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最近唯一一次与糖姜片扯上关系,正是寒衣节那天,本是当日天气骤寒之故,他专门做糖姜片来给季鸿暖胃吃的,后来为表迟到的歉意,他又将其中一包糖姜片送与了风波寺中的一心小师父。
这件事他本来都快忘了,今日被这小娇娘拿出来的糖姜片一提醒,这才想起来。
一心,那个小和尚确实挺怪的,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他与那白袍僧又有什么关系。
余锦年问道:“你们府上请来的法师,可是那位白衣僧?”
小娇娘点点头:“正是。白衣上师道,这素斋唯有由心思纯静之人来筹善,方能有驱除邪煞晦气的效用,便点名要请一碗面馆的余老板您来做。”
这可真是抬举他了,他一个小小的面馆伙计,若是做的菜品还能驱除晦气,那他早几月就飞黄腾达了,还用得着日日起早贪黑,为生计发愁?
而且请他的是杨家,余锦年斟酌一番,有些犹豫。
只是那小娇娘执拗得很,见余锦年不愿意跟她走,便站在门前不肯离去,清欢过去劝了两句,她不仅不听,反而扑通一声跪在门前,直道:“若是余老板不答应,那我左右是要被打死的,还不如直接跪在这儿,等余老板您发发善心。刚才来的路上,便听说余老板您还是懂治病救人,那您就体谅体谅我们为人奴婢的,当是帮帮忙救我一命……”
说着就呜呜痛哭起来。
也不知“是要被打死的”这句式是不是杨府仆婢们通用的口头禅,又或者那杨家人惯好就喜欢殴打奴婢,怎么无论哪个都动不动就往外冒这句话,且一个个都说得这样顺溜。
余锦年本职治病救人,副业做菜烧饭,纵然这两样都是他喜爱做的事情,可即便他有此能力,若是有人一口一个“你是个好人,你就一定得救我”来逼他去做什么,这就令他很不开心,颇有些道德绑架的意味。说句忒不好听的话,他一没收杨府订金、二没与杨府做什么约定,上次挨了杨巨富的打还将他送回家这叫情分,吃了亏便及时止损躲避这是本分,他们犯的着派个小婢过来以死相逼?
买卖不成还仁义在呢。
况且他心中本就反感杨家,如此一来更是对他们一点好感都没有了。
清欢看那小娇娘死活也拉不起来,跪在地上只有一句话“余老板不答应,她就不起来”,于是又很是苦恼地回头去瞧年哥儿的表情。
余锦年难得爆了小脾气,将清欢拉回来,把店门砰得一闭,眼不见心不烦道:“那就让她跪着算了!”
他气呼呼地回到后厨,小汤煲中还炖着份核桃粥,乃是用去壳核桃碾碎的核桃肉一两,并二两香粳米入锅同烹,小火轻煮,便用杓背慢慢地碾挤核桃米,使其炖成一锅粘稠的米糊状,待粥面上源源不断地鼓起又爆裂出小圆气泡,再抓两块冰糖放进去融化。
虽然清欢她们都说季鸿嘴叼得厉害,可余锦年觉得这人还算好养活了,不管他做什么奇奇怪怪的菜,季鸿都没有什么抱怨,咸也吃得,辣也能吃一点,甜食也不抗拒,看不出这人特别讨厌什么,也猜不透他特别喜欢什么。
所以余锦年向来是想到了什么便与他做什么吃,今日的核桃粥便是如此,因这阵子连夜烤制金铃炙,已经好几日未给季鸿做养生膳了。那人陪他熬了这么多日的夜,虽嘴上说着并不累,其实眼底下的淡淡乌青是个人都能看到了,余锦年于是想起来炖了道核桃粥,固精强腰,与他补补肾。
核桃粥很快就炖好了,余锦年又烧上水,嘱咐清欢水开后烹壶清口的淡茶来,便先端着粥碗回房去了,现下时间还早,他和季鸿约好了要写大字的。
两人在房中一个饮粥,一个写字。余锦年写了好几张,也不见季鸿满意叫停,不禁心生枯燥,就将杨家派人来请他去做素斋的事儿说了,季鸿听罢蹙了眉,果不其然也是不同意他去的,两人就此达成了一致,余锦年道:“一心小师父和那白袍僧是什么关系?”
