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一阵,转眼就到了十月。
这几日,信安县便又喧哗起来了,街上涌动着些人流,最热闹的要数丧葬纸坊冥衣铺,盖因今日便是十月朔、鬼头日,便是所谓的寒衣节了。
秋去冬来,这一天象征着冬季的开始,京中天子与会文武百官举行祭典,祭礼迎冬,授衣赐袍。礼罢无论官民,便都归家设奠,因为到了下午,就是鬼门大开的时辰了,各家先人老祖尚未投胎转世的,也被阎王府君放了假,得以返还人世溜达溜达,享用供品供钱。
这日活人要试穿新袄以御冬寒,即为试寒衣。鬼魂也要与人同乐,自然也是要添上两件新衣的。
是故城中自下旬起,丧葬行的生意便红火了起来,由五色纸制成的冥衣冥帽、阴席阴被,甚或纸扎车马、房屋乃至其他家用物件,都是热卖物什,俱是手艺精巧栩栩如生,讲究些的还会在五色纸上烙个花压,两层纸之间夹上一绺棉花,意叫鬼郎君们不要冻着,都记着自家的好。
这一日虽是鬼节,余锦年却也不得闲,有话说“十月一,油唧唧”,除却丧纸供钱,供食也是必不可少的。幽冥之地寒苦贫瘠,叫亡者魂灵返还人世时吃上脂膏肥厚的一餐,也是不可忽视的要事,故而自昨天起,一碗面馆便迎来送往,直至入夜才消停,俱是来预定油炸供食儿的客人。
所以一大早,余锦年便爬起来烹炸萝卜面肉圆与煎饺。
白萝卜洗净刨皮切丝,再切碎丁,之后拌入少量的肉末、鸡蛋做辅料,葱姜俱为末,并少许盐调味,拌匀。最后合面粉,搅成粘稠适宜的馅料,使其既能捏成团,也不会过于干涩,这样炸出来的圆子才会既酥软又有嚼劲。
炸好的萝卜丸子金黄圆润,煞是可爱。
昨日来预定供食儿的人当中,有位甚是特殊的客人,是个细条个子的青年,样貌清秀,面容含笑,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灰麻布衣,头上用同色布巾裹得严严实实,连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乍一看上去破破烂烂的似个乞丐,却随便一掏便掏出了一粒浑圆闪亮的大银馃来,道是请余锦年与他母亲做套供食儿,言语说话间相当地尊敬客气,很是有士人风度。
余锦年颇有些受宠若惊的体会,因这几日来订食的客人多,他店里散钱也是出得多、进得少,这一会儿竟是找不开这银馃,便请那青年稍等,他快腿跑去附近银店称了重,拿银子兑了铜板回来。
这一来回,虽说快,实则上也废了不少时间,可那青年仍站在原地,连姿势都是一样的,腿都未曾弯一弯,仿佛是老僧入定了般,见余锦年回来,还温和地颔首示意,道劳他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余锦年连忙摆手,将找钱还给他。
那青年没有收,吩咐让余锦年无论做什么供食,都多放些糖与姜,还劳他帮买些瓜果,又道:“烦请哥儿过了午时,送到风波寺后寺门旁的榕树下。剩下些钱,便当是您的车马费罢。”
用力放糖与姜,那岂不是成了又辣又甜的黑暗料理?可既然是客人要求的,他也不好说什么,收人钱财,替人办事,更何况这人给钱给得甚是爽快,剩下的何止车马费,买头小驴崽都够了,余锦年没见过这样的傻大户,忙点头应了,那青年便又微微躬身施礼,这才离开。
余锦年炸完这批萝卜面肉圆,想起这茬来,便另拨出一小碗馅料,咬咬牙违心地加了两大匙糖,并一整头姜的姜末,一起调了这款“特别”的甜辣萝卜馅儿出来。
他实在没勇气想象这是什么味道,只硬着头皮做,虽是应客人需求炸了出来,竟还炸多了。
一转头,看到季鸿在院中打水,便笑兮兮跑出去,挽住他胳膊道:“阿鸿!”
