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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酥蜜粥(1 / 1)

翌日曹诺迷迷糊糊地苏醒,只觉得手脚都麻了,便刻意地想伸展伸展,结果只听“咚”的一声响,他一屁股坐了空,连人带凳儿地翻到在地,疼得哎哟一声,睁开眼,才发觉原来自己是歪倒在桌上睡的,身上披着件儿毛毯。

他这几日神情郁郁,常常醉酒,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地是常有的事情,他揉了揉宿醉头痛的脑袋,只想起自己进了家面馆,吃了些什么东西,后头就直接断片儿了。

没想竟还碰上了个好人,没将他扔出去睡大街。

曹诺从地上爬起来,将毛毯叠好了搭在肘间,见堂中无人,他正待要掏出些银两来聊表收留之恩,便听到后院里扬起些笑声,有男有女,还有石杵捣物的动静,空气里还飘溢着一股浓浓的饭香,他昨夜灌了一肚子酒,眼下一闻到这个味儿顿时感到饥肠辘辘,忍不住撩起帘子,向后走去一探究竟。

只见厨间热闹非常,清欢正捧着一只小石臼研花生米,嗓子里还哼着婉转悠扬的小歌,灶上咕噜咕噜煮着一锅白花花的米粥,许是熬了一早上,粳米都已开花了,散发着清新的米香。

另一个灶口上摞着几层蒸屉,也不知里头蒸的是什么,曹诺仔细闻了闻,竟嗅到一阵芝麻香气,他自然以为那屉里是什么芝麻点心,不由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胃袋。

余锦年在膛里加了把柴火,就起身打开一层蒸屉查看。曹诺远远看去,见那屉里还垫着张白薄布,布上铺着一层黑糊糊的玩意儿,少年不怕烫地伸手进去,在那黑糊上抹了一指,又赶忙嘻嘻哈哈地缩出来。

旁边一青衣公子面色不悦地说了两句什么,似乎是责备,那少年却是左耳进右耳出,嗯嗯啊啊地应了几声。曹诺正要上前去,就见少年将手指伸到了公子嘴里,那公子面带轻笑地含住了,也不恼,尝过了那黑糊之后点点头,与少年凑近了说着话。

曹诺一时讶然,被他们的亲密之举惊着了,不过好在他走南闯北这些年,也算是见多识广,惊讶过后很快也便接受了,毕竟是人家兄弟两个的事,被他撞见,反倒是他不请自来的过错。

昨日进店时他醉醺醺的,面前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如今清醒了再看,这小掌柜哪里像是个贴灶吃饭的手艺人,看着年纪不大,模样也机灵乖巧,脸蛋白白细细的,笑起来眼睛弯得似轮月牙,说是哪家娇养着的小公子他都信。

余锦年偷偷揩了季大美人的油,便转身继续去干活,他翘着脚去够柜子顶上的一个封口瓷罐,季鸿见状,自他背后轻轻一抬手,就将那罐取了下来,气得余锦年青蛙似的鼓着脸颊,踮脚要与季鸿比比个子。

罐里是中元节前后买来的酥油,正宗蕃人打制的,这蕃人在城南开了间乳酪铺子,做的奶制品与中原口味大不相同,有人吃不惯,余锦年却喜欢得很。只不过这酥油买来后,余锦年就忙了起来,颠三倒四之间就将它给忘了,今儿个突然想起来,便打算用它来煮个粥。

拆了封口,里头是满满一罐的乳白色,据那开店的蕃人说是用羊奶炼制的,虽口味上不及高山牦牛炼制的酥油,却也能够益五脏,祛风寒,是好东西呢,中原人也制酥油,只不过余锦年总觉得没有人家那个味道正宗。

他捧着这罐“正宗”的酥油,一回头,见曹诺徘徊彷徨在院子里,便与他打了个招呼。

曹诺忙走过来,不好意思道:“昨夜叨扰了,我没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来罢?”