季鸿不答反问:“你以为如何?”
余锦年揣度了一番,说道:“要么,一心与那白袍僧相识,故而那白袍僧为了请我去做斋,就托了一心一个人情。要么……”
他说到这儿眉头紧锁,就不往下说了。
季鸿舀起一匙粥来,稍稍吹凉了,递到少年唇边,替他说道:“要么,一心就是白袍僧。”
余锦年很是自然地偏了偏头,张嘴含住瓷匙,牙齿碰咬在瓷器上发出轻轻的清脆声响,将这一匙核桃粥吃完,他舔了舔嘴唇,点点头说:“嗯,那这么说,那白袍僧根本不是什么得道高僧,更不是什么仙师下凡。可一心为什么要假装神僧啊,莫不是贪图钱财,招摇撞骗?”
“一定是这样,你且不知,他那套灵枢九针可是纯金的呢,看起来就很是贵重,指不定就是哪处的大户人家里流出的。一心若不是贪图钱财,还能是为了什么呢!”他如此猜道,还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生正确,不然那一心小师父的房间里也不会藏着那么多的金银珠宝,而且出手还那样阔绰。
“哎呀,你不知道,九针里面每一支针都是有不一样用处的。可是很多郎中不会用呀,就好多都被废弃了,太可惜了……唉,其实我也不太会用的……”
季鸿听他谈起那套差点到手的金针来滔滔不绝,一脸的向往惋惜之情,显然是还惦记着那套针具。既然想到了针具,就难免会想到一心,季鸿心中不免吃味,又舀起一匙核桃粥来,堵住了少年的嘴。
余锦年巴巴吃完了两勺,还没体会过季鸿的意图来。
“勿言。”季鸿将他脑袋按了按,很是绝情道,“继续写字。”
余锦年将笔放在木制的小笔山上,这笔山还是季鸿第一天教他练字的时候,余锦年自己用一个小废木块亲手削出来的,他那天高兴得手都突然变笨了,平日做菜削萝卜花时眼睛都不爱多眨一下的,那天却激动地削坏了一个坑。
当时很是气馁,想扔了重削,后来季鸿接过去,借着那个坑儿雕了个图案出来,简直天衣无缝。他那才知道,原来季鸿除了写字好看,还会篆刻功夫。
余锦年看见了那个小笔山,就想起了这茬来,眼睛不由一亮,丢下笔墨朝季鸿兴奋道:“我们不要写字了,阿鸿,不如你教我也刻个印章罢!”
季鸿不知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上头,轻笑道:“字还认不全,便想着要印章了?”
余锦年畅想说:“这样以后再去给人家做席面儿的时候,菜单子上就落个特殊的章,这样大家都知道,做这套菜的是一碗面馆的余锦年。又或者出去给人瞧病,也落这个章,多有脸面……好不好?”
季鸿深知余锦年是一肚子的坏水,将少年打量了几回,便更加断定,他本意并不是想要章,只是不想写字了而已,于是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罢,我与你出几个字,你若全部认出来了,今日就可以不再写了。”
“来罢!”余锦年胸有成竹道。
他说着新铺了一张纸,还研好了墨,端坐在案前等季鸿出题。谁知季大公子并不按常理出牌,将粥碗放下后,竟直接以手指在他背上书写起来。
冷不丁有手指划动的感觉生在背上,且从上到下连绵不绝,余锦年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瞄了一眼季鸿,却反被那男人捏着下颌转了回去,还道他不要偷看。
季鸿手指力道极轻,仿佛是怕弄疼他似的,隔着几层衣料那感觉更是朦朦胧胧,说是写字,在背对着他的余锦年看来,更像是抚摸。指腹与脊背之间有一种微微的摩擦感,仿佛织料与季鸿的手指缠绵在一块了,丝丝的麻意溜出来,沿着脊骨窜进身体里面。
余锦年只感觉头发丝儿都要竖起来了,哪里还能在意到季鸿究竟写了什么!
“什么字?”季鸿的声音从耳后响起。
余锦年耳朵一热,为自己的失神而羞愧了片刻,低着头道:“不、不知道……你再写一次!”
