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锦年已经迈出了巷子去,听见严荣叫他,以为有什么关于严玉姚病情的商讨,便又停住脚回转过来:“嗯?严大人还有事?”
清风飒飒,长街上人烟寥寥,姜秉仁昨夜才跟家里人闹了别扭,是故今儿个一大早便溜到了春风得意楼避灾,结果天蒙蒙亮,楼里刚开了门,那姓严的就来点馄饨,他不愿下去见人,就躲在了二楼临窗的一座雅间里,趴在窗阑边儿上吃一碗花生芝麻糊。
过会儿,见着严荣出去了,拐进了他们家那条岔巷,再也看不着了。从春风得意楼这儿只能看见巷口那一点儿,姜秉仁正瞧着,忽地又从巷子里走出个少年,灰麻布衣,伸着懒腰,走了两步又在巷子口停住了,回身跟什么人说这话。
姜秉仁一见是余锦年,眼睛顿时发亮,好似一整夜的抑郁都散光了,放下碗就往楼下去。
那边严荣虽然叫住了余锦年,更多的是一时冲动,其实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话,他往那少年的方向靠近了两步,将余锦年上下打量,道:“请问,余老板多大年纪了?”
余锦年觉得奇怪,却也认为这事儿没什么不能说的,答道:“开了春就十七。”
严荣又问:“家中可定了亲?”
余锦年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就是家中无人的意思了,怨不得这样恣意,严荣摇摇头。余锦年见他只是叹了一口气,也不说到底是什么事,他心道,这样说下去怕是太阳落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直接问道:“严大人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严大人”拐弯抹角地铺垫了好几句,余锦年肚里花花肠子少,满耳都是带着“之乎者也”的文人话,一会儿是人常,一会儿是孝义,直听得百无聊赖,完全不懂严荣究竟要说什么,总之和严玉姚的病情是分毫关系也无。
他困极了,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栽到季公子怀里睡大觉,管他严大人说的是什么牛鬼蛇神玩意儿。
严荣似也发觉了余锦年满不在乎的表情,不由嘴皮子一绊,憋恼了脸,道:“你可知那人是谁!”
“啊?”余锦年一愣,“什么人?”
严荣也不解释,伸手向城西指了一指:“你只当他是什么富贵公子,是你的摇财树,他却远比你想得要复杂!以季公子地位,将来必要成家立业、荫庇子孙,届时府中正妻侧妾、儿女满堂,此乃天伦,余老板你在其中,又是何种身份?更何况,那人即便是天上的公主来配,也是绰绰有余的。”
“余老板,严某好心奉劝你,以色侍人,终不得长久,眼下,他也不过是被此地温香软玉熏了眼睛,才能被你迷住。待回了京,姹紫嫣红、花团锦簇,你又算的了什么?况且以余老板的本事,进能济世救人,退能供膳举炊,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痴缠一个男儿?”
好家伙,余锦年一句没说,严荣竟滔滔不绝地教训起了人,他疑惑道,“严大人,您难道是爱慕季公子吗?”
“……”严荣好险一口心口血给吐出来,他急红了脸道,“你说、说的是什么话!”
余锦年抱臂奇怪道:“你既不爱慕阿鸿,何解要与我说这一番话。我如何痴缠他,是我的事,他又如何愿意被我痴缠,是他的事,这其中究竟关严大人什么事呢?”
“哦,”余锦年恍然大悟道,“严大人若不是爱慕阿鸿,那就是爱慕我了?”
严荣眼见就要被他气呕血了。
余锦年捂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严大人,这可不行!你之前不说呢,我看严大人是个官家人,总比我家里那位好吃懒做的阿鸿强些,兴许便转投严大人怀抱了。可如今严大人字字句句暗示余某,说阿鸿是个天仙儿般高贵的人物,你说我还如何放手?那定是要痴缠到底的呀!至于以后……我管以后如何!”
“其实啊严大人,实不相瞒,我这人一不爱财、二不贪权,就喜欢舔食美色……季公子美的呀,哎严大人,是不是很美?”
严荣从未见过如此放荡形骸、不羁言语之人:“……”
余锦年继续感慨道:“你说我要是放手了,去哪儿找个和阿鸿一般美的人物?”
严荣听得目瞪口呆,他一直瞧着少年在季鸿面前那般乖巧,却原来都是假象,实则上是个没脸没皮、伶牙俐齿的!即便是妓子,多少还会抬出些“相思红豆为谁撷”的情谊以诉衷肠,这少年竟是不遮不掩地直言喜爱郦国公世子的美色,连遮羞布也不要了!