他见面前几人都一副奇怪的表情,心道这定是干了什么,想也没想就赶紧道歉道:“真是对不起了!我这人一吃多了酒就断片儿,干了什么一概不记得,要是店里有什么损失的,尽说便是,我全都赔!”

“损失是没有的……”余锦年说着与清欢对了个眼神,只不过辣了一下我们的眼睛,看了出人柱虐恋的大戏。

曹诺汗颜道:“这便好,这便好……那,那曹某先告辞了……”他说着也不像是要即刻告辞的模样,脚下一步三停顿,眼睛还偷偷瞥了锅里的热粥一眼,显然是饿了。

余锦年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于是笑着挽留他道:“吃了粥再走罢,喷香的酥蜜粥,养胃补中的呢。”

店家给了台阶,曹诺便赶忙顺着下,点头哈哈道:“那就辛苦掌柜的了。”

那边曹诺回到前堂去耐心等粥,余锦年便打开锅上木盖,从罐里剜出二勺酥油,又入两盏蜂蜜,搅动均匀了一起熬煮。待这空儿,他便将昨日做面条剩下的一块面团加生粉揉了揉,切成大剂子,擀成薄张,做蒸饼子吃,还另外调了碟酸辣萝卜条儿当下口小菜。

今天多了曹诺这张嘴,酱瓜酱姜自不必说,之前的虾酱也拿出来抹饼子吃。

季鸿见余锦年又去查看屉上的芝麻,便好奇问道:“这芝麻蒸来,究竟何用?”

“用处可大!”余锦年将已经蒸熟的几屉芝麻抱下来,放在一旁,又吩咐清欢过会儿太阳大了就拿出去晒上,“九蒸九曝法听说过没有,这芝麻生时味有微苦,即便是炒也总免不了带着些涩味,平时配菜时也就算了,若是要专门拿来磨粉,则不如蒸过晒过的口感更好,也更容易克化。”

他单说是说不明白的,干脆放弃解释,说道:“总之是益寿延年,强身乌发,其中好处,待做成了你便知道啦!”

季鸿也就不再追问,总之他在少年这儿是吃不了亏的。

清欢研完花生末,便盛了一碗酥蜜粥仔细喂给二娘吃,又去房里叫穗穗出来吃早饭,面馆众人围聚一桌,都是自家人,唯有曹诺是个生面孔。他自个儿毕竟是吃四方人脉的生意人,也没什么不自在,只是话不多,埋头一边就着小菜啃饼子,一边往嘴里呼噜热粥,旁人跟他搭话,他也多是憨笑。

酒是狂药,可真不假,单看曹诺眼下这样儿,哪里能想到他昨天还踩着凳子辱骂圣贤呢。

余锦年不由又看了看另一边的季鸿,心里又道,却也不全然对,季鸿这人喝了酒就与别人不一样,人家是娴静之人突然就登高发狂,他却反而是从深沉莫测走向幼稚乖顺,实乃一番奇景。

若是有闲,定要再喂他喝酒玩玩。

季鸿且不知自己已经沦为了余锦年志在必得的“玩物”,还万分贴心地给人夹了个蒸饼,又知他喜吃虾酱,在蒸饼上抹了薄薄一层虾酱才递给他。

心满意足地吃了饭,便是照旧开业下板,因着快到冬至,这一年也没多少过头了,余锦年今年赚了不少钱,便想着也该给二娘她们做些小玩意,好欢欢喜喜地越冬过年,于是就想到之前杨家送来的那匣珍珠,便拉着季鸿要去首饰铺。

只不过他这个穷惯了的小老百姓,别说造首饰了,就连哪家的首饰好他都是一头雾水,曹诺听了,自告奋勇地与他们带路,说认识个朋友就是造首饰的匠人,手艺自没话说,工钱还便宜。

