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上级指令的时候,黄建平自己都没意识到,首先蹦跶进他脑子里的两个字居然是“违抗”。
“可是,他们还没有毕业,没什么实战经验。”这句话说得非常没底气。
上级在电话里咆哮:“没毕业?干脆回娘胎得了,永远别出来,那多安逸!没有实战经验,这不就是实战经验吗?”
黄建平知道多说无益,无奈只得接了指令。
半夜吹哨紧急集合,十分钟内所有人整装出现在操场上。
统一的制服,统一的站姿,甚至连表情不仔细去分辨都没有区别。
这样一群学生、应该说这样一群准军官,自穿上这套制服的那天开始,站在炙热的土地上,就将生命和忠诚一同交付给了祖国。
夜风吹在他们年轻坚毅的面庞上,黄建平看到的也只是一群风华正茂的青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道理黄建平自然知道,所以他可以不忍,但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因为那条路,他没得选,他们都没得选。
转述了上级下达的指令,将本次“守护海城”的任务交给了大四即将毕业的军事指挥类学员。
自他们十几人一组地踏出校门,分散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开始,他们的学生生涯基本上就已经结束。
从此他们要守护的就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河山的完整不受侵犯以及近14亿同胞的生命安全。
车上,施仰推了推周尽城,眼睛瞟着对面的杜怀殊偷偷地问:“什么情况?”
周尽城垂着眼,没回。
车厢里加上杜怀殊一共坐着十二个人,除了杜怀殊,其他人均身着战时迷彩作训服,特殊时期,都戴了防护面罩。
按理说,他们作为还没有毕业的军校生是不会出来执行任务的,但这次“博尘”来势汹汹,并且蔓延迅速,相关单位能够调动的人员全都去了一线。所以,这场兵荒马乱里的临时指令,尽管不合理却十分合情。
疫情席卷让这座平时昼夜喧嚣的城市陷入了沉寂,汽车在空旷的城市主干线上急速行驶,从城西到城北,穿过苍茫夜色,抵达时不过天刚微亮。
周尽城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在医院周边巡逻、协助相关单位做好疑似、确诊病例的相应安排,并且防止出现各种可能性的突发混乱。
医院门口停满了救护车,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们步履匆匆、倦容满面,却依然坚守岗位。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医院四周,汽车一停,防护面罩都遮挡不住那浓烈的气味。
下车,带队指挥官布置完任务后,指着杜怀殊向他们介绍说:“这位是我们的随军实习记者杜怀殊,和大家一样会坚守在抗击‘博尘’第一线,请大家务必保护她的安全。”
说这话的时候,杜怀殊的眼睛往周尽城身上扫了一眼,似乎是想换得眼神的确认。
但周尽城没配合,别过头望向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医务工作人员,他心里七上八下,渴望见到沈应知,又担心真的会在这里见到她。
身后“呜哇”一声,又一辆疾驰而来的救护车开了进来停在院子里,等候在门口的几个护士推着急救担架车赶紧迎了上去。
救护车的后门被打开,穿着隔离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迅速将车上的病人抬下来,移交工作结束后,救护车一刻没停又开了出去。
担架上的人从周尽城面前经过,整个头被套在隔离罩中,但依旧能够看到他近乎扭曲的脸,面无血色,最后一点生命气息全体现在了手脚若有似无的抽搐中。
“疑似还是确诊?”紧随其后包裹严实的两人经过周尽城身边时,其中一个问道。
另一个语气肯定道:“确诊。”
第一个人向大厅方向喊了一句:“直接上十一楼。”
这边两人似乎还没喘上气,两个步履凌乱的护士便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梁医生,快,急诊科邓医生和呼吸内科两名实习护士中招了。”
另一个接道:“还有海城医大的几个志愿者,疑似。”
听到“海城医大“四个字,周尽城的心跳瞬间就漏了一拍,那种仿佛整颗心都被人握在手里肆意揉捏的感觉,简直要命。
“请问,”明知犯了纪律上的错误他也顾不了了,一把抓住还在喘气的护士问,“海城医大疑似志愿者里,有没有叫沈应知的?”
