递过去:“给你,用我的。”

“不要。”沈应知还生着气。

中午的时候,周尽城把沈应知给他的果冻送给他同桌了,那个长得也很好看的小女生,还是他们班的班长。

借花献佛没什么,关键是不能那么明目张胆,何况,沈应知的小气是出了名的。

周尽城跟在她身后,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得太远,裤子口袋里的东西被他捏着,一路上几次想开口给她,但都没机会。

沈应知小脸紧紧地绷了一路,回到家钻进衣柜里就开始哭,哭湿了沈昌和好几件军装,她心里想:以后再也不理周尽城了,再也不把好吃的留着给他了,再也不跟他玩了。

越想越伤心,伤心得连五点半的大风车动画片都错过了。

后来,黄风雁下班,就看到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场景——

她和沈昌和的卧室里,隔着一扇衣柜门待了两个小人儿,一个在衣柜里面哭,一个在衣柜外面哭。

里面那个哭得雷声大,雨点小;外面那个哭得就显得很有诚意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手里还拿着月野兔小挂坠,是他用果冻跟班长换的。

沈应知不理他了,不给他做媳妇儿了。

天啊,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他那小小的世界轰然崩塌,他只剩下了手足无措。

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就会患得患失,那种潜伏在内心深处时不时就会发作一下的情绪跟随着周尽城,经年累月,竟然成了一种无药可医的隐疾。

以前他害怕一切沈应知会不要他的苗头,后来他害怕冬去春来泡桐树开花发芽,日子过了一茬又一茬,他已长大而她还没回家。

也害怕像现在这样,终于找到了她,却发现在过去六年的时光中,她已经完全蜕变,除了外貌,不,连外貌都变了。

被他抱在怀里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这两天她过得并不安稳,梦里纷繁杂乱,醒来恍恍惚惚。

于是她睡了醒,醒了睡,一直没能分清现实和梦境。

直到周尽城来了,她才在他的怀里睡了一个没有梦的觉。

终于睡醒后,窗外已经没了天光,隔壁床上的病友正在吃晚饭,小桌上堆满了营养餐。

来照顾病友的男人站在窗边打电话,好像在谈一桩生意,说到激动处总是加一句“不差钱”。

病友朝沈应知撇了撇嘴,表示她跟那个傻子其实也不是很熟。沈应知笑,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左边的脸颊被人亲了一下,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

她扭头。

周尽城半俯着身体,一手搂着她,一手撑在床上,目光专注且温柔,清明的瞳孔里,圈着的全是她。

“真的是你啊。”还以为又是做梦。

“嗯,是我。”

“我睡了多久了?”

周尽城还没开口,隔壁床病友塞了一嘴东西,鼓囊着说:“你睡了四个小时了。你男朋友耐力真好,保持那个动作居然没变过,当兵的吧?”

“没有,中间我动过,是你睡得太熟,没感觉到。”周尽城解释。

“那把你胳膊压麻了吧?”沈应知连忙起身准备让他把胳膊抽出去,却牵动了肩上的伤口,“嘶……”

他胳膊是早就麻了,但麻了又不是废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别乱动,”他把她重新抱住,“饿了吗,要不要吃东西?”

“你不用管我。出来这么久没关系吗?我舅舅会不会……”

“我是你男朋友吧?”周尽城幽怨地说。

隔壁床的“家属”终于打完电话,一回头发觉这病房里的气氛有点怪怪的,于是二话不说扛起自己饭都没吃完的“老婆”就出去了,走时还不忘非常善解人意地顺便把门关上。

“是呀。”沈应知不知道他在闹什么脾气,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就跟我撒娇,向我提要求,对我无理取闹,不会吗?”周尽城问。

沈应知其实是很喜欢看他闹脾气的,用非常认真的表情,带着已经拼命在压抑但还是快要到极限的情绪,眼眶会红,脸不会,就连语气都充满了商量的余地,兼顾成年人的理性和小孩子的执拗。

心里喜欢了,于是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肩膀很疼,胳膊也很疼,快要疼死了。”她耳根一红,“你亲我一下。”

周尽城是非常好哄的,听她那么一说,立马就笑了出来,嘴贱着问了一句:“亲哪儿?”

“哪儿都要。”看到他笑,沈应知瞬间就把矜持给扔了。

“咳!”周尽城却被她的坦陈给说红了脸,“你伤还没好呢。”

“不影响的。”她目光殷切,充满期待。

周尽城拼命忍耐:“那什么,你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不能引导我犯错误。”

“哦,那我不是君子,所以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对吧?”说完基本上没让他反应她就啃了上去。

这边刚走到病房门口准备进去慰问一下“嫂子”顺便羡慕一下周尽城的众位战友,透过门上玻璃窗看到了那缠绵悱恻的一幕,各个如临大敌一般紧张兮兮地转身齐步走,一本正经地红着脸,画面十分诡异。

沈同志色令智昏,与周尽城之间发生了小规模的剧烈运动,肩膀上不算太严重的伤口又绷开了,叶教授爱徒心切乱发火把周尽城给赶了出去。

最后,他还不忘交代:“买吃的别忘了给我也带一份。哦,对了,我对花生过敏。”

要不是看在叶南肆是这个县城小医院里医术最高的那个,周尽城是绝对要把他拎出去教他好好做人的。

不同于周尽城对自己的敌意,叶南肆是真的有点欣赏他,在他走后不加掩饰地夸赞:“确实爷们儿!有担当,将门虎子不是吹出来的。”

沈应知心里骄傲:“那当然!”

叶南肆给她削了个苹果继续说:“十公里,一个小时内来回一趟半,还背着人,冰天雪地的,反正我是做不到。”夸完后有个转折,“但是,你却是最后被送下山的那个。应知,我不是挑拨离间啊。这也就是你没有生命危险,如果真是生死一线的时候,你会不会依旧不是那个被优先考虑的?”

“嗯。”

“嗯?”叶南肆惊讶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那些崇高的话她说不出口,反正潜意识里,她是把自己当成了周尽城的家属,作为他的家属,必然是要和他有一样的思想觉悟,比如要把生的机会优先留给别人。

“不会觉得不合理?”

“不会。”

“不会觉得难过?”

“不会。”

“高尚!”叶南肆夸张地抱拳,“那我就希望那种局面永远不要出现,否则将来我怕某些人的脸不够打。”

沈应知不以为意,转移了话题:“听说,某位脑袋被开瓢的医生不顾自己脑浆横飞还坚持手术了五个小时?怎么样,这是几?”

叶南肆用手推开了她伸过来的两根手指:“这医院里的医疗水平有限,那种手术虽说也不是什么高难度的,但我不放心。再说了,谁脑袋开瓢了?”

“你呀,”沈应知直白地戳穿,“这下可好,脸没了不说,脑袋也残了,我看你是彻底不能靠脸吃饭了。”

两个病患互相伤害起来也是一点不给对方留余地。

叶南肆仗着自己四肢健全,抬手夺过沈应知的苹果不让她吃了,生气地说:“有你这么说老师的吗?尊师重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觉得我有必要替你小学老师尽尽义务,教教你怎么……”

这边话还没说完,沈应知就看到门口晃进来一个人影,“喊”了一声:“江舟?”

叶南肆闻声扭身,阔别几个月,江舟还是那个江舟,清清淡淡的眉眼如画,他的气质一点也不粗犷。

他起来跟江舟打了个招呼,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敬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江舟有点莫名其妙,没弄明白情况,愣愣地也抬手跟他敬了个军礼。

“敬了礼,以后就是朋友了。”叶南肆笑得不自然。

“啊?”江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怎么,不行吗?”

江舟就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但看他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又是沈应知教授的分上,勉强点头答应了。

叶南肆没多留,怕压抑不住内心的某些涌动,匆匆结束了那个不隆重的交友仪式。但出了门之后,他脸上的笑不加掩饰,有些开心过头的征兆。

坐在走廊上的几个人以前没见过笑得这么邪门的人,眉头一皱,小门问:“没听说这医院里有精神科啊。”

“年轻人你这就不懂了吧,”施仰故作深沉,“让我掐指一算——那医生八成是撞桃花运了。”

于盏嫌弃地往边上坐了坐:“别说得像是你很有经验一样。”

施仰欠抽地回:“我知道你嫉妒我竞赛成绩比你好,不用含蓄,说出来!”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长得比我丑?”

