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九,白露,宜嫁娶。
一清早,余锦年就被街头成串的鞭炮声震醒了,醒了会子便爬起来想出去看看,一推门,一股凉意蹿了进来,冷得他不由抖肩瑟缩。墙角有两盆二娘一直养着的花草,如今也正凝着露,他将那两盆花儿搬到能晒着太阳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眼看着就入秋了,连云彩都稀薄了起来。
粗草地洗漱过,又在厨房里温上水,便跑到前头去看热闹了。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仔细一问,知道是城东那边叶儿街上一家药铺的老板嫁女儿,听说新娘子是个才女妙人,新郎官是城西这头的秦秀才,两人端得是郎才女貌,妙偶天成。
因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站累了进来吃口面的人也就多了起来,余锦年还没等到看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出来,就不得已悻悻地窝回后厨下面去了。
这一忙,便不知不觉地忙了两个多时辰,快到巳时他才终于能喘口气,然而这时早没什么热闹可看了,他早上犯了懒,又看了那阵热闹,没来得及做什么新鲜吃食,这会儿又发秋困,不想动,便一个人恹恹地坐在店里,拨划着几根筷子玩儿。
他眯着眼睛,一个短手短脚的小子溜了进来,坐在余锦年对面的座位上“唉,唉”的直叹气,跟个小大人儿似的。他认得这小子,住在隔两条街的燕子巷里,老爹是个牙人,专门替人介绍买卖、经纪货物,娘是个辣脾气,常追着这皮小子打上三条街。
余锦年见他叹气觉得好笑,便问道:“愁什么哪?”
郑瑜又叹气:“还能愁什么哪,我娘又犯病了呗!”
余锦年:“你又惹你娘生气了?”
“什么叫我惹她生气了!”郑瑜气道,“也不知道这两日是发什么病,晚上也不睡。今儿早上好端端的,我就在家门口跟玲儿多说了两句话,她就二话不说拎着扫帚出来打人!急赤白脸的。”
余锦年咦道:“玲儿是谁?”
郑瑜立马被带跑偏了:“就刘老汉家的小孙女儿,眼睛大大的那个,她今天扎了个新头花儿。”
“哦?”余锦年眨眨眼,“这么小年纪就会调戏人家小姑娘啦,怪不得你娘要打你!”
郑瑜一听急道:“我没!我没调戏她……”说着嗓音就弱了回去,语气却还是急匆匆的,“怎么叫调戏呢,你别乱说话,不然玲儿明天就不要理我了。”
余锦年也不继续捉弄小孩儿玩了,笑着起身问他:“那你要不要吃面?”
“要的要的。”郑瑜忙说,“我娘在气头上,说不管我和我爹的晌午饭,叫我自己来你这儿吃面。上次我爹来你这多压了些钱,你就从那里头扣罢。”
“好,晓得了。”
吃了面,余锦年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小脸苦瓜似的苦兮兮的,便从柜台后头抓了把蜜饯给他吃,自己则仔细收拾着柜台。
含着蜜饯闷了会,郑瑜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哎,要不你再做点别的,我娘每回生起气来一整天都不吃饭的,就咕咚咕咚喝凉水,那哪儿成啊?面她吃腻了,你再做点什么,随便都好,人家都说你做的好吃呢。钱……你再从里头扣,行不行?”