“不知道。”小护士翻手推开周尽城,飞步离开,时间就是生命,一秒钟都耽搁不得。
小门往周尽城身边挪了两步,开口宽慰:“肯定没有应知姐的。”
一边站着取素材的杜怀殊冷哼:“沈应知?她不可能来当志愿者的,她又不傻。这会子逃都来不及,还能来第一线?你是不是也太瞧得起她了!”
天光大亮,周尽城全身裹在作训服里,身形精干,防护面罩和帽子中间露出的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平时少见的凌厉,他望向杜怀殊的时候,小门总觉得听到了枪上膛的声音。
“你给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周尽城压着情绪语气不善。
杜怀殊也不是吓大的,漫不经心地调试着镜头,然后举起相机,对准周尽城的脸“咔嚓”一声摁下快门。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轮廓分明,充满力量,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斥着野性,杜怀殊很满意,收起相机,评价:“帅。”
“毛病!”周尽城不买账。
杜怀殊也不在意,趁着朝霞未散,扭身去寻找素材了。
“尽城哥,你不喜欢杜记者啊?我觉得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小门问。
“你一个小孩子,别张口闭口就喜欢不喜欢的。”
小门不赞同:“我也就比你们小了两三岁而已。再说了,爱情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发现你们的世界好复杂啊,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呗。”
周尽城这会儿没心思跟他探讨这个深奥的人生哲理,因为耳边喧闹声不断,一拨又一拨的疑似病患被送过来,门口值班的护士也换了一个又一个。
来往医生步履匆忙恨不得脚底抹油,尽管所有人都拼尽全力了,但情况却越来越糟。
截至上午九时,城北这所医院里,头天确诊病患的名单中有五例救治无效宣布死亡。
其中三例是医务工作者。
此消息被第一时间发布出去,整个海城瞬间被笼罩在一片未知的恐怖阴影里。
疑似和确诊人数还在增加,还在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医院。
医务工作者越来越紧缺,在职的分身乏术,恨不得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整个海城陷入了空前危机当中。
就在这时,一辆载着海城医大医疗志愿小组的车疾驰而来。
打头下车的是两个男生,随后下车的十多个全是女同学,穿着厚厚的隔离防护服,全身上下连眼睛都没有露在外面。
尽管如此,周尽城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混在人群当中朝他走来的沈应知。
同一时间,她也看到他了。
小门有些犹豫,但还是问了:“那个是应知姐吧?”
而走在沈应知身边的秦厘同样推了推她,问:“门口那个是周尽城吧?”
“是。”
他们同时回。
被医院相关负责人带着进大厅,经过周尽城的时候,沈应知扭头看了他一眼。
周尽城注视着前方,站姿笔挺,他知道她在看他,这时候一肚子话只凝成一句叮嘱:“注意安全。”
“你也是。”她回。
“我就在外面。”
怕她害怕,他强调。
负责人在前方催促集合,沈应知加快了步伐。
来之前还略有忐忑的心情,现在终于平定下来。她和秦厘一起报了志愿者出了校门,确认了黄风雁只是丢了手机人没事之后,参加了很短的一个培训,接着就被送了过来。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每天都有人死亡,每一分钟都有人感染,谁也不敢狂妄地说自己是命运的宠儿,谁也不敢笃定自己会在这场浩劫中安然无恙。
但是他的话,的确安慰到了她。
他在这里,就是她的定心丸。
在疑似区待了一上午后,临近中午,两个惊天消息传来——
第一个是,“博尘”已经演化到了2.0阶段;第二个是,距离城北医院七公里的地方有个劳动密集型工厂,集中暴发了疫情,形势非常紧张。
医院这边腾不开人手,安排了几个志愿者跟着带队医生跟车。
几乎同时,周尽城接到命令,带着小门他们前去协助维护治安,杜怀殊随行。
警报声在城市上空嘶鸣,余音震荡,割裂般残忍。往日繁华热闹的街景被阴霾扫过后,死气沉沉,到处一片灰败之色。
军用卡车和救护车并列前行。
透过车窗,沈应知和周尽城互相看到了对方,一白一绿,对比鲜明又异常融洽。
杜怀殊也没闲着,通过社交网络实时报道最新情况,偶尔眼睛瞄到对面的沈应知,总有种按捺不住的恶心和厌恶。
她讨厌沈应知,不管怎么看都讨厌,是那种仿佛身上沾上了去不掉的腥味的讨厌。
原因?杜怀殊心里轻哼,没有原因!