“我丑?说话也不怕闪到舌头,咱们专业里,尽城我不敢说,江舟我不敢说,排个第三我还是有自信的吧!”

“你自信是从哪里来的?粪坑里捡的、充话费送的,还是被雷劈出来的?”

小门听不下去了,刚准备起身换个位置,就被两人同时拽了下去,吼着问:“你说,我俩谁帅?”

好为难啊,小门本来是觉得自己更帅的。

那是说实话还是撒谎呢?

就在小门陷入困境不知如何选择时,解救他的人来了。

黄建平难得穿了回便装,少了平时的威严,但一出现还是瞬间让几个人打起精神,立马停止了争吵。

“行了行了,”黄建平步履匆匆,没停,“休假该干吗就干吗去。”

病房里,江舟教训道:“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那种狠劲儿呢?六年不跟我们联系,其他人就不说了,知道周尽城怎么熬过来的吗?”

沈应知耷拉着脑袋,没说话。

“算了,不说那个傻子了,”他指着她的肩膀和胳膊问,“疼不疼啊?”

沈应知抬头笑:“还行,衣服穿得多,伤口不深。”

“我看你也是个傻子,”他走过去把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哪有那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当自己白求恩呢!”

周尽城是她三岁以后才认识的人。

而江舟,他们真的可以说是穿着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周尽城是爱人,江舟是亲人。

见他性格还是以前那样,沈应知笑着说:“你还是没变。”

“对,永远有操不完的老妈子心,为了你俩的破事,我年纪轻轻头发就大把大把地掉,都开始用霸王生发了,我容易吗?”

“霸王是防脱的,没有生发功效,不要以为我不用就不知道。”

江舟:“逃兵没资格对我说的话指手画脚。”

怎么就成逃兵了?刚不还白求恩吗?

果然没变,还是那么任性!

黄建平进来没敲门,脸上表情严肃,江舟预备行军礼的手被他阻止了:“出去,我跟应知有话说。”

沈应知不想跟黄建平单独相处,准备挽留江舟,黄建平一个眼神扫过去,看得她乖乖闭上了嘴。

黄建平不是什么慈祥的人设,也不会说那种暖心窝子的话。就算隔了这么多年才见,他也只是生硬地将旁边的椅子拉到她床边,坐下,问:“你妈还好吗?”

沈应知点头:“挺好的。”多的话她也说不出来。

“后来没犯病了吧?”

“基本上没有。”

“你们现在住在哪儿?”

沈应知却不接话了。

“我是你舅舅,她是我姐姐,连我都瞒着?再说,你不是已经跟尽城来往了吗?她迟早不得知道?”

“我会给她时间。”

“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他叹了口气,“舅舅没有别的意思,要是真逼你们的话,这些年我不可能找不到你们。”

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开的口,“但是,你为尽城想过吗?以前的就不说了,单是这次的军事竞赛,你知道对他有多重要吗?现在好了,中途弃赛……”他顿了一下,“这不是成绩的问题,还涉及他作为一个军人的名誉问题,别说是你杜叔叔的七十八师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总是让对方牺牲。”

其实,他不想说的。

沈应知鼻头微酸:“你说杜叔叔?城哥想去杜叔叔那里?”

黄建平摇了摇头:“现在是没指望了,你杜叔叔那里今年本来就没有名额。但他要是能在竞赛里拿第一,倒是可以给个特例。”

之后黄建平再说什么,甚至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沈应知都不知道。

她对杜天一直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

只知道,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是上下级的关系,是某个隐秘特种组织的队长。

后来杜天一通电话回来,告诉黄风雁,沈昌和死了。是死了,不是牺牲了,意思都一样,意义却千差万别。

那通电话里的其他内容,沈应知到现在都知道得不全,因为那是一个雷区,碰不得,否则就会爆炸。

后来爆炸过一次,结果很严重,严重到沈应知小小年纪就不得不随着发疯的黄风雁背井离乡,从此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她失去了撒娇卖萌无理取闹的权力,被迫一夜长大,并咬着牙扛起了不属于她那个年纪该有的压力。

她性格大概就那样,就算是让她去讲述之前那些年她和黄风雁的生活经历,边上人听了都绝对不会动容。

因为她的叙事能力实在太差,也没有技巧,甚至连基本的抑扬顿挫都不会。她会的,只有轻描淡写。

就像,她不喜欢也不想喝粥。周尽城回来的时候解释说,这个时间里找不到其他适合她现在吃的东西了。于是她就非常欣然地接受并说了一句“闻着好香好想吃”的违心话。

她想伸手去接,但手还是抖的,那天在青孟山用力过猛,身体严重透支,到现在还没恢复。

周尽城将床头的小桌板支起,把粥放在她面前,然后坐在她旁边,问:“要不,我喂你?”

她拿勺子的手有些不稳,还虚得厉害,却摇了摇头:“没事儿,我可以的。”

周尽城帮她把头发拢到脑后,然后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坚强。我想让你依靠我,可以吗?”

沈应知嗓子哽了一下,接着眼泪珠子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委屈极了。

周尽城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哄,只好手忙脚乱地去找纸巾,并自我检讨:“我不会说话,你知道的,在你面前我打小就笨啊。”

“我不想喝粥。”她稍稍提高了一下自己的声调,语气里有那种类似于小孩子不想吃青菜、不想起早床、不想去学校的无赖。

这样的无赖,在她身上不多见,周尽城喜欢得很。

“那就不吃,”他随手将桌子上的粥拿开,又问,“你说,你想吃什么,能找来的都给你找来,找不来的……没有找不来的。”

她鼓着腮帮,湿着眼眶,有多久没这样了呢?张口向别人提要求的举动,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她其实想不到具体内容,只是根据记忆里遥远的印象说:“我要吃四月的樱桃、六月的桃子、七月的西瓜,还有九月的橙子和十一月的甘蔗。”

周尽城捧着她的脸亲了一下:“就这些?要求也太低了!我家媳妇儿就是好养活,你等着。”

说着,他就起身准备往外走,却在刚站起来的时候被沈应知一把抓住了手腕:“不要走。”

嗯,果然,任性是女人的天性,根本不需要调教,随便宠一下就能上天。但周尽城耐心非常好,不让走那就不走,于是扯着嗓子往走廊上喊了一声:“江舟。”

两秒钟不到,江舟抵达,周尽城把沈应知说的那些水果交代他去买。

江舟崩溃:“大哥,现在是寒冬腊月好吗?不,季节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小县城,我上哪儿去给你找那些反季节水果啊?”

周尽城这就不乐意了:“上次你怕晒黑让我替你去医大当教官,那么难的任务,我有说个‘不’字?”他直接捋起袖子,“而且你看,就是因为替你当教官,还被我爷爷给揍了一顿,疤还在呢,你别不想承认!”

“不是,你被揍不是因为我吧?”江舟急了。

“怎么不是因为你?要是我不去医大,就不会犯错误,不犯错误就不会被揍。替你去是因,我被揍是果,还说跟你没关系,良心呢?”

“我说你中间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内容啊?”江舟急了,“你能再不讲理点吗?好事都给你占了,我就万年背锅王呗!”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算了,愤然离开的江舟在心里鄙视并腹诽——什么打小就笨,笨你个大头鬼啊笨!

当天晚上,周尽城没归队,因为沈应知伤口发炎,高烧不退。黄建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追究他。

叶南肆送阿红的儿子去市医院交接还没回来,整个县医院的医疗水平非常低,甚至连个拿得出手的大夫都没有。

寒冬腊月的季节,窗外冰天雪地,一阵风吹来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冷,但周尽城却急得直冒汗。

沈应知伸出手去牵他,发烫的指尖放进他微凉干燥的掌心,宽慰道:“我就是大夫啊,你急什么?这是皮外伤的正常反应而已。”

“那你告诉我,疼不疼,还有哪里疼?”一个男人坚硬的骄傲此时此刻统统都被软化了,带着极致的爱惜,想要替她去疼。

“疼,”沈应知嗓子干哑,“哪儿都疼。”说着就攥紧了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她说的疼是真的疼,并不是在敷衍他。

“但是,这种程度的疼和你受过的伤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带着认错一般的语气道,“城哥,你那个时候很难受吧?”

她强调:“我不是说你训练受伤难不难受。我问的是,那个时候我骗你让你穿过一座城去给我买奶茶,然后趁着那个空当离开。你发现后很受伤吧?”