季鸿极轻地笑了声,又重新写了一遍,余锦年这回仔细认真地感受了一会儿,只辨认出了几个异常复杂的笔划,究竟是哪个字,他却没认出来,一时懊恼道:“这个没见过的,你不要耍赖,再来一个。”
“好罢。”说着又写了个。
“唔……”余锦年拧着细眉,托着下巴猜道,“理!”
季鸿笑着摇头。
“我知道了,峦,山峦的峦!”
季鸿仍然摇头:“非也。”
“……”
见他认不出来,季鸿又接连写了好几个,余锦年费尽心思绞尽脑汁,却只认中了一个。他顿时气急败坏地咬了咬牙,不肯承认是自己学字不精,反而要怪是身上穿得衣物太多,季鸿写得太轻,当即将外面几层衣衫褪去,随手往地上胡乱一扔,只披了薄薄一件亵衣,将头发拢到一边,露出雪白一段脖颈,径直揪来个蒲团摆在地上,坐下气道:“你再写,我一定认得出来的。”
因洗的次数多又不舍得换新的缘故,余锦年身上的亵衣已并非雪白色,而是有些泛黄的乳白,但也因为常常穿,所以异常柔软贴身,将少年纤细的身形衬托了出来。季鸿的手指落上去时,还能感受到从纤薄衣料底下透出的阵阵温热。
季鸿垂着眼睛,务使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少年背上写了一个很大的字。
余锦年依旧不认得,这回真的是无话可辩解了,他垂丧着头,无精打采地直接向后一栽,吓得季鸿赶忙挺直了腰背将他圈住,还打击他道:“怎么,这就认输了?”
“唉。”余锦年叹气,“我错了,这是个什么字?”
季鸿将他圈在身前,捞起少年一只手,在他掌心写下一遍:“鸾。”
余锦年被一肚子的字儿给困扰住了,没有想很多,只认真好学似的在手心里描摹了几遍,他只听着是个“乱”之类的音,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字,于是仰起头,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问他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季鸿刮了下少年挺翘的鼻峰,又将他往怀里揉了揉,平平淡淡地说:“是我的字,叔鸾。”
既然是字,便差不多是该和他的名儿匹配的,余锦年便能猜到是哪个了,鸾,一种上古神鸟,与鸿很是登对。原来,季鸿还有个字。不过也对,他这样的文雅至极的贵公子,怎么可能没有表字。
“季叔鸾……”余锦年将这三个字在舌尖轻轻地辗转了几遍,觉得很好听。
想及此,也不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很是高兴的模样。
季鸿看着余锦年,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颗心渐渐安放下来的同时,也不由有些忧虑。
既然早晚是要回京的,那么在那日到来之前,他总得让少年对自己的事情有所了解,总不好将一个懵懵懂懂的冒失鬼带回去。京中不比信安县逍遥自在,天子脚下,虽称不上龙潭虎穴,但若真的吃起人来,可是一根骨头都不会吐出来的。
两人各怀心事,余锦年正坐在季鸿怀里描“季叔鸾”三个字,清欢便端着茶过来敲门了,他刚张张嘴想说“进来”,侧头瞧了一眼突然改口道:“等会儿!”
接着季鸿就见他跳起来,将乱扔在地上的衣服收拾好,装模作样地把外衫披在肩上,这才去开门。
一阵冷冽寒风掼了进来,径直将余锦年肩头的薄衫给吹飞了,季鸿起身拿了件厚实的外氅,走过去抬手披在少年身上,又费心将他裹了裹,搅得余锦年都腾不出手去端茶盘了。
“这个不要,没手了……”
“穿着,风大。”
“不行,勒死我了……”
“系好,小心着凉。”
看年哥儿被季公子面色冷峻地收拾得里外妥帖,被裹成了鼓鼓囊囊一大团,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清欢笑了下,又猛然想起外头那婢女来,小心翼翼道:“外头起风了。只是……那杨府来的婢女还跪在那儿呢,她穿得薄,这会儿都打了一连串的喷嚏,若真要让她跪下去,怕是明早儿就得冻病了……”
余锦年惊讶道:“这都一晚上了,怎么还没走,总不至于是真的要跪到天亮罢?”
清欢迟疑道:“要不,我将她赶走?”
二人正犹豫着赶不赶、如何赶,季鸿却突然冷笑一声,道:“白衣僧做到如此地步,那必然是非你不可了,他若是想耍什么花样,岂是你今天赶走一个婢女便能了结的。既然如此,不如遂了他的意,与那杨府走上一遭,我倒是看看他究竟要作甚么。”
余锦年:“……诶?”