目的地是一间玩具制造厂,在旧式钢厂基础上翻新过的改造厂房,四周围了一圈白桦树,水泥粗糙墙面上垂着还没发芽的枯藤。
车停在厂房外面,周尽城从车厢里跳下来,扭身对杜怀殊说:“你先不要下来。”
“为什么?”杜怀殊扬了扬手上的设备,“我得第一时间看到真实情况。”
“你不想第一时间死的话,就给我老实待着。”
杜怀殊身上长着反骨,生来就不会听话。所以周尽城的威胁不仅起不到作用,反而加快了她下车的速度。
她轻巧利落地下地,站直后还给了周尽城一个“你能把我怎么样”的眼神。
周尽城对她没耐心,一咬牙蹲下,把她拦腰扛起,然后不顾她的尖声惊叫,粗暴地往车厢里一扔,跟丢麻袋一样把她给丢了回去。
“咣当”一声,杜怀殊的脑袋狠狠磕在车厢铁壁上,她爬起来怒吼:“周尽城,你大爷的!”
不理会她,周尽城扭身就往厂房里走。
眼瞅着杜怀殊又要跳车,施仰带着一肚子苦赶紧走过去阻拦:“杜记者,你就先待在上面吧,里面情况不明,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没办法跟组织交代啊。”
杜怀殊不服,沈应知能去的地方她为什么不能去。但挡在她面前的施仰眼神诚恳又让她于心不忍,她动了动嘴皮,最终放弃挣扎。
这间工厂之所以会集中暴发疫情,原因在于那位不信邪的老板,被金钱蛊惑了心智,以至于连命都不要了。
周尽城打头,其余战友随后,医务工作者跟在队尾。
锈迹斑斑的老铁门被打开,光听着铁锈摩擦的刺耳声音就让周尽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往后望,沈应知已经走了过来。
隔着一层防护服,他抓住她的手,叮嘱:“注意安全。”
“我知道。”沈应知用力地回捏了一下他,算是回应。
周尽城还是走在最前面。工厂被划分了不同的区域,工人们也按照身体状况不同进行了简单的隔离。
最为严重的那群工人被集中关在仓库,其余分散隔离。
工厂人太多,而医院现在容纳量已经接近饱和,带队医生交代又交代:如果不是疑似,就绝对不能往医院带。
救护车有限,把隔离在仓库的人带走后,工厂还有部分情况待定的工人,沈应知他们被要求留下做后续观察。
她负责的那群人是玩偶服装制造部门的,是平均年龄四十岁左右的女性。
发放温度计,一个一个登记体温和其他指标。
登记到一半的时候,有个女人就哭了起来:“我女儿才六岁,刚上小学呢!家里没人她可怎么办啊?能不能让我出去?”
闻声,周尽城赶过来,站在沈应知前面替她挡着。
那女人见到穿军装的人,立马抓住周尽城的袖子,哭着哀求:“我没被传染,我好得很,你能把我放出去吗?”