不是受伤,是绝望。

病房里没有空调,周尽城穿得不多,黑色羽绒服里面一件卫衣,脖子露在外面,喉结翻滚时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追着你和黄阿姨的车,一直在追,你看到了吗?”

“嗯,看到了。”

“看到了都不停?”

“对不起。”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周尽城说,“我手里拿着你最喜欢喝的奶茶,里面加的冰都要化完了。”

沈应知实在憋不住,泪珠子翻涌,哽咽着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喝过奶茶。”

“穷成那样了?”周尽城强行转移话题,“没事儿,以后有城哥呢,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

沈应知顺着他的意思也结束了那个话题,眨着眼喊:“城哥?”

“嗯?”

“你冷吗?”

“还行。”

沈应知拍了拍自己空出来的床位:“你上来抱着我睡吧。”

“媳妇儿,”周尽城凑近她,“我们来日方长,不用这么急着考验我的意志力。”

沈应知想笑,但忍着,话说得非常诚恳:“想睡你的女人很多吧?我也是其中一个啊!”

“嗯,”周尽城点了点头,然后把外套脱了,掀开被子钻进去正面抱着她,“你不是其中一个,你是能睡到我的唯一那个。”

隔壁病友家住得离医院近,白天来输个液,晚上不过来,不算大的小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周尽城把灯关了,伸出胳膊让她枕着,人就在他怀里,但他还是觉得不踏实。于是,他问:“你不会再走了吧?”

“不会。”

他信了:“今天表现得很好,以后都要这样。想哭哭,想笑笑,想骂谁骂谁。天塌了,城哥给你顶着。”

沈应知笑:“小的时候,你说的可是天塌了让我给你顶着。”

“那个时候,不是你比我高嘛!”

“哦,高个子的用途,就是来顶天的?”

“不是啊,”周尽城逗她,“腿长,跑起来也快。嗯,在床上的话,会比较有力量,找个时间让你体验体验你就知……哎……别揪耳朵……好了,我就随便说说。你说我血气方刚的年纪,怀里抱着心上人,跟她盖着被子纯聊天,我怎么这么‘二’呢!”

“不然,你别盖被子了?”沈应知提议。

周尽城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变坏了!”

“我没变啊。”

“没有?”

“没有!”她心里想喜欢你的这件事,从来没变过。

他低头吻住她。

一室暧昧隐于沉寂。之后,长夜寒灯,星光微凉。

……

许多年前,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在那个盛夏多雨的季节里,一眼瞧上了人群中啃着麦芽糖的小姑娘。

从此,霜冬蝉夏,似水年华,他的故事都是关于她。

第八章十个小时,只想见他

青孟山义诊在两周后结束,也恰好是春节前夕。

离开那天,为了不惊动泉山村里的人,叶南肆组织学生们凌晨四点不到就开始收拾东西下山。

路上,沈应知问:“怕触景伤情?”

叶南肆摇头:“你知道有多吓人吗?昨天晚上我找村长辞行时,发现他给咱们准备了足足有一百多斤的米酒,还有一些土特产。”

“好事,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是获得了认可。”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缺心眼得很。”叶南肆接着说,“东西是肯定不能要的,我们来义诊又不是图他们什么。并且,沈同志,你两手空空走得是舒服!”他抖了抖肩膀,示意她看自己背上两人份的行李,“这样我都够呛了,再背一百多斤酒,你是嫌我活长了?”

沈应知没接他的话,反而感叹:“没想到,最后我们之间还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毕竟按照一开始那种你死我活的剧情走下去,我都已经准备好英勇就义了。”

“你可别,”叶南肆回头看了一眼队伍,“你要是英勇就义了,你们家周尽城还不得把我剁了喂牲口啊。他走的时候可是威胁过我的,要是再让你受一点伤,海城我就别想回去了,反正回去也是一枪。”

接着,他叹气:“我怎么就这么欠呢?待遇差别却这么大!跟你比,我好歹也算个海归精英吧,小江同志连正眼都不愿意瞧我一下。”

“你跟我没有可比性啊,我在性别上有你超越不了的优势。不过,我想知道的是,阿红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山路走到尽头,不大的镇子横在面前,他们来时坐的大巴车停在镇子东头的一所中学里。

天还没完全亮,街上的早餐店寥寥无几,多是面食。

叶南肆组织大家吃早餐,坐在餐桌上才回沈应知:“做了手术后,病情已经稳定,人还在市里,多观察段时间吧。”

沈应知要了一个菜饼和一碗面汤,喝了一口热的,胃里总算舒服了点:“高原性心脏病是你最新的研究课题吧?”

冷不丁的提问,让叶南肆端在手上的碗一歪,面汤洒了一桌。沈应知啃了一口饼,评价:“味道还不错。”

她又问他:“青菜和鸡蛋馅儿的你要哪一个?”

叶南肆放下碗,盯着她:“你不高兴是应该的。因为我的私心,带着你们来到这种地方,还害得你们受伤。”

“没有不高兴。鸡蛋馅儿的吧。”

“是我的课题,”他承认,“我研究高原性心脏病有两年了,一直没什么进展。其实我可以一个人来的,只不过……”

“你做得很好啊,”沈应知抬头,笑,“我听秦厘说,你已经在替他们申请关于高原性心脏病救治的专项基金了。我替你骄傲。”

叶南肆从来就不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这个她是知道的。

得知他在利用他们的时候,她心里不是没有过挣扎,可是后来她也想通了。毕竟在面对这个让大家手足无措的世界时,多数情况下因为能力不够,很多人只能选择让步。而他不是,他会拼尽全力,甚至不择手段地去与之抗争。

赖皮、不讲道理,谁活到最后,算谁赢。

他不是英雄,却算得上是个勇士。

饱腹之后,沈应知先去了学校,通知司机准备出发。

因为是寒假期间,校门关着。

她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去值班室敲门,就发现有个人蹲在门口。

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头发蓬乱,看不到脸。

一双胶鞋已经被穿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身上的衣服很薄,似乎根本不够拿来御寒。

听到脚步声,她抬头,是那双在阿红家院子里见过的眼睛。

明亮却充满惊悸,有着挣扎过后让沈应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妥协、无奈和仓皇。

见到沈应知,她慌忙起身,并把身边的一个塑料袋拿起来,递到沈应知面前,说:“这是……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给你的,一些土特产。还有,对对……对不起!”

沈应知盯着她闪躲的眼睛,用左手指了指自己的胳膊:“我不太方便拿。心意我领了,东西就……”

姑娘急了,鼻头通红,双眼一热,眼泪“唰”地流了出来,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将那袋子东西放下,然后飞快地跑开了。

远处烟霞万丈,秀丽河山在一夜蛰伏之后慢慢醒来,迎着初升的太阳,青孟山全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应知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将那袋东西提起。

很重。

海城今年出台了春节期间全城禁燃烟花爆竹的政策。

年味又淡了,有人抱怨。

略有年代感的老小区,隔音效果基本没有。靠在阳台上晒太阳,能听到楼下院子里唠嗑的老人们在说一单元孙家儿子娶了新媳妇、四楼张家女儿嫁了个好老公。

沈应知嗑着瓜子,腿上放了一本《医学伦理》,书中夹着手机,时不时振动一下。

穿梭在客厅和厨房之间忙得不可开交的黄风雁,拖鞋和地板之间的摩擦声盖过了阳台上沈应知精心掩饰的小动作。

瓜子壳叼在嘴角,甜咸的味道顺着牙缝钻进口腔,冲击着味觉。沈应知手指在黄风雁那款没有更新的老式按键手机上迅速翻动。

从通讯录翻到了通话记录,又在她的qq列表里找了一遍。

没有。

黄风雁把现在的生活与过去断得非常干净。

“知知啊,你看到我手机了吗?”黄风雁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

沈应知猛地抬头,将她那部旧手机迅速塞进自己的口袋,起身:“没啊,是不是在你房间?”

“我找了,没找到。想着说给你梁叔叔打个电话,让他给我留点大棒骨,回头给你炖个汤。真是的,去当个志愿者都能把自己胳膊当折了,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都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当初就不让你学医了。”

沈应知撇了撇嘴,朝卫生间里走,边走边说:“当初学医可是你建议的。”

刚进卫生间,她就把黄风雁的手机掏出来放在置物台上,夸张地喊了一嗓子:“看到你手机了,在卫生间呢!”