真是、真是……
“简直成何体统!”严荣切齿,“不知廉耻。”
翻来覆去只有“成何体统”四个字,余锦年也不知他心中“体统”是何,“廉耻”究竟又是何,难道与欢喜的人亲密一些就成了“不知廉耻”?
余锦年不禁被严荣给气笑了:“严大人,容我再纠正您两个说法上的失误之处。”
严荣气愤之余抬了抬眉毛。
余锦年清了清嗓道:“这一呢,你口中这位天子骄子,如今是吃我的住我的,还要我给他发工钱,这摇钱树一说委实不成立;这二呢,严大人您说以色侍人。哎呀,您也见着了,我这张脸在阿鸿面前实在谈不上叫‘色’,您这样抬举我,我还怪不好意思的……”
他又琢磨道:“若非要在这个问题上争个是非对错,应该说,是阿鸿以色侍我才对……另外,按照常理,严大人若是意在让我离开季公子,此时难道不应当是先掏出五百两银票来?”
说着余锦年伸出手,朝严荣勾了勾,真去讨银票。
严荣咯嘣一声,简直是将后槽牙给咬断,噎得整张脸上都绷出了青筋,他上下牙齿用力一错,挤出个:“余老板,你好自为之罢!日后莫要怨旁人没有提醒你。”
余锦年笑眯眯:“自然。”
两人一甩袖子,不欢而散。
余锦年刚步出巷子,背后姜秉仁就从一棵树后头钻了出来,背着余锦年蹑手蹑脚地拐进巷里去,三两步夺到了严荣面前,吓了严荣一跳,他脸色正不好看,见了姜秉仁也没好气,问道:“姜少爷?你有何事?”
姜秉仁道:“你请年哥儿来瞧病?”
严荣:“嗯。”
姜秉仁才不关心病的事,他旁敲侧击道:“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严荣皱眉,抬腿要走:“……姜少爷,你到底有甚么事?”
“哎,你等等。”姜秉仁憋不住了,一把拽住了严荣的袖子,一张娃娃脸气鼓了起来,“我听见你们说不知廉耻什么,以色侍人什么,你说的是年哥儿吗?你与他说这些话做甚么!”
严荣挥了挥手,试图甩开姜秉仁,结果这小东家竟然两只手齐上,非要他讲出个一二三不可,他正在躁郁得不可开交,又被姜秉仁这样一烦,不由厉声道:“请姜少爷自矜,严某不过是提醒了余老板一下!”
“用得着你提醒?”姜秉仁瞪道。
严荣对他烦不胜烦:“你难道也被他痴迷住了,你可知与他在一起的是哪位大人物!”
姜秉仁啐了声,斜眼瞧着严荣道:“我管他哪个大人物,就是天王老子,也架不住人家乐意。不是,严大人,人家两个好端端的,一没吃你家饭,二没睡你家床,人家两个谈情说爱关你屁事?用得着你狗拿老鼠猫哭耗子的。再说了,人家是那个,人家那个你啦?”
严荣瞪大了眼,辩解道:“阴阳交融,这是人伦!”
“哎哎哎,人伦?”姜秉仁连哎三声,一声比一声高,他在舌尖儿上碾了碾这两个字,忽然问严荣,“哎严大人,你‘人伦’吗?”
这种狗屁不通的话亏得严荣也能听懂,他道:“那是自然,夫妇——”
还没说完,姜秉仁猛地一拍大腿:“哎,这不就完了么?你人你的伦,人家人不人伦关你屁事啊!有病!”话毕,姜秉仁痛快了,扫扫袖子扭头就走,管他严荣是吹胡子还是瞪眼,他们姜家又不去做官,怕严荣一个小小校书郎?更何况他安居一隅不过是个酒楼老板,严荣那远在京城的侍郎爹还能飞过来找茬不成!
严荣傻了眼,姜秉仁能掐着腰骂他“屁事”,他却委实骂不出这样粗俗的话来回敬对方,只能看着姜秉仁大摇大摆地离开,自己却气得一句话都憋不出来。
——
余锦年快走到家,才发现后头多了条尾巴,他回头看了看:“你又跟着我做什么?”