季鸿听少年唤得如此甜蜜,虽知其中有诈,却也很是受用,便没有立时戳穿他,反而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是有耐心地问:“何事?”
余锦年眼睛弯弯:“新做了肉圆子,你来尝尝。”
两人拉拉扯扯走进厨房,余锦年就夹了一颗姜糖肉圆到他嘴边,请季鸿张口咬一下,他便紧张兮兮、幸灾乐祸、看热闹唯嫌事情不够大地苍蝇式搓手等待,一边认真地观察季鸿表情。想这人吃了甜蛋羹时只是皱了皱眉头,这回吃了这样连他都觉得黑暗的肉圆,总该有点惊乍的表情了吧!
岂料季鸿不仅没有露出分毫嫌弃之意,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还从容吞咽下去,满意道:“嗯。”
“啊?”余锦年捧着他脸看了看,又摸了下他的脖子,反而是自己惊乍道,“就,吃了?”
季鸿:“嗯?”
余锦年瞧他表情无辜自然,嘟囔道:“莫非是我天赋异禀,连黑暗料理都能做成绝世美味?”他低头审视着那碟甜肉圆,还是没勇气尝试,于是反过来去问季鸿:“快说说,什么味道?”
“嗯。”
季鸿一连三个嗯,嘴都没有张,余锦年刚刚体会出其中的蹊跷,正待要嗤他骗人,忽地腰间多出一只手来,将他紧紧箍揽过去,紧接着男人俯首而来,不容推却地含住了他的嘴巴。
“嗯?嗯?嗯!”余锦年瞪着他,死死闭着嘴,大有“你有本事拿刀撬开”的气势。
季鸿眼眸轻眯,在他后腰上一捏,余锦年一时吃痛,紧闭的唇缝便蚌壳似的张开了一条软嫩的缝隙。(哈哈哈哈哈这句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没有疯哈哈哈哈哈哈怕了怕了哈哈哈自行想象哈哈哈佛。)他沿着少年上颚舔了舔,余锦年便似受不住这侵扰,乖顺地张开来,予取予求。
余锦年向后折着腰,一只手在他侧腰上不轻不重地揉弄着,他虽不害痒,却也觉得腰间丝丝酸麻,自与季鸿手掌相贴的那个地儿游散开来,他弓着腰在这儿炸了一上午丸子,腰上确实有些僵,被这么一弄,说心里话,其实还挺舒服的。
许是天上仙官们为了应节,今日骤然地冷了许多,厨间便愈显得雾气蒸腾,将两人身影也虚化了。余锦年被弄得似敞开肚皮的猫,舒服得放松了警惕,纠缠间一样异物突然被推进了嘴里,他察觉到是什么,连忙阖了下牙关,没想到没咬到别人,反将自己狠狠咬了一口,还将那块甜萝卜圆子吞下去了。
“……”顿时眼上蒙起一层水雾,**的蓄在眶里。
少年的眼睛本就狭长不足,圆润有余,易给人以无辜之感,且他这年纪正是将将脱离了稚嫩,却又稍逊成稳的时候,因此即便双眼湿漉漉的,似被雨洗过一般,也不觉得矫揉造作,而是让人以为他是真的很痛。
季鸿微抬他下巴,道:“张嘴给我看看。”
余锦年张开嘴巴,指着疼的方向,含含糊糊问他咬破了没。
粉嫩软韧的舌头边儿上,确有个小小的红点,季鸿怜惜地点点头,眼见少年蔫儿了下去,就跟张牙舞爪的螃蟹被捆了脚似的,他不由又扇风添柴道:“一肚子坏水。”
余锦年捂着嘴,大着舌头道:“以没失!”
季鸿奇迹般地听懂了,微微点头:“自然没吃,压在舌下了。好吃么?”