接着,赶紧摁下冲水器,哗啦啦的水声之后,她开门,指着置物台:“喏,在这儿!”

黄风雁眉头一皱,她没有上厕所玩手机的习惯啊。

她狐疑地看了一眼沈应知,对方回了她一个相当坦荡的眼神。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给咽了下去。

傍晚接近天黑的时候,黄风雁去了一趟对面3号楼拿大棒骨。沈应知看着她下楼,走到小区的院子,紧接着几个阿姨从大门口进来与她相遇。

话匣子打开,黄风雁笑着说:“买了这么多年货呢?今年也不回老家?”

几个阿姨轮流接腔:

“这不是客人多嘛。”

“回啊,初三才回。”

“你和知知今年怎么过啊?”

……

看她们一时半会儿没有要散的意思,沈应知退回黄风雁的房间,目光锁定在她的床头柜上,里面有一个装月饼的铁盒子。

她有些犹豫,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开头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和黄风雁这些年过得挺平静,那些烙刻在黄风雁身上的伤,如果不刻意去触碰,迟早有一天是会痊愈的。

就是这样一个虚无的信念支撑着她,才让她甘愿放弃一切,带着黄风雁四处挪窝。

可那是在没和周尽城重逢之前。

现在,潘多拉的盒子已经打开,结果再坏,她都停不下来了。

铁盒里面有这些年黄风雁零零散散存钱的银行卡、各种商场超市的会员卡以及一本泛黄的本子。

单手拿出来,翻开,扉页上用苍劲有力的钢笔字潇洒地写着“沈昌和”三个字。

接着翻,里面是记得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

顺着第一行往下找,在第三页找到她想要的那个。

电话打过去,“嘟”声响了三下就被接起。

与印象中的声音相差无几,只不过间隙有点长,对方的神情她已经没法琢磨。

他问:“哪位?”

“是我,”沈应知瞄了一眼门外,语气平淡,“沈应知。”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通话陷入了沉默。

沈应知抓紧时间问:“我记得那个时候你说过,我可以向你提任何要求,还算数吗,杜叔叔?”

对方清了清嗓子:“你们在哪儿?当然算数。”

“让周尽城去你们师。”

“这个不是问题。但是,应知,你和风雁……”

有钥匙插进了客厅外的防盗门,清脆的一声响动直击沈应知的脑神经。

电话被她猝然挂断,抽屉“嘭”的一声被合上。

接着,黄风雁就拿着大棒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前一秒,黄风雁脸上还挂着笑说:“这骨头看起来很……”后一秒脸就僵了,“你在干什么?”

沈应知起身,仓促回话:“我笔盖掉了,找来着。”

“笔呢?”

“对啊,笔呢?”沈应知装模作样地东张西望。

黄风雁指了指客厅茶几:“是那支笔吗?”

沈应知连忙看过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就是那支笔。”

黄风雁将大棒骨递给她:“拿去厨房。一天到晚毛手毛脚的。”

沈应知舒了一口气,与她错肩的时候,杜天的电话又回拨了过来。黄风雁瞄了一眼,来电归属地是“楚江”。

电话被沈应知挂了,黄风雁的眼睛扫到了自己床头柜的抽屉,然后在沈应知进厨房后,她走过去将其打开。

很多年前的电话簿,显然被翻动过了。

尽管沈应知恢复得很到位,但上面放着的一根针没了。

杜天第三次打来电话的时候,沈应知干脆将手机关掉。这时背后响起了黄风雁的声音,带着诡异的平静,问:“谁?”

沈应知回头,说得随意:“没谁,同学。”

“哪个同学?”

“就向末,你见过的。”

黄风雁将那本电话簿从背后拿出来,递到她面前,不反驳,却接着问:“谁?”

沈应知神经绷紧,不敢看她:“真的没谁,我就找东西,随便翻了一下。”

黄风雁的忍耐却已经到了极限,双眼一红,发疯般地咆哮:“谁?到底是谁?你跟谁联系了?”

“妈,你别……真没谁,放心……”

黄风雁根本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就想翻看。但黄风雁对智能机的使用不是很了解,按了几下没反应之后,索性一个用力将手机从窗口丢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等沈应知跑过去一看,手机砸在小区院子的花坛上,已经粉身碎骨。

还没等沈应知发火,黄风雁已经走过去揪着她的衣领,痛心疾首:“你忘了?忘了他们是怎么对我们的?断我们的水和电,在我们晾的衣服、被单上泼脏水,把垃圾丢到我们门口,窗户玻璃全给砸得稀巴烂,还说你,说你……”她已经泣不成声,“说你偷东西,抢他们孩子的零食,欺负比你年纪小的人。那时候,我俩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都忘了?啊?”

没忘,她怎么可能会忘?

但忘不掉的,又岂止只是那些糟心的往事,还有一个周尽城啊。

黄风雁平时好的时候,是不会有这么多话的。能说这么多话,已经在预示她绷不住了。沈应知只能妥协,将火气强行压下去:“妈,我没有。”

但黄风雁不依不饶:“你还说你没有!没有那你为什么要翻我的电话簿?你打给谁的,你说啊!”

尖锐的吼叫声像刺一样扎进她耳朵,头顶不足两米的天花板如同要坍塌一样。沈应知的脑袋闷痛并且膨胀,无力又无奈,脑袋里一根弦就在那个时候“啪”的一声断了。

之后破罐子破摔,她听天由命般地脱口而出:“周尽城,我联系周尽城了。我喜欢他你知道的吧,我一直喜欢他。因为你,我跟他分开了六年,我从没觉得对不起谁,除了他。”

“啪!”

黄风雁把电话簿扔到她身上:“除了他?你现在是在指责我?”

沈应知摇头:“不,以前没有,现在不会,以后也不可能。但是,有一点,我喜欢他,这个是不会变的。就算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我们不见,也没关系。”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因为他就在这里。”

黄风雁精神已然崩溃,变得歇斯底里:“你跟周尽城在一起迟早会后悔的。你听妈的,不在一起,好不好?”

沈应知内心翻江倒海,可黄风雁始终让她不忍心。

于是一场本该持续更长时间的争吵,到这里戛然中断。

腊月二十九那天,海城下了一场雨。

沈应知房间的窗子外面有台空调外挂机,雨滴在上面“嘭嘭”作响,扰得人不得安宁。

黄风雁坐在客厅里准备过年要用的东西。

实际上,这个年已经不可能过得好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彼此沉默着,只是不想让对方更难堪。

等到凌晨,沈应知打开了窗户。

三楼,不高。

不能开正门,否则会吵醒黄风雁。

顺着空调外挂机往下跳,前一层很幸运,从最后一层跳下去的时候却崴了脚。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去楚江,疯狂地想去。顾忌着黄风雁,她已经忍耐了六年,这一次她急切地想要在明天结束前,看到周尽城。

只要看到他,一切都会好。她的潜意识是这么告诉她的。

从海城到楚江的路程,普通火车大概需要十个小时。

并且春运满座,她没买到票。

机场太远了,她去了汽车站,结果只有黑车,还漫天要价。

“钱不是问题,但您真的能把我带到楚江吗?”沈应知问。

黑车司机拍着胸脯说:“这个你放心,我把驾照押你手上,怎样?”

那天,整个海城都浸泡在阴冷的雨天里,沈应知没打伞,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风吹过来时额前头发纷飞。

她身材细高,脸蛋又好,气质冷清,混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害怕黄风雁找过来,她没再跟那司机讲多余的条件,一头钻进车里,一手给了钱,一手接了司机的驾照。

折腾了一夜,当车开上高速后,她迷糊着靠在座椅上便睡着了。

梦里都是当年。

春天花会开,夏天来了蜻蜓满天飞,秋天虫叫,冬天堆的雪人一个比一个高。

那个大院里他们同龄人四个,杜怀殊最漂亮,性格也好,开朗活泼,小聪明多;周尽城最引人注目,因为调皮捣蛋他最拿手,挨的打也多,动不动就被周站山吊到树上打;江舟成绩最好,最乖巧。

反而是她,她从来都是那个沉默的——沉默地上学、沉默地回家、沉默地做完作业、沉默地喜欢着周尽城。

如同一湾浅浅的水,流经的地方,总是无声的,虽然无声却有穿石的能力。

梦在司机骂骂咧咧的声音中被打破:“姑娘,实在不好意思,前面修路,我过不去了。要不,钱退你一些?”