原来是小孩子体贴母亲呢。
“这有甚么不行的?”余锦年笑了笑,左右他闲来无事,店里也没几个人,张口便应下了,又叫郑瑜回家里等着,顺道多哄哄母亲,这边菜做好了,他自会拿食盒装了给送家里去。
“哎小年哥儿,麻烦晚些时候送来,作晚食便好!”郑瑜又探了个头回来喊道。
余锦年款款应了,郑瑜才欢欢喜喜地回去,他又歇到下午客少了,也进到后厨做起准备。
正巧昨儿集市的李大婶来送菜,都是些新鲜利落的好东西,只不过有几颗白菜压在下头烂了叶儿,她过意不去,便多饶了两根凉瓜——凉瓜便是苦瓜,形状稍与他所记忆的苦瓜有所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苦。
二娘和穗穗都不吃凉瓜,做酱又用不上,他正愁这两根好凉瓜怎么处理,这不,郑瑜就撞上门了。
郑瑜的娘他见过两次,火辣辣一个炮仗娘子,一点就着。
今日听郑瑜这么一说,便猜测她定是因为女人的事儿上了火,不然郑家娘子怎能连看见**岁的小姑娘都能气得火冒三丈。这事儿起因似乎是她家的郑牙人与青柳街上勾栏里的花娘传出了什么话,大约是要给人家姑娘赎身作外室之类——但这也实在不怨余锦年打听人家的八卦,着实是人多嘴杂,他想不听见,那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也直往他耳朵里钻。
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余锦年收了收心,推测郑家娘子或是情绪激怒而引起的心肝火旺,想定此缘由,他也就据此下药……咳,据此下菜了。
他用这凉瓜,自然是要去解那郑家娘子的火。这医文有说呀——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这凉瓜性寒味苦,刚好可以解心火上炎,又能助清肝除烦。
说做便做,他先将洗净的苦瓜除去头尾,用筷勺慢慢从两头伸进去,细致地剜去了里头的瓜瓤,然后在热水中汆一遍,略去去凉瓜本身的苦涩味道。这边汆好,他又取来香蕈、甘荀等菜,切得细碎,与肉末拌在一起,用葱姜、料酒和盐腌制调馅儿。这时又有个小技巧了,便是往馅儿里敲个鲜鸡蛋,这样过会儿上火蒸出来的肉馅才更加鲜嫩爽滑,也不至于让馅儿过于松散。
接下来就是把拌好了的肉馅塞到凉瓜壳里头,两头堵严实了之后,还得放到旺火的灶上去蒸约莫一盏茶多的时间,凑这个空,余锦年又用豉汁、香油和糖做了个薄芡。没一会,这边凉瓜也蒸熟出笼了,他先切了一小片下来试吃了一下,觉得很是爽口,便点点头将剩下的都均匀地切成寸宽,装盘,薄汁勾芡,便大功告成了。
盛好的凉瓜盏嫩绿透亮,仅是瞧着便很是好看。但仅这一道菜却是不太够的,他又重新起锅,做了个荷塘小炒。
荷塘小炒这菜听着就清爽宜人,其实用料也都容易,便是拿莲藕、山药、云耳与百合用油盐轻轻一炒,根本毋须其他酱料来煞风景,这些食材大都是清热益脾之物,百合更是能宁心安神,此四样配在一起是如何甘脆爽口,待食客入口时便会知晓了。
有了这两个菜,便还差一道润嗓暖胃的汤。余锦年算了算时辰还早,于是耐心熬制了一份芹菜粥,这芹菜性凉,平肝解毒,而米粥又是养胃的,与郑家娘子这般肝火旺盛的人食用十分有好处,若是有了闲,能在家直接用芹菜榨了汁喝,也不失为一碗极好的饮品。
完成了两菜一汤,余锦年这才觉得拿得出手,他另给配了两个小菜,才很是满意地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与二娘知会了一声,便迈出店门,往后头燕子街郑家去了。
他这刚出了门,后头穗穗就蹦跳着追了上来,小丫头手短脚短,平时便喜欢黏在余锦年后头,今日见他难得出门还不是去买菜,自然要跟去玩玩。穗穗穿着二娘新给她缝补的绣花小鞋,一会低头小心新鞋子上沾了灰,一会又得抬头看看莫要撞了人,好险要摔倒,被余锦年一把给提溜了起来,揽在身边。
街边有一群小娃娃们围着圈蹦花绳,嘴里还唱着儿歌:“鸿雁来,玄鸟归,白露成霜秋风凉……”看得穗穗好生羡慕,可小丫头生性内怯,此时却不敢过去玩,只远远地看着。
两人听着看着,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晃悠悠走到了郑家门前。
郑家大门是开在燕子巷里头的,门上贴着郁垒、神荼二位门神,威严神武,很是好找。此时门开了半扇,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停在门口,而郑家小子正歪坐在门槛上,看上去百无聊赖,远远瞧见他俩一大一小地走过去,便跳起来使劲招了招手。
余锦年看了眼那马车,见那车顶上有个小铜钩,后随郑瑜进了院,又看见门廊底下郑牙人正与一个面生的小厮在拉扯争辩,他们走过时,还闻到一抹香甜腻人的熏味。
闻到这抹刺鼻的香味时,余锦年才突然意识到那马车上铜钩的作用来——那是用来挂铃莲的。所谓铃莲,便是一种外形似莲,中空裹铃的小挂件儿,各家形状不一,勾阑小姐们出门奉客时便挂在车上,沿途叮叮当当十分好听,算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