——
余锦年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不靠谱的决定竟然是季鸿做出来的,他狐疑地盯着男人看了许久,直想这人是不是壳子里头换人了?不过这个决定虽然听上来颇有去杨府看热闹的嫌疑,倒也并没有打蔫儿余锦年的热情,他对杨府那摊子破烂事儿没什么兴趣,反而是对白袍僧有了一丁点的好奇。
白袍僧究竟是谁,他是不是一心假扮的,一心假扮出个高僧骗钱就罢了,又为何非要点名叫他去做斋席,这莫非是一包糖姜片吃出来的情谊?难不成是一心觉得只是自己富得流油且不够,还要普渡一下余锦年,先富带动后富,也让他沾沾财气不成?
抱着一团未解的谜团,余锦年带着季鸿、清欢,三人当晚就随着那哭哭啼啼的小娇娘去到了杨府上。
这不得不说,杨府人确实敞面儿,他们三人刚进了门,脚下路都还没看清,就拿了不少的赏钱,还被领到了大厨房附近的一间小院,院子虽距离大厨房不远,却甚是幽静,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辣眼装饰。
刚安顿下来,之前见过的那位管家就领着一众仆役婢子浩浩荡荡地来了,这些下人各个儿的手脚麻利,一进来就飞速将院子洒扫收拾了一遍,换上了崭新的被褥床面,还拎来一盆炉炭,道是天气转凉,院中久未居人,供他们暖屋之用。
那管家恭敬道:“之前我家老爷与余老板有些误会,实在是失礼。诸位既是上师荐来的,那便安心住下,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吩咐底下的仆婢,日后三天的素斋宴,还请余老板您多多费心。”
余锦年与他寒暄,笑道:“客气客气。”
管教赔笑:“哪里哪里。”
余锦年提出想见那白袍僧,管家万分为难地回他道:“委实不是自家不让,那位上师如今正在房中闭关坐禅,已好些日子了,且特意吩咐过我们不要进去打扰他,每日只在他门前放一碗糯米饭与一壶清水,别的什么也不要。这……左右法事明日就要开始了,不如待上师出关,再见也不迟?”
他都如此说了,余锦年只好作罢。
只不过余锦年还没等到第二日白袍僧出关,就先遇到了另一个熟人。
当日稍晚些,余锦年因受不了被一群仆婢簇拥着,便都将他们赶回去睡觉了,结果人都走光以后,他才发现房中的蜡烛快燃尽了,找了好半天也没瞧见备用的烛灯在哪儿,这可真是自作孽,早知道就留下一两个守夜的。
他一时担忧季鸿会犯惧黑之症,便走出院门去叫人。
这么一来,就恰好瞧见之前跪在他们面馆门前的小娇娘,正悄声悄步地领着两个人进来,远远瞧着那两人一个既高且瘦,另一个则矮而微胖,个子低的那个还背着个药箱。几人走到一条鹅卵石道儿上停住了,开始争论起来。
因夜深人静,三人的说话声也断断续续地自远处隐约传来,模糊听着是什么“另请高明”、“在下不才”之类的谦恭之语,那小娇娘则是凄凄惨惨地回道“都是您给看的”、“您行行好”……两人如此推搪半天,小娇娘又往对方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那人这才“好罢好罢”地叹了两声,继续跟着她走。
似乎是请来的郎中。
待他们三人绕过鹅卵石小道走近来,余锦年才想起要躲避,只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小娇娘已经看见了他,脸上露出了些许惊讶的表情。
余锦年正要扭头,打算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却被人赫然一声叫住了脚:“是你!”
他抬头一看,顿时无语至极——这已经不是冤家聚头了,这是老天想一口气将所有跟他有过节的人都喊到杨府来,大家一起开个酒宴叙叙旧吗!
那人背着药箱,竟还呵呵笑了两声,仿佛老友重逢般走过来,热情地招呼道:“这不是余小先生吗?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小先生近来可好,今日也是来出诊的?”