沈应知趴到窗口看了一眼,前面的路根本不是在修,而是一段被废弃的老路。心里腹诽,这大概是这种司机惯用的伎俩了,她不想生事端,问:“离楚江还有多远?”

“没多远,你从这条路穿过去,打个车,三个小时就到了。”

钱没要,她下了车。

从这里折回海城,能在除夕夜之前赶回去。生活对谁来说都不容易,如果可以选择,这种时候,这个司机应该会在家里陪着老婆孩子,而不是在路上奔波。

无意揣摩人心。

相比较而言,她只想快点见到周尽城。

一路风雨也罢,艰难跋涉也好,比起那个出现在她面前、映在黄昏淅沥小雨中的大院来说,之前那点可有可无的情绪反而算不了什么了。

她有六年没回来了。

大院的值班警卫换了,围墙是新修的,门禁换成了刷卡才能进入。就连门口原来的那两棵水杉都被换成了香樟。

明明就是那个地方,她却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恰好遇到了正要进门的两个人,她跟他们扯起周站山,说了些好话,混在他们的身后才进去的。

周家小楼的位置她还记得,沿着爱国路走到尽头,穿过一片水杉树林,种着梅树的那个院子就是。

这个季节,周家院子有梅花盛开,所以是最好看的。不,或者说,不论什么时候,那个院子都是最好看的,因为只要抬头,她总是能看到那个人倚在门口望着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喜欢也从来都不遮掩。

现在,夜幕已至,那个院子却是沉寂的,只在大门口亮了一盏灯,屋里漆黑一片。

身上的衣服被雨慢慢地渗透,穿在身上只是增加了冬天的寒气。

楚江没有禁燃烟花爆竹,碎了一地的红色鞭炮纸被雨水浸透,路灯下随处可见。

团聚的日子,周尽城不可能撇下周站山去别的地方或者不回来,而周站山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不在家。

唯一的可能就是去邻居家了,以前沈昌和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也是在一起过年的。

想到沈昌和,沈应知转了身,她家所住的单元楼就在周家小楼对面,隔着一条路和几棵景观树。

小时候景观树还很矮,只要探出头就能看到对门,现在不行了,景观树已经高过了建筑。

枝丫横生,树叶上沾满了雨水,从那里经过时又落了她一头。

暖黄色的灯光顺着一楼落地窗溜出来洒在沈应知苍白的脸上。

几声清脆的笑阻断了她继续往前的脚步。

就是那套房子,六年前户主的名字还是沈昌和,现在大概已经换成了杜天吧。

她正对着的那间房,以前是她家的书房,现在被改成了餐厅。

北欧极简的装修风格,冷色调的墙纸,没有花纹的磨砂筒式组合吊灯,原木餐桌上饭菜颜色鲜艳、摆盘漂亮,是精心烹饪的结果。

桌上围坐着五个人。

五个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杜天没有中年发福,好多年没见的杜怀殊还是漂亮,杜妈妈满脸幸福的样子,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吧。

以前总是在她家过年的周站山,现在也能和杜天他们一起过。

还有周尽城。

目光落在周尽城身上,他真的很蠢,红色卫衣外面搭着蓝色牛仔褂子,不知道会很显黑吗?还好他不黑,身材还好,所以那样的搭配其实很好看,有着她没怎么见过的少年感。特别是站在灯光下,他举着酒杯敬酒的样子就是一道光,能瞬间抚慰她风尘仆仆赶过来疲倦空荡的心。他好看的侧面轮廓映在她的眼里,也在杜怀殊的眼里。他喝了酒,脸微微有些红。

杜天在跟周尽城说着什么,他偏头看了一眼杜怀殊,接着杜怀殊凑过去勾着他脖子脸贴脸地表达了一下法式浪漫。

他便扭身从椅背上的包里掏出了一件礼物,递给了她。

杜怀殊笑得很好看,为了感谢,她再次用法式浪漫回敬了他,而他没有拒绝。

为什么要拒绝呢?

只是周尽城,菜香吗?酒甜吗?过年的气氛温馨吗?

在我曾经住的家里。

怎么就没有想到,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他想去杜天的师部,凭周站山的面子,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更何况,就算没有那面子,杜天也不会拒绝。

说到底,蠢的人是她。因为太过在意,所以忽然间就没了脑子。

她想他,想继续走向他,可是要怎么出现?像现在这样一身狼狈,满心倦怠?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其实并没有。

当那些隐藏在岁月深处的情绪和现实赤裸相见的时候,她发现她根本没有勇气去面对。

沈应知给叶南肆打了电话。

不喜欢过年的叶教授奇葩地去酒店给自己开了个房,接到来自楚江的座机电话时,他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她是江舟吃错药神经错乱打来的。

但是沈应知的声音还是多少让他有点失望,并且毫不掩饰:“咋了,还没到十二点呢,就准备给我拜年了?”

“借我点钱。”

“想要红包就直说。”

“开学还你。”

听对方的语气不像开玩笑,而且周边有放鞭炮的声音,叶南肆敛了笑:“你不在海城?”

“在楚江。”

“大过年的你跑楚江来……要不要我开车去接你?”

“不用,我想赶明天楚江到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如果你方便的话,不用借我钱,帮我买张机票也行。我的手机被我……我的手机没电了。”

叶南肆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开了扩音,找到订票软件,查了一下说:“最早的那趟没有了,推迟半个小时怎么样?”

“可以。”她报了自己的身份证号过去。

订好票,叶南肆问:“你不会是去找江舟了吧?不对,你去的话应该是找周……”

“谢谢。”

话没说完,沈应知那边就挂了电话。

楚江的冬天风声很响,泡桐树是不过冬的植物,一到这个季节枝头就光秃秃的。在长大的城市里晃荡,沈应知居然找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

楚江算是一线城市,这种城市的特点之一就是逢年过节非常冷清,多数人都回了老家。身上剩余的钱不多,她走了一会儿找了一家麦当劳,买了个套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东西放着没吃。

之后,一整夜望着外面的万家灯火和夜空中闪过的灿烂烟花过了一个别样新年。

这一生到此,少有的离经叛道,结局并不圆满,甚至可以说是烂尾了。毕竟不是专业写作者,圆不好故事情节,她觉得其实也无可厚非。

凌晨,赶着最早的地铁去了机场。

回到海城的家是上午九点半,天空出了太阳。

身上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半干,贴在皮肤上令人沮丧,看起来越发愚蠢。经过小区大门的时候,遇到了熟人带着小孩出来拜年。

“知知姐,新年快乐呀。”那孩子笑嘻嘻地望着她,眼里充满了期待。

沈应知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张五十元的纸币,拿不出手,但实在没办法,递过去一个尴尬的笑容:“呃,姐姐出来得匆忙,来,新年快乐。”

那孩子撇了撇嘴,满心的不乐意,被旁边的家长提溜着耳朵拽走了。

二单元和三单元中间有棵银杏树,枝丫已经升到了三楼。

西风萧瑟,她抬头,看到了树梢上的太阳、树干上年岁悠长的纹路以及正站在树下望着她的人。

他一只手指间还夹着燃了一半的烟,另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还是昨晚的那件红色卫衣,帽子扣在头上。

看到她,他下意识地将烟掐灭,大步朝她跑来。

他行走时带动的风落在她耳边。

一个温暖又紧实的怀抱,带着与冬天截然不同的态度,他抱住了她。

“沈应知,你是准备让我想死你吗?”谈吐间,他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脸上,“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我买了来海城最早的那趟航班,你知道吗,是最后一张。要是再见不到你,我大概就要疯了。”边数落边把人抱得更紧。

沈应知嗓子一哽,突然觉得在那趟跋山涉水的寻找过程中,淋的雨也好,伤的心也罢,全部怨怼在与这个人真实体温的较量间都变得没了意义。

于是,她反手抱住了他,要求着说:“城哥,亲我。”

第九章你是我一个人的

“目前来说,还没有这种先例。”叶南肆否定了沈应知的提问。

沈应知盯着下学期的课表看了两眼,不死心:“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通过手术去改变一个人精神状态的?”

“我建议不要做这种尝试。还是找个心理医生疏通吧,我认识两个朋友,在这个领域算是专家。”

沈应知摇头:“找过,没用的。我妈这两年的情绪其实已经很稳定了,只是最近……”

“你做了什么刺激到她了?”