一个宝蓝色身影从藏身的早点摊儿后头走出来,他掩饰地拂了拂袖子,支支吾吾道:“谁跟你了,不兴我出来吃个馄饨……”
余锦年戳破他道:“可那是卖包子的,姜少爷。他家的角瓜鸡蛋馅儿包子不错,你可以试试。”
“……”姜秉仁低头一看,笼屉里热气腾腾的,可不就是包子摊儿,他一双杏仁眼睛扇了扇,恼羞一阵,横心道,“与你这人说话怎的这样烦!那姓严的嘴贱心黑,他那么说你,本少爷好心跟过来看看,不就是怕你那什么……想不开!”
余锦年吃了一惊,也没生气他偷听这事,旋即又笑道:“我有什么想不开的?”
姜秉仁没听出余锦年的语气,竟跑了过来,当真一五一十地回答他说:“他说什么天伦人常,什么以色侍人,都是放屁,别往心里去啊!”他低头看着地面,脚底下踢着一块小石子儿,磕磕巴巴地说着好话,“我觉得年哥儿你……你很好,你干嘛那样说自己……”
余锦年噗嗤一笑。
姜秉仁睁大眼睛,急道:“你还笑,他那样,你都不生气?”
“气什么。”余锦年眯起眼睛,远远望着自家面馆的幡子,在早冬的晨风里猎猎摇晃,听见周围鞋底与石板相摩擦碰撞的脚步声,听见热腾腾包子出笼的叫卖,再睁开眼睛,便看到远处一抹熟悉的挺拔身影,自面馆的门板里探出来,他顷刻间欢喜了,指了指自己心口,与姜秉仁笑道,“姜小少爷,人对你是真心实意还是虚情敷衍,这里,都能感受到,不是别人一两句话就能颠倒的,做不出假。”
“对于阿鸿,我用真心报真心,我以情谊还情谊。如果这样,最后的结局仍然不尽如人意,那只能算是命运不公,是上天注定,没有办法的事情。既然如此,又何必相互怀疑,不如珍惜眼前人。旁人说,让他去说,我若当了真,才是正中人家下怀。”余锦年微笑道。
姜秉仁不解:“可是那姓严的若是出去乱说什么……”
余锦年笑着摇摇头:“我和阿鸿之间如何好坏,犯不上向外人一一剖白,严荣看不惯我,也绝不会因为我的解释而对我突然扭转改观,他说我什么就是什么呗,难道还能因为我那样应了,我就真是了?”
姜秉仁纳闷地瞧着他,只见余锦年嘴唇微动,笑盈盈地喊了声“阿鸿”,便加快脚步,朝着那候在面馆门前的清俊男人跑去,一眨眼,就扑进了人家怀里。
今朝有酒今朝醉;得即高歌失即休。
姜秉仁站住了脚,愣愣看着那两人,觉得自己和严荣一样,也算是多管闲事的人了,那两个人,既不需要别人来提醒,又何需其他人来劝慰调和,他们本身就是密不可分的,用不着别人来操闲心。
他猛地一用力,将脚边的石子儿踢得老远,也不知怎了,总觉得心里鼓鼓的,好像是羡慕,又好像是嫉妒,他抬头看了看一碗面馆的幡子,一扭头径直往包子摊儿走去,郁闷地拍出一粒银珠坐下了。
“哎,您吃什么?”摊子老板搓着手问。
姜秉仁愣了会儿神,突然想起方才余锦年似乎说过什么好吃,于是道:“角瓜鸡蛋馅儿的来两个!”
——竟真跑去啃包子了。
——
余锦年回到面馆,天都已大亮,他一头栽倒在床上就陷入了昏睡,动也不想动,期间有人老跟筛麦子似的翻动他,他气得呜咽两声,醒过来看了看是季鸿,便又老实了,手脚乖乖地搭在床沿上,任季鸿捞去一一擦洗,而自己则四仰八叉地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过了晌午,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杂酱面香味。
自从他们面馆新上了各色菜品,已经太久没吃过杂酱面了,眼下突然闻见,不禁勾起了余锦年肚里的馋虫,他睡得昏沉,坐起身时还颇有些今夕何夕的茫然感,遂歪在床上喊了两声“阿鸿”。
不多时,季鸿就推门而入:“醒了?”
余锦年棒槌似的杵在床边,伸开手将季鸿拦腰抱住了,用额头蹭了蹭,正要借着睡意与他香一下,就嗅到季鸿身上一股熟悉的辛辣味,他被熏醒了,睁开眼嫌弃道:“这什么味儿?你喝酒了?”
季鸿道:“外头来了个醉酒的食客,闹得厉害,许是不小心沾上的。”
话音刚落,就听外头鬼哭狼嚎道:“——药啊!——我的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