“……”余锦年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和你很熟么,可是哪怕肚子里再不满,也不好直接表现在脸上,于是也干巴巴扯出个假笑,回说,“这不是妙手回春邹神医么?小子不才,今日并非来出诊,乃是来做厨的。”
不过余锦年话音刚落,邹恒脸上就赫赫然露出了一番鄙夷之色,似乎很是瞧余锦年不起。
他自个儿虽不是什么士族豪门,祖上却也是有进士出身,好歹算上个书香门第,即便是如今家道中落也自觉高人一等,哪怕没中上秀才,也是“不为良相,便为良医”。俱说君子远庖厨,余锦年一个不知来处的小子,整日在厨灶之间烹禽宰羊,蓬头垢面,还洋洋自得,真是为读书人所不齿,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又如何能随便与他攀比,就连将他与余锦年摆在一块比较,他都以为是掉了价。
且他四处打听过了,信安县周邻根本无人受过这样小的徒弟,因此即便余锦年似乎跟着什么人学了两招医术,能治个头疼脑热,也定然是有误打误撞的成分在里头,并不值得一提。
方才杨府又派人来请他出诊,他委实不愿来的,因那病此前从未听说过,此后也从未再见过同类,他前前后后诊治了已一年有余,仍然不见转好,这病情着实诡异非常。
可杨家盛情难却,重金所聘,他实在推脱不了,又只好硬着头皮又来这一遭。
谁想竟是让他在杨府撞见了曾令他出丑的余锦年!他早就看不惯这小子了,今日可真是个报仇的好机会——那二房夫人的病连他都未见过,这么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又如何能治得了!
因此即便邹恒很是看不上余锦年,却还是强忍住了眼中的嫌弃厌恶之情,笑眯眯地凑上去握住其手,违心而熟络地夸赞道:“余小先生医厨双修,真是少年英才,今日遇上可真是巧极了,不若请小先生与邹某一起前去诊治一番,也是件为病人谋福祉的好事。”
余锦年观邹恒表情,深觉若是请他再多夸两句,他怕是能当场吐出来。
他生怕邹恒吐不出来,连忙玩命儿自谦道:“过奖过奖,小子哪里有邹神医妙手回春、医术高明,小子今日来,不过是个来与主家做素斋宴席的厨子,委实端不上台面,能得邹神医如此夸奖,可真是折煞我了……神医您忙,神医您请!”
说着就要撤,才不要上邹恒的当,被夸了两句就跟着人家走,那他怕不是个傻子。
邹恒哪里肯放他走,那李夫人的病就是再给他一百两黄金,他也是看不出什么花道道儿了,拿着杨家的诊金都治了一年还没什么起色,饶是他也难免觉得脸上无光,这简直就是砸他这块神医招牌。今日,他说什么也得把余锦年拽过去,就算是给他当个挡箭牌也好,至少能显出是这病过于奇诡,而非是他邹恒医术不行。
于是邹恒一把拽住了余锦年的后领,咬牙切齿了一阵,昧着自个儿的“良心”狠夸大夸道:“余小先生,您可是有活死人之神术的,万不可如此自谦。有道是人命之重,有贵千金,小先生博极医源、精研医理,定当能够药到病除、着手成春,望请小先生与邹某同去诊治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没等余锦年想出新的话来恶心邹恒,那邹神医已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着走起来:“小先生莫要推辞了,现在就同邹某去罢!”
一旁的小娇婢都听傻了眼,待回过神来,邹恒已经与余锦年拉拉扯扯地走到二夫人院中了。
余锦年却也不知自己来的究竟是谁的院子,只觉得这院中无比空敞朴素,全然不似杨家人那副恨不能将门槛都贴上金箔的夸张做派,而且似乎……也太朴素了些。
院中花畦都没有就算了,连个盆栽摆件都未曾见得,且一路延伸至此的鹅卵石路也突然在此院前戛然而断,过了这道月门,里头便是厚厚的一片沙地,仿佛是一块沙池,余锦年一脚迈过去,不过片刻,脚背便被流动的细沙埋了起来。
他一时诧异,心道,莫不是这位病人如此好兴致,想弄出一片人造沙滩来晒太阳?
没等他想明白,那小娇婢便一脚深一脚浅地迈到房前,敲了敲门,细声道:“夫人,邹大夫来了。”
愣了有片刻,里面才匆忙忙跑出来个仆妇,探头瞧了瞧他们,挥挥手不耐烦地对那小娇婢说:“快请神医进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来得这样磨蹭!”