“她看到我和城哥在一起了。”

叶南肆不解:“周尽城的条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吧?你妈的眼光那么高?不然你带我回去试试看?”

沈应知拿起新书,准备离开:“不是条件的问题,城哥对我妈来说是一个刺激点。她的问题,有点复杂。”

“你知道还带他出现?”

“是个意外。”

“任性。”叶南肆总结。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沈应知没多逗留。

从叶南肆的办公室里出来,发现外面正在下雨,不算小。

正准备回头去找叶南肆借伞,头顶上就出现了一块墨绿色的布。

“一起走吧。”

说话的人是个美女,很美的那种,剪了当下比较流行的波波头,化着淡淡的桃花妆。就算穿了白大褂,也掩盖不住姣好的身材。

沈应知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把眼前的人和半年前新生军训期间追求过周尽城的余洁重合到了一起。

她客观地评价:“你变漂亮了。”

余洁大方地回应:“谢谢。不过我一直是这么漂亮的,那个时候只是过敏了而已,否则……”

“就算那样,周尽城也不会喜欢你。”

沈应知这么欠揍的话一出,余洁的脸就扭曲了,心里万分后悔,就不该对这个毒舌的女人心慈手软,还不如淋死她算了。

但余洁面上还是保持着风度问:“你去哪儿?”

“图书馆,”而后,沈应知又加了一句,“会有人像我城哥喜欢我一样喜欢你的。”

谢谢你哦!余洁心里对她翻了个白眼,对于这句安慰话里的善意她是一点也没听出来,反而无形当中吃了把狗粮,还被扎了心。

什么叫好心没好报?这就是了!

在图书馆门口再次谢过余洁后,沈应知按照涂图发的微信消息找到了三楼的期刊阅览室。

在门口出示了学生证,换了借阅卡,脚还没踏进阅览室,里面的吵闹声就传了出来。

比较熟悉的一个声音是来自向末,带着点委屈:“怎么就是你先看到的?就算是你先看到的,那也是我先拿到的啊。”

另一个声音也不算陌生,是秦厘的,高高在上,不屑一顾:“那又怎么样?你借了会看?”

“你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拿着也是浪费资源。”

“秦厘,你别欺人太甚。”

“有时间刷刷微博聊聊八卦不好吗?这种动脑子的事,不适合你。”

这话说得就非常刻薄了,和在青孟山的秦厘似乎完全不是一个人。那个时候的她也很冷漠,但绝不会出言伤人,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关心人。

沈应知站在门口,与秦厘错肩,彼此都没看对方一眼,好像之前的交集都是上辈子的事。

“为什么秦厘这么喜欢欺负末末啊?”涂图噘着嘴向沈应知告状。

沈应知瞥了一眼向末,她上哪儿知道去啊!

最后还是向末自己主动招了:“不就是小的时候住一起,我长得比她高欺负过她嘛。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这么记仇,怎么不记着我点好?”

沈应知眉头轻微皱了一下,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再去想两个人之间的小摩擦,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笑容落在向末眼中,她不分青红皂白地就给定义成了幸灾乐祸。

结果当天中午,沈应知被向末强行排外了——在食堂里遭了冷眼,饭也没正经吃几口,最后还被叶南肆给找去替黄化当了半天壮丁。

黄建平这几天应该是出现中年危机了,训练人都是朝死里搞。

以前被罚重装五公里都是有人踩到他的雷点才会出现,现在嘴一张就是十公里。

其他人还好,小门年纪小、体质弱,又是从工程技术类学员转到军事指挥类的,根本没有办法在黄建平规定的时间内完成。

黄建平本来就憋着气,找到出气筒不用白不用,惩罚得稍微重一点,那几个平时混在一起的学员就一个个不要命地冒死谏言。

但黄建平不是一个从善如流的角色,想出头的就一起罚。

他们一起被罚着在寒风中倒立一小时。

于盏鼻涕一把一把地往下流,吸都吸不回去,最后急得大骂:“小门你这个蠢蛋,你为什么要转方向?干工程技术多好啊,你看看江舟,军装一脱斯斯文文的,活脱脱一个小白脸。你跟着咱们晒得乌漆墨黑的,我跟你说,以后连媳妇儿都找不到,我可不是吓唬你。”

小门眉目清秀,个子不高,说话的时候喜欢笑,一笑脸上就有两个小梨窝:“我的偶像是常山赵子龙。我以后要像他一样,当个智勇双全的常胜将军。”

施仰叹了口气:“咱家小门原来是个傻子啊。”

周尽城比起他们就多了几分英雄浪漫主义,宽慰他:“我觉得成。”

“真的?城哥,啊,不对,尽城哥,你觉得我能像赵子龙将军一样?”小门惊叹。

“能啊,就是你以后要多吃点。可没你这么瘦的赵子龙。”

小门偏头去看周尽城,高大的身材是他一直羡慕不来的,但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浪荡,其实在感情上是个白痴,偏偏还骗他们说自己阅人无数,实际上连个小沈医生都搞不定。

怎么说是搞不定呢?

因为开学那天,见到周尽城的时候他脸上是挂着彩的。

听江舟八卦,那是在跟小沈医生亲热的时候被小沈医生妈妈打的。

后来,大家同情可怜他,一股脑地把自己周末外出的机会都让给他。

可惜,人家小沈医生连面都不给他见。

“这都第三周了吧,”施仰往周尽城身边凑了凑,落井下石地说,“春天都要过完了。”

周尽城往小门那边挪了挪:“滚一边去,别跟我套近乎。”

“哥们儿我是同情你好嘛,别狗咬吕洞宾!”

“我用得着一个母胎单身狗同情我?”

“呵——”施仰冷笑,毫不留情地拆穿,“你不是单身狗,但你用过你女朋友吗?”

没用过!

周尽城脸上一阵黑一阵红:“那好歹我有,你有吗?”

没有!

于盏斜着眼看了一眼腕上的表,还有三分钟惩罚就结束了,他吸了吸鼻涕:“咱能不互相伤害了吗?”

施仰垂死挣扎,非要挣个赢:“这周我还有一次外出的机会,尽城,要吗?”

周尽城头往边上一偏,看到了两个倒立的人影在往这边晃悠。

一边监督他们的学员喊“时间到”,四人长腿一放,翻身站直,一扭头,来人与他们撞了个正着。

“你来做什么?”看到杜怀殊,周尽城连个正脸都没给,语气也不那么和善。

“美女啊。”施仰哈喇子一流,止都止不住。

于盏嫌丢人,拉着他和小门先走了。

杜怀殊个子不高,但每一寸都长得恰到好处,连江舟都承认过从没见过比杜怀殊还漂亮的人。

“怎么,”杜怀殊眼睛往上一瞟,“学校是你家的?”

周尽城捡起丢在一边的外套,搭在肩膀上扭身就走:“那你随意。”

“喂,”杜怀殊在身后喊,“你属书的,说翻脸就翻脸?”过年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周尽城没搭理她,直接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喊江舟:“你干吗,不走?”

江舟愣了一下,杜怀殊朝他摆了摆手:“你走吧。”

“人家招你惹你了?”江舟追上周尽城小声嘀咕,“过年不还跟人一起吗?”

周尽城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了摸,没烟了,随即给了江舟一个不耐烦的表情:“我和老爷子在沈叔叔家过年,那是习惯,你不懂!”

江舟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别整得那么灵异行不行?”

“这对我爷爷来说,是一种仪式。”

“那直接去找黄阿姨和应知不就行了?”

周尽城指了指自己挂彩的脸:“这就是结果,我敢去?”

他披上外套,结束了那个和杜怀殊有关的话题,转而问:“当年沈叔叔死后,大院里是不是有人欺负过黄阿姨?”

江舟一愣。

这个话题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江舟的印象里就是觉得黄风雁很漂亮,是那种比沈应知多了一些女人味、比杜怀殊多了一些气质的漂亮。后来,突然间,大院里就没了她们母女的踪影。

但那时年少,江舟只是埋怨过沈应知搬家不通知他们,所以他也没认真去想过,她们为什么会搬走这个问题。

就算那时候想,他能想到的最多也就是认为大院让她们触景生情,所以离开。

今天被问到了,江舟仔细一回想,好像还真是想到了一些当时忽略了的事。

“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人天天夜里哭,我好几次被哭声吵醒,我妈还说闹鬼。现在想想,应该就是黄阿姨。”

“你下午有时间吗?”