余锦年咬了舌头,一激动直接就吞下去了,鬼知道好不好吃,他生怕季鸿再借口来这么一遭,忙伸手将那碟黑暗萝卜肉圆收起来,推一碟正常口味的圆子给他吃。季鸿夹起一个,边吃边围观余锦年做菜。
祭祖祭亡的供品也是分大小礼的,达官士族、豪门勋贵们烹猪祭羊,车马出行,扫松祀茔,其盛况不减清明,而庶民百姓则更自在些,有余钱的带上一条炸鱼儿,实在穷苦的一碗荞面即可祭坟,全看的是心意。
由于那神秘客人出手相当阔绰,且除了糖姜一样之外,对供食别无其他苛刻要求。余锦年反而更上心一些,又与他炸了条鱼,做了碗红烧肉,还有青菜豆腐花生等一般素盘,又从自家蒸屉里出了俩仨大馒头,凑出了一整套,直将食盒塞得搁不下。
只不过这些菜自然都符合客人的要求——多加糖与姜,所以只有色泽上鲜艳诱人,口味上实在是不能保证了。
季鸿虽不会烧菜做饭,却也是跟着余锦年打了这几月的下手,多少还是有些体会的,这几道姜糖菜看得他眉间直皱,忍不住道:“这是恨不得让鬼君提前将你名儿勾掉么?”
余锦年听他连玩笑话都会说了,简直可喜可贺,于是说:“这可真不是我使坏,是那客人自己要求的。”说着便将昨日那神秘青年的事讲与季鸿听。
说事儿的时候,余锦年也闲不下来,他受那青年启发,又见时间还早,便打算动手做些糖姜片,总之天也冷了,这糖姜片自家也能做零嘴吃,还能祛寒暖胃。
做糖姜片需要的是嫩姜,因嫩姜口感生脆,辣而不呛,做法倒是与冬瓜糖、糖雪球相似。取生姜切薄片,根据喜辣的口味决定是否要过水一焯,之后将焯过的姜片烙干水分,便加糖腌制半个时辰后,生火来煮。
待姜片变得半透明,而糖浆也浓缩得能够牵拉出丝来,便迅速关火,翻炒降温,随着温度的冷却,姜片上渐渐出现反沙,白蒙蒙地凝在嫩黄的姜片上头,似霜雪一般。
如此糖姜片便做好了。
季鸿听罢此事,沉默了片刻,思忖道:“其中怕是有些缘由,那人或许……”
是时一阵冷风灌进来,季鸿原本是站在门口的,此刻不动声色地往里挪了挪。余锦年见他这般怕冷,话也没听完,就跑出去找清欢——清欢一直有绣些手艺搁在店里卖——他想去讨个还没卖出去的香囊袋。
清欢自然大方,叫他随便去拿,余锦年左挑右挑,选了个青色绢底绣竹纹的。这才回到厨下,用油纸裹了一把糖姜片,叠好塞在香囊里,栓在季鸿腰上,仰头笑道:“这样你冷的时候,随手就拿一个吃啦!”
季鸿:“……”
虽说随身佩着个糖姜片香囊有些奇怪,季鸿不仅没表示反对,还很是宽容地任少年在他腰间捣鼓一阵,将那竹纹锦囊系结实了,他只趁人低头的时候,捏了捏少年的修长白皙的后颈。
余锦年突然想起来:“你刚才说那人或许什么?”
季鸿一顿,道:“没什么,到时见了便知是不是了。”
余锦年很是疑惑。
过了晌午,他们二人便拎上食盒,按照客人的吩咐顺路买了些时下瓜果,便往风波寺去了。
刚出城南,便遇上了几支出城扫墓的富家车马队伍,信安县是商贾重县,因此大商大贾之家哪怕只是出郊祭奠,也是尽铺排场,仿佛是特意给旁人展示自己如何家底雄厚。
余锦年被夹在两支队伍之间,心里想道,这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你面上寒酸,就不那么容易招揽来生意,更不提是大宗生意了。
反正这些乡绅富豪们的生意经他一介面馆小伙计是不太理解的,他便安安心心提着自己的食盒,跟着人流往前走就行了。
这时,前头一个不知是谁家的小厮,小声疑惑:“怎么单见了二爷,却不见李夫人?”
另一小厮道:“李夫人病了不是?听说今日祭祖之后,二爷还要去寺里替夫人烧香祈福呐!”