娇婢只敢连连称是,躬身将邹恒几人让了进去。
余锦年也同被拽了进去,身后的门咣当一声牢牢关上,他被吓了一跳,心想这哪是请大夫来看病,这架势俨然是要严刑拷问啊。
房间比余锦年想象的要深一些,最奇怪的是整间房有窗的那面皆被用不透色的厚绸糊住了,屋中既没有杨家惯好炫富用的多宝格,桌上墙角也不见一个大花釉瓶,就连妇人房中最常见的刺绣木架及针线筐也没有,有张墙面上还被钉了一床厚棉被。
仅这摆设,就已经不是一句“奇怪”就可以形容的了。
邹恒一进来便抹了把汗,可还是紧紧抓着余锦年不松手,生怕他这厢一丢,余锦年转头就跑了。他朝自己带来的徒弟瞥了一眼,那高高瘦瘦的青年便将邹恒肩上的药箱取下来,放在桌上,打开其中一扇小抽屉,拿出一只软布包脉枕。
余锦年四处看了看,忽然听到房间深处,一面隔帘后传出几声凄惨的痛呼,他不由一惊,循声望去,只见那刺着金鱼团尾纹的青蓝色绣帘霍然被人从里面掀起,奔出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来,她形容萎靡,神色混沌,光着双脚,两瞳瞪得极大,一个踉跄扑出来,口中胡乱喊着什么:“他要来了!他又要来了!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啊啊!”
他心中骤惊,忙不迭侧身避让,才没被那妇人一头撞上。
紧接着从隔帘后头跑出三四个婢子,追着去逮那妇人,几人便追便喊道:“夫人、夫人,真的没有人要来,您快不要跑了,小心伤着!”
之前那个仆妇也神色烦躁,指挥道:“都愣什么呢,还不快快扶着夫人啊!”
真是好一出兵荒马乱。
邹恒似乎见惯了这场面,一直无动于衷,只垂着脸袖手旁观,待那些婢子们好容易抓住了妇人,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拿起脉诊走过去把脉,还不忘扯上余锦年一起过去。
余锦年听这些仆婢们皆称呼此妇人为“夫人”,而杨巨富的原配夫人早已没了,杨家如今不过两位夫人,一位是余锦年在席上曾见过的三爷房中的赵夫人,那么面前这位,想来就应该是据说一直未曾露面的杨二爷的原配——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一直只活在仆婢们嘴里,据说是生了病久未痊愈,故而不便见人。
如今看来,她哪里是病了,活活是疯了才对。
李夫人被一众婢子们簇拥着,说是搀扶,其实明明是制伏,她一直胡乱摇着头凄惨哭嚎道:“又到日子了,那个东西又要来了!救救我,神医救救我……”喊了好一会子的神医,她又忽然萌发出新的希望,喊道:“法师,成空法师呢?!他能救我,他能救我!”
之前那个偷法华经的小娇婢小声劝说:“夫人,成空法师真的不在风波寺中……”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你骗我,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就是见不得我好!”她抬头看到余锦年,见从未见过,便情绪激动地朝他道,“你去,你去风波寺找成空法师,我给你钱,要多少都有!”
李夫人看起来好像疯了,可又疯得不是那么彻底,只是神志不那么清醒而已,余锦年只好说些话,试图先将她安抚下来:“李夫人,你先冷静下来,不如先与我说说那成空法师长什么模样?”
“他,他……”李夫人想了想,忽然又摇起头来,“我不知道,不知道……他带着面具,是个光头……”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他“是个光头、是个光头”。
法师哪有不是光头的啊。
余锦年本来真的挺同情她的,可架不住这话实在好笑,差点就绷破了脸皮,他慌忙轻咳两声稳住表情,心道:病人为大、病人为大。
他见邹恒已经把完了脉,忍不住小声问道:“她说到日子了,是什么日子?”
邹恒本意在拉余锦年来出丑,哪想余锦年竟然真的认真给人诊起病来了,他左右也不信这半大小子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很不以为意地说:“是月信的日子。”
余锦年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她一直嚷嚷着到日子了,有人要来……月信的日子要来什么东西?”