正说着,郑家娘子闻吵闹声走了出来,眼睛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伤心的,郑瑜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母亲还是劝解父亲,困在原地抓耳挠腮。
眼见这郑家后院就要起一场大火了,余锦年忙将菜饭送进屋里,随便添了两句寒暄话,便带着穗穗跑了。
出了门,马车前的幔帘突然掀起了一角,露出一张清丽却愁眉不展的脸来,冷不丁看见马车前有个人,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余锦年也点头回了个礼节,道声“姑娘好”,那幔帘就匆忙落了回去。
外面都传与郑牙人相好的花娘是个阴狠钻计的,一心想攀个枝儿嫁出来,这不一勾搭上了郑牙人,就脸啊皮啊都不要了,死死地扒着人不放。
余锦年虽不懂面相,但看这姑娘脸上的愁容如此真切,也不像是那种阴狠角色,他在马车前停了停,从袖中掏出几颗果脯来,放在了马车幔帘的缝隙间。
“虽只是些果脯,但好歹是甜的。”他微笑道。
不大会儿,帘幔一动,那几粒果脯就被扫了进去,隐约传出剥糖纸的声音,又过了一会,里头压着微微颤抖的声音笑着回了句:“嗯,很甜……多谢小哥。”
余锦年这才牵着穗穗的手往回走。
世人皆有世人的苦处,面馆里的二娘有,郑家娘子有,马车里的花娘也有,余锦年自己更是有。他低头看了看无忧无虑的穗穗,也许这么小的孩子也有也说不定呢?而他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静静的,给她一颗糖吃罢了。
穿过燕子巷里的一条岔道时,恍恍惚惚飘来一股芳香馥蜜的气息来,似远似近的,闻着像是桂花香,很是吸引人。
“好香呀!去看看,去看看!”穗穗闹道。
余锦年自己也忍不住去一看究竟,领着穗穗拐进了燕子后巷:“好,听穗穗的,去看看。”
燕子后巷比前巷窄上许多,脚底下还是并不平整的青石路,他怕穗穗磕着,便将她抱在肩头。如此走了没多远,就见到一串沉甸甸的树桠,一枝独秀出墙来,竟真是一棵银中透黄的早开金桂树。
“雪花四出剪鹅黄,金粟千麸糁露囊。看来看去能几大,如何着得许多香?”
穗穗坐在他肩头,伸手摘了一朵,天真地问:“什么意思呀?”
余锦年温和地笑笑:“就是说呀,这个花骨朵儿那么的小,怎么能盛得下这么多的香?”
穗穗因听不懂诗而耍起无赖来:“自然是它愿意这么香!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穗穗说的对。”余锦年失笑地点点头,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我们摘些回去,晚上做桂花茶怎么样?”
穗穗咯咯地拍着手笑:“好呀好呀,给娘也尝尝!”
两人偷鸡摸狗似的揽了一束枝头下来,挑着开得金黄浓郁的花朵摘了,藏进衣袖里。
正摘得开心,余锦年一回头,忽然才瞧见不远处还站着个人,好巧不巧的,正站在生长着这树桂花的主人家的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们两个“小贼”。
余锦年“哎呀”一声:“穗穗,我们被抓包了,怎么办呐。”
吓得穗穗忙不迭将藏了桂花的衣袖拢起来,张着嘴吃惊,可怜小丫头因此喝了口冷风,咕咚一咽口水,紧接着就打起嗝来:“小年哥,嗝!……我们会不会挨打哇?”
余锦年看她模样就想笑,可又不好偷了人家院里的桂花,还在主人家面前如此放肆,于是快走了几步,跑到那牵马的男人跟前,这人个子挺高,他抻直了也只到对方肩头,只能微微仰头去看。
男人约莫二十岁左右,穿着件玉青色的宽袖长衣,身材笔直修长,淡色衣衫将他本就白皙过头的面庞又减去了几分血色。他蹙着眉似是想说什么,唇瓣微开微阖,后又重重抿起,只微垂着眼睛看着余锦年,那神色仿佛是隔了层浅纱一般,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愁绪,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此时天光微沉,愈显得桂树飘香,静谧之间,男人清瘦的身影似也与这黯淡的天光融在了一起,好似远山薄云之间的一抹清韵。
余锦年怔了一瞬,他上一世见过许多男女,其中不乏有容貌姣好者,却没有一人能与眼前这人一般,霞姿月韵,如玉树修竹,清冷静雅,说他遗世独立地立马就要飞仙了也不是没道理的。
他有些胡思乱想,那男人绷着脸,忽而抬了抬手——似乎是要来打他。
下意识间余锦年就向后退开了一步,对方手臂一顿,几乎抬到他脸边的手就那么停住了,而后才微微僵硬地缓缓放下。
“抱歉啊东家,院子里的桂花儿太香,忍不住摘了几朵。东家晚上若是不防事,就来前头西城门口那家面馆来坐坐,我给东家做顿饭菜,道个不是……”
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听到面前的少年温和地笑着如此说道。
又见少年抬起臂来,拱手让了个赔罪的礼。
顷刻间,一袖桂香。
远处,不知是哪里的孩子又在唱:“鸿雁来,鸿雁来,白露成霜桂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