沈应知动了一下准备上前,周尽城扭头:“你躲我身后。”
“没事,”她站出来向那女人伸手,“体温计给我看一下。”
那女人脸上挂着泪,手哆嗦着伸进腋下,取出体温计递给沈应知。
对着光看了一下,37.3度,这个温度很尴尬,介于正常体温的上限和低烧的临界。沈应知甩了甩温度计,里面水银复位后,又递给她:“再量一遍。”
两人目光相交,那女人明显闪躲了一下,愣了几秒才接。接过后,她也不是马上就开始测量,反而在掌心握了一下,才顺着领口缓缓放进去。
那细微动作落入沈应知的眼睛里,尽管不明显,还是让她出于敏感多留了个心眼儿。
登记观察接近尾声,剩余工人中并未发现疑似病例,杜怀殊才被允许从车厢里出来,一下车就铁青着脸冲到周尽城面前一通咆哮。
周尽城正在协助疏散工人,没工夫搭理她。
她就浑身不痛快地去招惹他,相机对准了他的脸,“咔嚓”乱拍一气。
“杜怀殊,你脑子没坏掉吧?”周尽城扭身一把将她手上的相机夺过去,作势就要给她丢了。
“扔,有本事你就扔!”
“幼不幼稚?这里是疫区,不是你的花鸟市场,拍拍拍,拍个什么玩意儿啊拍?”周尽城咬着牙把相机给她塞了回去。
杜怀殊气不过:“怎么了,沈应知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就不是了?凭什么我就得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后面啊?错过了实时情况,你负责啊?”
周尽城指了指厂房里正忙得焦头烂额的沈应知,红着眼对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她能安安稳稳待在家里。可是她能吗?杜怀殊,跟人置气是不是也得分个时间、场合?”
“我……”
“你什么你?你不就想在这节骨眼上好好表现自己然后顺理成章上岗让别人无话可说吗?老老实实地待在车厢里等一切结束,效果也是一样的。”
杜怀殊气结,却偏偏找不到什么回击,喘着粗气强行忍住冲顶而上的酸楚。
被小看了。
最重要的是,小算盘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发了。
她是不可能轻易认输的!杜怀殊一咬牙,将相机往身后一背——不就是疏散工人吗,像谁不会一样。
工厂已经被重点隔离,想要出去暂时是不可能的。他们能做的也就是协同厂方把没有被传染的人群尽可能保护好,并且做好安抚工作。
第三次测量体温,正常者统一去往二楼食堂,待观察的则继续留在一楼,进行下一轮的测量。
还是那个女人,递出体温计的时候,哀求:“求求你们了,我女儿一个人在外面,我不能不管她的。”
沈应知接过体温计,眉头一皱:“工厂被隔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那是不是当兵的说了算?”
“也不是。”体温计上的数值下降到了正常值以下,沈应知重复了水银复位的动作,“给我看你的真实体温。”
“要我量多少遍,你才肯放过我?”女人有些崩溃。
沈应知不带感情地回:“量多少遍,要看你自己想量多少遍。没谁不放过谁,只有你自己不放过自己。”
女人抬头瞪了一眼面前的人,被包裹在防护服里,她不知道沈应知长什么样,但是她对沈应知产生了敌意,是那种不分是非的敌意。
排查继续进行,很快就又发现了两名疑似病患,电话通知了医院,把人拉走后,厂房里出现了一小波骚乱。
随着隔离时间变长,眼看身边越来越多的人被贴上疑似的标签后拉走,惶恐笼上心头,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被拉出去意味着什么,大家各有各的猜疑。
而那些身穿白大褂和军装的人,在他们心中已然成了命运的审判者。当这种情绪积压到了一定程度,只需要一个由头就能爆发。
接近黄昏时,情况稍稍稳定下来,所有人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沈应知脱下防护手套,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因为闷汗而变白发胀,打开水龙头就那么在下面冲着。
一丝凉意从指尖传到心底,她才算是缓过了一口气,但脑袋依旧发涨,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罩了起来。
她伸手在脑门上探了一下,沁凉。
“怎么,怕死?”身边出现了一道身影,火红的卫衣,和她性格一样的颜色,背上背着一台相机。
沈应知关掉水龙头扭身就走。
杜怀殊一把抓着她的胳膊,都戴着口罩,看不全表情,但眼睛却是露在外面的。
“你怕我,还是讨厌我?”