“还病着哪?”前头那人嫌恶道,“自打那人出了事,先是三爷屋里的姨娘上吊,又是三爷家赵夫人小产,后来李夫人也病了,如今连老爷也……真是中了邪了,一个都没逃过。当时便说那人是妖孽祸世,如今看来,可真是不假!”
“嘘嘘嘘!”听得人忙捂住他嘴,偷偷环视四周,视线从余锦年二人身上掠过,又觉得他离得远应该听不真切,这才转回去,低声啐道,“这事你也敢拿来碎嘴,可别让几位老爷听见,不然小心撕烂你的嘴!”
那两人终于不再说了。
而听了全程的余锦年抬头看了看季鸿,悄声一笑,季鸿则朝他微一蹙眉,意思是叫他老实点,不要招惹事情。
“知道啦!”余锦年偷偷道,听听而已么。
风波寺原本不叫风波寺,而叫阿兰若寺,乃是两个番师跋山涉水而来,言此地物华天美,便广收信徒,开寺讲经,据说其经义与普世佛法有些差别,具体差别如何已不可知,只知当时信众颇多,这阿兰若寺也因此盛极一时。
后来前朝某任君主极崇佛法,见不得有番人传颂异教,便下令驱逐国内所有番师及其弟子,阿兰若寺自然在劫难逃。人去寺空后,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来了一位本土经师,也看中了此地,便重新将破旧损毁的寺庙修葺一新。
因寺庙建于山上,自山间最高处望去,风过处,苍山翠林犹如绿波拍岸,于是换名“风波寺”,重又开坛,如此近百年,风波寺才再现当年风光。
今日虽是鬼节,风波寺上仍是人影憧憧,信男善女络绎不绝,余锦年两人挤在那出行车马之间,好容易上了山,来到寺门前,却又因初次来此寺庙,找交接地点又找了大半时辰,等到了约定好的后寺门外的榕树时,那男人已经在树下等候多时了。
余锦年忽地一愣,人是那个人没错,可没想到,他竟然是个穿着僧服的年轻和尚,怨不得昨日来订食时要将头包裹起来。
他斜看了眼季鸿,季鸿好像早就料到了,没有分毫惊讶之情。
但不管客人是何身份,余锦年都只是拿钱办事的小伙计而已,他赶忙回神,将食盒递给那人,又掏出一袋糖姜片,说:“师父吉祥。实在对不起,来时路上遭遇了车马队伍,耽搁了些时辰,方才上山时又走错了路……这是自家制的糖姜片,您之前吩咐说要重糖重姜,想来您也应该喜欢这个。”
青年收下食盒与糖姜片,依旧是那般和气道:“言重了,我尚且只是个沙弥而已。多谢老板走这一趟,也多谢您的糖姜片。”
“应该的,应该的。”余锦年应和道。
那青年似乎也不愿与他们多说,行了单手礼,便拎了食盒沿着后寺门斜侧的小路走下去了。
目送年轻师父消失,余锦年抬头与季鸿道:“既然来都来了,不若也进去烧柱香,替二娘祈祈福?”
季鸿捻起袖口,与他擦了擦因走得匆急而冒出的细汗,才慢慢应了个“嗯”字。
不过两人话音刚落,突然一直紧闭的后寺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撞开,跑出个形容慌张急促的年轻女娘来,她怀里还死死抱着几张书页,也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她刚跑出来,后头便追来两个小沙弥,口中喊道:“站住,站住!”
小女娘边跑边喊道:“我找成空法师!我找成空法师!”
后头沙弥苦恼道:“都与你说了,我们寺中没有叫成空的师父。可就算你要找人,却也不能偷偷跑进我们藏经阁,来撕我们的法华经啊!”
另一个沙弥抬脚去追那女娘,又朝同伴喊说:“你与她说什么,快去将这几页法华经追回来,否则师父定要骂我们了!”
女娘喊:“他就是你们寺里的,快请成空法师出来!他说过会给我家夫人驱邪的!”
他们三人你追我赶,那女娘还口口声声嚷着要找一个并不存在的“成空法师”,因她逃跑间回头瞥了眼两个小沙弥的位置,却因此忽略了前头。
竟是一头朝余锦年撞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