“是月信的日子之前。”邹恒道,“李夫人每回月信来之前的几日,都会莫名腹痛,且痛剧难忍,宛如刀搅,发作时头昏眼花、冷汗频频,翻来覆去,几近欲死,真是使人不忍视见。约莫还有七八日就又要到其月信日了,故而李夫人一直喊嚷着‘日子到了’。”
余锦年心道,还有你这种贪财郎中不忍视见的病人?
不过他只在心里嘀咕嘀咕,面上却还是一派淡然,又认真问道:“那她为何不嚷‘我又要肚痛了’,却如此惊慌失措地大喊‘那个东西要来了’,她总不会用‘那个东西’这样奇怪的称呼来指代肚痛……邹神医,那个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邹恒道:“是——”
他刚张开个嘴,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与这小子搭起话来,顿时脸色一变,将袖狠狠一甩,气道:“我怎么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不会自己去诊看么!”
余锦年被他袖子扑了一脸,心中纳闷道,明明是你硬要拽我来的,我如你所愿来都来了,你又甩脸子,真是好不奇怪!
可他也懒得跟邹恒这种人多废口舌,便自己往前靠了靠,拿走了邹恒的脉诊,不客气道:“邹神医,我借你脉诊用一下啊!”说着就上前去给李氏诊脉。
邹恒:“……”
余锦年查其脉弦而又细,观其舌厚而有腻,口唇青紫,面色晦暗。
可到底是什么病,他没有见过李夫人发作时的模样,委实无法诊断出来,仅凭邹恒寥寥数语的形容,就算让他去猜,也只能是大海捞针,实无成效。
只是观李夫人现下这模样,也不一定是真疯了,又可能只是因恐惧每月按时而至的巨大痛苦,所产生的应激性情绪激昂表现,只不过若是此痛苦源头迟迟不除,李夫人将来真的疯了也说不好。
看过李氏,余锦年起身走到邹恒那边,与他问道:“邹神医啊,小子再好奇问一句,为何这房间窗纸要糊上厚实绸布?可是夫人畏光?”
邹恒不愿与他交谈,一把夺回自己的脉诊,憋着股闷气道:“夫人层言她一旦见光,便觉浑身疼痛。”
“那……”余锦年还没开口,就被邹恒狠狠瞪了一眼,可他还是厚着脸皮要继续问道,“夫人这症已持续多久了?”
邹恒一皱眉头,这件事他也未曾详问,且他只在这一年内与李氏诊治,之前是如何治疗的杨家人不肯透露,他也全然不知,可他自然不肯坦白自己“不知”这件事,很是没好气地挥手驱赶余锦年:“去去去,问她们仆婢去!”
余锦年不由啧舌,不满地看了邹恒一眼,又果真转头去找那小娇婢去问话了,那小娇婢说,李氏此病竟已绵延数年不止,隐约记得是四爷没了之后没两年,就患上这病了。再问关于“那个东西”的事儿,小娇婢还未说话,旁边那个年纪颇大的仆妇就率先走了过来,将小婢赶去烧水给李夫人擦脸洗漱。
“这位阿嫂……”
仆妇“哼”了声,扭头走了。
余锦年果真无语,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儿,正牌夫人病了,当家的男人不管不问,只顾搂着俏姨娘寻欢作乐,不广招良医不说,反而偷偷摸摸地在夜里请大夫来看,不仅不痛痛快快地将病情与医家道来,却要让大夫自个儿去猜,还一问三不知、一问三不理,再甩你一个哼字。
这病诊的,着实委屈。
他见也问不出什么来了,便又回到邹恒旁边,厚着脸皮与他探讨道:“依邹神医看,李夫人是何病?”
余锦年勾着笑一口一个神医,倒是叫邹恒不方便撕破脸面,俗话还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呢,更何况他还是自诩为进士之后,书香门第,更是得注重形象了,于是忍住了,说:“恒以为,此并非是病。”
“不是病,那是什么?”余锦年奇道,莫非这老庸医突然开了窍,有了什么独特的见解?
谁想邹恒背起了药箱,拂了拂袖口,老神在在地说:“此乃鬼附阴侵,秽聚其身,已非药石所能奏效也……”
余锦年一愣:“……啊?”
见他连这样寻常的医话都听不懂,邹恒神色愈加鄙夷了,心中更加瞧不上此人,斜乜了余锦年一眼后,他用尽可能通俗的话与他解释道:“即是中邪了!”
余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