“后者。”沈应知回得直接。
“呵!”杜怀殊反唇相讥,“你爸做不到的事我爸做到了,所以你心里不舒坦?不舒坦是应该的,要怪就怪你爸去,没用的男人。”
沈应知气得一把甩开杜怀殊,手上还没干的水珠落在杜怀殊的眼皮上。
她愤怒,愤怒之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一句“我爸他不是”这样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
“沈应知,”杜怀殊叫住她,“我现在看上周尽城了。”
公然挑衅的语气让沈应知往前走的脚步一顿。
杜怀殊得意:“我要他。”
再往前就是厂区以前留下来的几台废旧机器,被搁置在荒草丛中遮住了大半高度。
偷闲时间,周尽城和另两个人躲在这里抽烟。
“抽完了赶紧回去。”周尽城催促。
另两个人点头,吐烟的空当看到了正往他们这里走来的沈应知,彼此对视一眼,双双跳下来,用手肘戳了戳周尽城的胸口,笑得玩味:“我俩先走了。”
周尽城掐灭了烟,烟蒂还夹在指间没来得及丢,伸出空着的手准备将挂在脖子上的面罩往上拉,被沈应知阻止,然后她取下自己的,踮起脚就亲了上去。
带着微微的苦涩和沁凉的温度贴在周尽城那双有着烟草味的唇上,他一愣,总觉得这个吻有什么深意。
没有深入没有辗转,就是不带一丝情欲的双唇触碰,她干净又执着的眼神落入周尽城的眼底,瞬间就把他的胸腔给填充得满满当当。
春日韶光未到,远处微风寒凉,天空阴霾依旧,不是什么好日子,地点也不浪漫,可周尽城心头满满的都是春风和煦、暖阳青草。他忍不住抓住沈应知的手,脱口就是:“沈应知,嫁给我,好不好?”
没有仪式,甚至连个见证者都没有,指名道姓就成了那场示爱中唯一的庄重。它纯粹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深不可测、无法形容的喜欢。
沈应知一个“好”字卡在喉咙没来得及说出口,厂房里什么东西轰然倒塌的巨大声响便传了过来。
周尽城反应迅速,将沈应知护在身后,拉上面罩,大步流星地冲过去。
情绪高涨的工人们吵闹着要出去,其中两个体形魁梧的壮汉直接拿灭火器往外喷洒干粉。
施仰他们不敢靠近,杜怀殊却不想放弃这个镜头,不顾周尽城的劝说,执意加入混乱当中。
“走开,你们都走开。”喷洒着干粉的工人扯着老大的嗓门。
被喷洒出来的干粉像风沙一样瞬间席卷了厂房里不算小的空间,落下后,地上便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似乎是被恐惧给逼到了绝路,他们只是不想被继续困在这里。一开始还好,直到人群中有人抱怨说这样会交叉感染,没有得病的也会被连累,不满的人就越来越多,场面逐渐不受控制。
厂房本来就大,消防设施非常齐全,其他人见干粉灭火器有用,一个两个的便把剩余的全找来,就这么和军队、医生兵戎相见了。
“怎么办?”施仰问。
小门说:“是不是要请求支援?”