江舟预感不好,想拒绝已经来不及。周尽城直接说:“陪我去趟医大。周末她妈盯得紧,不让我们见面。”

“现在?现在我们也出不去啊!你们谈恋爱就谈呗,怎么好好的说不见就不让见了?”

周尽城也不知道啊,所以才想去的。

“你就说你病了,外出就医,需要人陪。”周尽城出主意。

江舟不干了:“你怎么不说你病了?”

“我?”周尽城表示怀疑,“别人不会信吧!”

“你的意思是,我看起来很弱鸡?”

周尽城笑:“不是看起来。”

“周尽城……”

江舟真的很想摆脱这个人,永生不再见的那种。

下午快要过完的时候,叶南肆才带着黄化从外面逛街回来,一见面,甩了两大包零食给沈应知。

“打发叫花子?”沈应知拎着东西很想给他扔回去,但看到里面有她喜欢的真知棒,也就忍了。

叶南肆看着像是心情不错,提议说:“走吧,去小食堂请你吃饭。”

“我要吃葱爆猪肝。”

叶南肆嫌她口味重:“哪有女的喜欢吃这种东西?你能不能稍微精致一点?你看看那个护理学院的余洁,同样都是院系的颜值担当,你能不能稍微给我临床学院争点气?”

“我有脑子就够了啊。”

“你这样要不得。别看现在周尽城对你死心塌地的,等你人老珠黄,不,根本不用人老珠黄,等你过了二十五岁,胶原蛋白流失,你看看周尽城还能不能对你一心一意。现在外面的小姑娘啊,可是精得很。”

沈应知有点嫌弃他:“叶教授,鸡汤喝多了容易发福。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老看那些女性健康网站做什么?你是不是有潜在的人格分裂?”

“你盼我点好行不行?”

两个人一边互怼着一边一同出了医务室,沿着司勤湖往西区走,大概五分钟就能到达小食堂。

这个季节,司勤湖边的柳树开始抽芽,远远看去像有一层青色在风中飘荡着。

叶南肆看她情绪不高就给她讲黄化的糗事,说他以前读本科的时候很蠢,有一次出去买烧烤,伸了三根手指对老板说:“四根羊肉串。”觉得有点不对又伸出四根手指纠正,“三根。”

沈应知笑:“最后呢?”

“老板当时就蒙了啊,问他到底……嗷!”

突如其来的一拳打得叶南肆一阵发蒙,左脸一阵闷痛后,只觉满嘴咸腥。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当街乱打人?

叶南肆准备就地发飙,可定神一看前面站着的两人,心底燃起来的火瞬间被扑灭。

面前站着满脸愤怒的江舟和一脸黑气的周尽城。

“沈应知,你究竟有没有心啊?”

江舟觉得很委屈,替自己也替周尽城——周尽城这家伙上辈子是得有多缺德才能在这辈子遇上沈应知啊。

先是一句话不说就离开,接着好不容易相遇了,恋爱就好好恋呗,非要整出些作死的幺蛾子干什么?折磨人很长身体?

旁边那个叶南肆也很不顺眼,怎么看怎么道貌岸然,穿得正儿八经实际就一骚包男,江舟老早就想打他了,这一拳头过去,完全没解恨。

时常跟这个男人混在一起,沈应知怎么就不知道要避嫌!一边晾着周尽城一边跟别人眉来眼去的,气谁呢!把他兄弟当什么了?

可是叶南肆被打蒙了。

自知理亏的江舟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周尽城,哪承想,那家伙已经率先倒戈上前讨好沈应知,顺便把他给卖了:“江舟过来之前可能吃错药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知道他从小就那样,脑子构造简单,特别容易短路。我可是没有怀疑过你。”

江舟心想:“我在帮你哎,丧心病狂吧,周尽城!”

沈应知也跟着解释:“我们叶教授的口味你也知道吧。”

“嗯,我知道,你跟我说过,他不正常。”

叶南肆道:“谁不正常了,你俩恋爱就恋爱,能不能不要伤及无辜?”

“你还没吃晚饭吧?”沈应知问。

周尽城摇头:“专门过来找你一起吃的。”

于是沈应知就非常有礼貌地和叶南肆告别:“那我先走,不打扰了,你俩慢慢聊。”

江舟愤愤道:“等一下,‘你俩慢聊’?喂,我说,吃饭没我的份儿?再说我跟他有什么好聊的,大型尴尬现场,你们让我怎么收拾啊!”

刚走没几步,周尽城又转身回来。

江舟眉开眼笑,心说还是自己兄弟仗义,没想到对方走过来凑近他的耳边只是交代:“刚才表现得很好,下次记得再揍狠一点。”

“没问题,”江舟做好一同去吃饭的准备,“听说他们学校的葱爆猪肝很好吃,我想吃……”

“下次吧,今天你就自己随便找个地方吃点。”

说完就撤。

留下江舟一人吊着嗓子哭诉:“周尽城,你会遭报应的!”

隔天。

小门在单杠引体向上的考核中又没达标。

这次黄建平有了经验,不惩罚了,直接让他们跟着后勤部出去体验生活。

说是体验生活,其实就是变相地让他们卖苦力。满足一个学校几千名学生一周的米面油盐,那米山面山堆在眼前着实闪瞎了那四个人的眼。

小门机灵,在他们没开口骂之前主动认错:“下次,我要是再不达标,就给你们洗袜子,洗到毕业。”

没说到施仰的心窝子上:“瞧把你美的,哥的袜子要留着给哥未来的媳妇儿,你自己扛面去吧。”

“别啊,这么多,我会扛死的,”小门转而求助周尽城,“尽城哥,下次你让我三点起来锻炼,我绝对两点半就起。”

周尽城烟瘾犯了,手插进口袋,什么都没摸到,于是说:“别说哥不帮忙啊,你去找后勤部师傅弄两根烟来,一切好说。”

小门瞅了一眼几个正凑在一起抽烟的后勤部师傅,应下周尽城的要求,满心欢喜地跑过去。

于盏笑:“小门那孩子就是傻。”

周尽城弯腰,轻松抓起一袋面扛上肩,朝后勤部小货车走:“一根筋。也不知道毕业了会被分到哪儿,会不会被欺负。”

施仰抓着两袋米凑到周尽城跟前:“问你个事。”

周尽城单手将面袋子扔进车厢:“说。”

“‘天鹰’大队长周湳浦跟你什么关系?”

周尽城回头继续扛米:“没关系。”

“都姓周啊。”

周尽城一副“你脑子没问题吧”的表情,回:“全国姓周的两千多万呢!”

施仰跟上他的节奏,两袋两袋地扛:“不是,能不能说上话啊?我不想直接下连队,听说他会来招人。”

“来招,你就好好表现呗。”

“上下铺四年,你就不念及一下这种难得的缘分?”

周尽城扭头,两行汗顺着脸颊流进脖子,顺着两根突出的锁骨钻进衣服里。他换了表情,眼神很真挚:“那条路,不好走。”

多的话他也没说了。

男人都有英雄梦,而作为军校生或者说作为一名军人,终极梦想就是成为那千万分之一的精英。

戴着一层神秘的面纱,神龙见首不见尾,用惊人的战斗力完成一项又一项看似不可能的任务。

可这背后需要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他也是知道的。

自己从未有印象的父母、沈应知的父亲,他们都有着同样的梦想,也为了那梦想献出了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和家庭。

海城医科大的附属医院有好几个,但知名度最高的那个在城北,也是叶南肆挂职的医院。

这附近大型农贸批发市场很多,而最多的就是粮油市场。

跟着黄化一起查房时路过窗口,向末随便往下一瞟,就看到了周尽城和施仰他们,不禁感叹:“这世界小得限制了我的想象。”

一边的沈应知认真地记录着黄化查房时嘴里说出的数据,没听到向末的嘀咕。

黄化年纪轻轻但长得很急,一点也看不出是叶南肆本科同学。

被吐槽许久后,黄化实在憋不住,终于为自己辩解——得意什么,你们男神叶教授读本科的年纪,我才在读高中,我们同窗时,他才十六岁好吗?

打那以后,吐槽依然不减,还多了许多同情的目光,毕竟跟那样的人做朋友,压力很大的,关爱弱势群体是社会公德。

“今天的雾化做了吗?”