周尽城咬了咬牙:“支援个屁,能调动支援的话,还用得着咱们出勤?”说着瞅了一眼现在的局势,“肯定不能放他们出去,这玩意儿有段潜伏期。现在正常不代表一会儿还正常。”
心里有了个大概想法后,他指挥:“我和小门上去破他们的防线,施仰带六个人左右包抄,飞三儿你带着剩下的人去大门口拦着。”最后交代道,“注意安全,不能硬来。”
周尽城本就是他们专业的佼佼者,十几个军校生立刻听从安排,非常有效率地各就各位。
周尽城将执勤用的墨镜往眼睛上一戴,飞身上前。拿着灭火器的工人见势不对,立马将保险栓拉开,干粉随风喷洒出去,尽数落在了周尽城和小门的身上,两人瞬间变色。
隔着防护罩,周尽城对小门说:“瞅准了把灭火器夺下来,但别伤着他们。”
小门“嗯嗯”两声,身体灵敏,一个矮身下蹲飞滚过去。粉末四处飘洒能见度低,小门凭直觉抱住一人的下肢,然后趁其不备飞速夺下他手上还没来得及拉保险栓的灭火器。
不远处发出几声“咣当”声,很快,部分手中拿着灭火器的工人被制伏。
正在这个时候,粉尘中一声凄厉的女音将现场整个局面推进了另一个高潮——
施仰“妈呀”一声,顺着女声望过去——浑浊的空气里,一袭火红的身影被人钳制着。等空气里的粉尘渐渐落定,才发现杜怀殊已经头破血流,双手被一个女人锁在身后,那女人恶狠狠地威胁着:“让我出去。”
沈应知认出了那人,就是之前不肯好好配合量体温的那个女人。
“你别冲动,”沈应知一边诱导一边朝她们慢慢靠近,“不让你出去也是为你女儿考虑。你想想看,万一你身上潜伏着‘博尘’,你回去只会害了你女儿。”
那女人眼眶一红,已经没了理智:“不会,才没有!我没有被传染,你们这样关着我们,才会害得大家都被传染。”
情绪高昂的其他人跟着起哄:“就是啊,谁想死啊,你们关着我们有没有为我们考虑过?”
“我都听说了,那些被你们拉进医院的十有八九都死了,医院去不得,去了就出不来了。”
理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人心这种东西放在胸腔里是器官,拿出来就是利器,杀人于无形的那种。
至此,平静了不到两分钟的局面再度混乱起来。周尽城他们全身投入,和那帮工人斗智斗勇,一时间,整个工厂乌烟瘴气。
杜怀殊的防护罩已经被扯掉,额头上的血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流进脖子。她嘴角艳红,看到沈应知往她这里跑,尖着嗓子制止:“别过来,离我远点,我可能已经被传染了。”
沈应知没理会她,继续往她们身边靠拢:“就算被传染了,也还有我。”
杜怀殊心里很害怕但强装淡定,还不忘出言讽刺:“有你有什么用?你和你爸一样没用。”
沈应知将汹涌而来的情绪压住,平静地以医生的身份对待:“从现在开始你不要说话,尽可能减少呼吸,降低被传染的概率。”
身后那女人一听这个就兜不住了,猛力拉扯着杜怀殊往门口跑:“你不要胡说,我才没病。我只是……只是有点发烧,但我绝对没有被传染,我好得很,我要回家。”
“回个鬼回,你这女人是搅屎棍吗?”杜怀殊边挣扎边数落那女人。
沈应知加大步子朝那两人跑去。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越过了好几个过来准备阻拦她的人,在那女人拖着杜怀殊快要靠近大门的时候抓住了那女人的胳膊:“我换她,你把她放开。”
那女人愣了下神,沈应知趁机猛一用力将杜怀殊给推了出去,朝她快速交代:“叫救护车,然后去医院。”
接触到那女人的皮肤,沈应知心里瞬间就凉了半截,这种温度,被传染的可能性已经很大了。
来不及细想,沈应知快速脱掉自己的防护隔离服穿到那女人身上,以此来阻断更多可能的传染,并吼道:“你给我闭嘴,从现在开始到救护车来之前,你最好别说话!”