黄化低头询问病人的空当,向末扯了扯沈应知:“有惊喜。”

沈应知和她闹着别扭呢,不看。

不看拉倒,向末自己看,再看却发现那几个人已经不在了。

装好车后,江舟开着黄建平的车去了另外一个目的地,他们顺便要去另外一个地方拿批生活用品。

这样折腾一圈后,上午已经结束。

周尽城开车拉着物资和战友准备回学校,却在海城医院门口看见一群见习完也正准备回学校的医大学生。

副驾驶上的江舟眼尖地看到了人群当中的沈应知,牙齿莫名一酸。

接着,叶南肆也从楼上下来,鹤立鸡群般地站在人群里在和他们说着什么。

周尽城按了一下喇叭,从施仰的角度看过去,真的骚气。

众人齐齐望过来。

冬末,寒风依旧萧瑟,沿着粮油市场两边窄窄的街道刮过去,吹在周尽城伸出窗外的脑袋上。他那双幽深的眼睛穿过人群盯着沈应知,嘴角止不住上扬。

他看到沈应知就好像看到了最美的风景,欢喜直接写在脸上。

坐在车里的四人见状颇有些心颤,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一场劫难在等着他们。

周尽城开了车门下去,沈应知抿嘴笑着朝他走来,两人在路中间会晤。

一白一绿,也是相当扎眼了。

周尽城将她的手攥在掌心,往嘴边一送亲了一下,问:“冷吗?”

沈应知点头:“冷。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周尽城把她的手拉起来放进衣服里贴着胸口的地方焐着:“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当你真想做一件事的时候,老天爷都会帮你。”

沈应知被他逗笑了:“你想做什么?”

“还需要回答?”周尽城挑眉,带着一抹邪气的笑盯着她。

看着沈应知他就心痒痒,心一痒就在大庭广众之下低头亲了下去。

其他人不知道,反正小门是看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所以在周尽城过来说他要先送沈应知回学校,然后再来接他们的时候,小门几乎举了双手赞成这个提议。

“不是,”江舟不同意道,“这气温刚过零摄氏度呢!”

周尽城点头:“所以啊,这么冷的天气,我哪儿舍得让她挤公交车回去。”

“那这些怎么办?”施仰抱着一堆挡着他视线的东西问。

“你们先抱着呗,我很快就回来。”

果不其然,之前的预感都成了真。

被周尽城撂下,冷风那么一吹,四人幡然醒悟。特别是江舟,暴怒道:“周尽城这个王八蛋,明明是不想我们打扰他约会吧,送她回去也不用把我们赶下来啊。就算把我们赶下来,也不用把东西留给我们啊,这些东西碍着他什么事了?”

就在这时,一辆骚包的银灰色小跑车开过来停在江舟面前,驾驶室的车窗缓缓落下,叶南肆那张五官端正精致的脸带着点正经的笑就出现了,他字正腔圆地问:“要搭车吗?”

江舟本不想搭理他的,但想到前一天与他之间的误会,心想也许可以解释一下,于是也就没拒绝。

上车后,叶南肆好像生怕他会反悔一样,油门一踩,炮仗般冲了出去。

剩下可怜兮兮的两拨被遗弃的人由黄化和施仰分别带着头,站在人群杂乱的粮油市场里,乍一看,凄凄惨惨戚戚。

江舟有些拘谨,这种状态很少见。

也许是因为叶南肆的车载香水正好是他也喜欢的味道。

抑或是,叶南肆并没有看起来那么道貌岸然,至少在他面前的时候一直都非常礼貌。

“你觉得车里的温度怎么样?”叶南肆关切地问。

江舟强装淡定:“可以。”

叶南肆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的脖子有些红,轻笑:“热的话,跟我说。”

“那个啥,”江舟觉得现在是个机会,“昨天,不好意思啊,你嘴巴还疼吗?”

“我是医生,那点伤不算什么。”叶南肆笑道。

接下来的沉默让气氛再度尴尬起来,江舟后悔了,自己脑子是抽风了吗,要坐他的车?

见江舟不说话,叶南肆问:“你好像对我有意见?”

“没有啊。”

“成年人了,不用这么遮遮掩掩,有什么就说什么。”

江舟就不客气了:“意见说不上,就是我总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像是有很多秘密。”

幸好他没说他觉得叶南肆对他有意思,否则就收不住场了。

“是吗?”叶南肆松了一口气,“的确有。”

可能是因为无聊,江舟出于礼貌,无意识地问:“是什么?”

其实他并不想知道。

“你确定要听?”

并不想。江舟有点骑虎难下。

叶南肆抓住机会,把整个人生不多的一点勇气拿了出来,说:“那我就随便说一个。我以前有两个朋友,其中一个喜欢另外一个,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一直没表白。后来在我们的怂恿下,他告诉了对方,但是对方却因此选择永远不再见他。”

江舟表示自己没懂:“不接受就不接受呗,有必要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性别一样。”

江舟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叶南肆预料到这个结果了,抓方向盘的手不自觉用力,憋出了青筋,讪笑道:“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坏啊,我也后悔来着,不应该怂恿他的,这种事一般人谁接受得了?哈哈。”

“不是的,”江舟说,“你那个朋友没必要反应这么激烈。你们也没做错什么,喜欢谁让对方知道是他的人权,至于对方接不接受,也是对方的事。”

这让叶南肆有些惊喜,趁热打铁道:“没想到你思想挺包容的嘛,你是说你能接受这种感情?”

江舟有点累了,往后一靠:“我只是理解,这和接受之间还隔着一个银河系的距离。”

银河系那么远啊。

叶南肆略略偏头,看到江舟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他眼里燃烧着的小火焰渐渐熄灭,那些让他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就此沉寂,藏于心底吧。

经年累月以后,或许会变成其他形式存在,谁知道呢?

等着的那拨人找了个稍微背风的地方继续等,饶是他们身强力壮也抵抗不住长时间被寒风刮着。

小门挠了挠后脑勺,分析道:“我问你们啊,尽城哥平时对咱们好不好?”

施仰眯着眼想了一下,就说:“挺好的。”

于盏点头表示同意。

小门继续:“那你们看啊,他为什么把我们赶下来?”

于盏回:“江舟不是说了嘛,为了不让我们做他俩的电灯泡。”

“是,”小门说,“我们是可能成为电灯泡,但物资不会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来接咱们?”施仰后知后觉地盯着地上成堆的东西,犯愁的同时想把周尽城给剁了。

小门点头:“这是我的分析,请打分。”

于盏鼓了个掌:“满分,不怕你骄傲。”

施仰愤愤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周尽城那玩意儿简直就是个冬天的烂柿子,坏透了。”

疾驰在城市另一端的周尽城,显然不知道自己在革命战友的心里已经好感跌停。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握住沈应知的手,扭头道:“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见到你,要分开时怎么就这么难受呢!你说我的思想是不是该端正端正了?”

“不用,我就喜欢你这种思想。大不了我每天都去你们学校找你。”

“以后呢?等我下了连队,你总不能天天往部队里跑吧?”周尽城目光一闪,试探,“你会后悔吗?”

“我会不会后悔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问出这句话应该会后悔。”

周尽城笑:“我现在就后悔了,可以撤回吗?”

“两分钟之内还是可以的。”沈应知嘻嘻笑,随即看了一眼时间,略担忧地问,“这样还能赶回去接他们吗?”

周尽城说:“等不到我,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回去的。”

沈应知问:“这样会不会不好?其实我可以自己回来的。”

前面绿灯亮起,周尽城操纵着方向盘,目光望向前方路况,说:“你城哥我囫囵就你一个女人,怎么宠都不过分。”

沈应知心一软:“你不怕我恃宠而骄?”

“你试试,看你在我这里会不会有底线。”

沈应知的宿舍在海城医大的西区。

周尽城绕了个圈从西门进去,路上遇到了一群下课回来的护理学院的同学。

有几个从车窗里看见了周尽城,忍不住打招呼。

沈应知瞥他一眼,语气不轻不重,但带着情绪:“关窗。”

周尽城伸手轻轻地揪了一下她的耳朵:“这么小气?”

“嗯。”

“那我以后出来干脆戴个面具,防毒的那种,怎么样?”

沈应知笑了,带着点少见的撒娇语气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车子正好到了她宿舍楼下。闻言,周尽城心头一软,凑过去低声说:“放心,是你的,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你的。”

说完搂住她,低头亲了过去。

沈应知伸手搂他的脖子,却在倒车镜里看到了黄风雁惊恐并失望透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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