那女人估计是没想到沈应知会来这一出,她都被这么特殊对待了,那么她被传染了的这件事,也就相当于无形当中被证实了。
“不行,我不穿,我穿了我就得死,我就见不到我女儿了,我女儿还那么小。”脑子里大概就被这么一件事给牵绊住了,尽管已经出现了感染“博尘”的前期征兆,她也不想认。
她是豁出老命在挣扎着,沈应知体形和力气都拼不过她,没几下手就被她给反绑到背后。
眼看着那女人就要冲出去,沈应知一个心急,张口就咬住了她的胳膊。对方吃痛,扭身毫不手软地呼了沈应知一巴掌。沈应知当下被打得眼冒金星。
“你不能……不能出去,你需要马上治疗,相信我,只要治疗及时,就算被传染了也是可以……”见沈应知还不死心,那女人反手又是两巴掌,打得沈应知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当下就黑了一片。
周尽城他们那边人数上不占优势,又不敢对工人们动真格的,也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好不容易把拿着灭火器暴动的男工人们给制伏,又来了几个打红眼赤手空拳跟他们抡拳头的,期间,施仰还被灭火器给砸中两次。
虽然预料过会有这种场面,但毕竟都是新手上路,又没个经验到位的指挥官,这帮军校生素质再高也成了无头苍蝇。
等到杜怀殊跌跌撞撞地跑到周尽城身边一头扎进他怀里的时候,周尽城这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拿出执勤用的枪,朝着天空“砰砰”两下。
震耳欲聋的枪声回荡在这混乱的厂房四周。
顿时,四下寂静无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样,所有人都戳在了原地。
周尽城知道这样不合规,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枪口还冒着烟,不把它对准任何一个人大概是他在混乱当中做得最理智的事了。
“都给我按照原来的安排回到原地,继续排查。”
这时,医疗志愿者们也顶着一头白粉末战战兢兢过来维持秩序。
被枪声那么一吓,工人们纵然心里有千万个不乐意也不敢再造次,乖乖地回到原地,接过体温计开始了新一轮的排查。
杜怀殊抓着周尽城,将背后的相机递给他:“这里面有一些外面记者拍不到的东西,你……你出去了,给……给……”
“你怎么了?杜怀殊!”周尽城低头一看,才发现杜怀殊脸色惨白,衬着满脸的血十分瘆人。
“可能……可能是被传染了。周尽城,”想到自己有可能会死,杜怀殊特别想不顾一切,她问,“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你去北海旅游,为什么不把我也带上?”
周尽城被问懵了,但下一秒,杜怀殊手一松“扑通”倒地了。
“120!”周尽城朝医疗志愿队那边吼。
秦厘冲过来,咽了咽口水:“应知……应知被那个疯女人给带出厂房了。”
“什么?”周尽城松开杜怀殊,猩红着眼问,“哪个方向?”
秦厘颤抖地指着大门的方向:“林小门和他战友已经去追了。”
周尽城正要起身去追的时候,施仰慌忙冲过来,喘着粗气说:“坏事了,刚才那么一折腾,这厂区里大半人体温都老高了。已经喊了救护车,但现在他们的情绪比之前还要失控,估计再过会儿连枪都不管用了。咋办?”
周尽城心脏已经跳脱胸腔,在嗓子眼来回游离,乱成了一团麻。
不能乱!千万不能乱!这时候他一定要保持冷静。
他不断告诫自己,强迫自己在混乱中平静下来。
他不能失去沈应知,可是作为军人,军令如山,他也不能不顾眼下厂房里随时可能会出现的各种状况。
他不能拿战友们的前途命运开玩笑。这次任务搞砸了,说不定这帮军校生都得面对毕业就失业的状况,不是谁都和他一样出身将门,未来的路条条通罗马。很多人比如施仰和林小门,他们选择这条路,是准备闭着眼一条道走到黑的。
“坚守阵地,配合医生,维持秩序,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一个人出厂。”
周尽城那么说了以后,回头望了一眼半开着的厂房大门。
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明亮又宽广。
可他走不过去。
他站在与她遥遥相望的对面,距离不远,却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