余锦年回屋拿了两锭小银,又用绢帕包了一把珍珠,就跟着曹诺去了。

曹诺不愧是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他介绍的铺子果真不错,掌柜的人也实诚,多少银打多少首饰,雕什么样的花,收几钱工费,都与余锦年说得明明白白。余锦年与季鸿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打一副珍珠银耳坠给清欢,一对珍珠手钏给二娘,就连穗穗也没落下,做了个银杏叶形的小吊坠,嵌上珍珠,直接穿根红绳戴。

算是物尽其用了。

如今余锦年私库丰富,造这些小银饰的钱已不在话下。如今妇人们的项链多是大珠、玛瑙、琉璃、翡翠穿成一整条,下面再坠硕大的挂坠,年纪轻的女娘们亦或者是戴项圈璎珞,至于余锦年说的单用红绳系的豆大的小吊坠……除了小孩子的长命锁,谁也没见有这样戴的。

不过少年经常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季鸿倒已习以为常,掌柜的则是拿钱办事,都没什么异议,只有曹诺说道:“这有什么稀奇,我便带着一条。”

说着自衣领间扯出一段红绳,绳子末端栓着一枚不知是狼是狗的尖牙,两头用金银镂了个尖罩,嵌着小粒的红绿玛瑙,这骨牙原本虽样貌狰狞,如此这般的一装点,反而看着很是秀致,不像是曹诺这般粗汉子会买的,倒像是什么人送给他的。

三人付了钱走出银匠铺子,已到晌午,曹诺下榻的客栈在附近,他虽与余锦年二人相处不过一夜时间,却觉十分亲和舒适,已将他们兄弟二人当做朋友,便提出去隔壁茶楼吃些酒水点心再分手。

盛情难却,余锦年和季鸿只好跟了进去,临窗坐下,随便点了盘当家的紫玉草饼,配了壶菊花汤。

紫玉草饼听着便清爽,其实是紫番薯制成的糯米小饼。是用糯米粉与玉米粉拌水搅成白浆,蒸熟后晾凉,再用手一团团地捏上紫薯泥馅料,此外还有红绿豆沙、果味、茶味等,最后都在井中镇凉即可食用。

因糯米皮晶莹透明,隐隐映出了里面紫红馅儿的颜色,乍一看,还真如玉一般温润剔透,故而叫紫玉草饼。

吃茶时,曹诺又心有感触,捏着一团紫玉草饼道:“想当年在兴宜府,我临窗夜读染上风寒,谁想一病不起,那时食不知味,只觉大限将至。玉姚便提着一盒草饼来看望我,并将这枚祛邪护身的骨牙送给了我,说来也是奇了,自从佩了这骨牙,我这身子果真一日比一日强,连气运也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一时又悲伤起来:“可再得财运,我也不过是个末流商户,如何配得上侍郎大人的女儿。她如今已是官家贵女,或许做官太太才是门当户对罢……唉,药啊!不知他对你好不好!”

余锦年昨日趁醉是套了曹诺不少话出来,但大多是青梅竹马如何你侬我侬,整整吃了一吨的狗粮,关于严玉姚的病情,却也只知道了其中一二——不过有一样是知晓的,这严玉姚以往身体康健,并无任何隐疾,她那眼疾实在是毫无征兆。

只不过听曹诺所言,他与严玉姚应是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一对,那日严玉姚与严荣争吵,也看出她对这桩亲事有些不满。而且余锦年怕曹诺关心则乱,并没有告知他严玉姚生病这回事。

好好一对鸳鸯,竟是眼见要散了,余锦年不由也愁眉苦脸地叹了一声。

季鸿似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背以示抚慰。

三人正相视无言,自堂中进来个着粉裙的细瘦女娘,眼下一团乌青,无精打采的,手里提这个小小的食盒,有气无力地与掌柜的交谈道:“劳烦掌柜的,给装两碟紫玉草饼,我家姑娘病得厉害,胃口不好,只你家的草饼还吃得进口。”

曹诺听着这声音耳熟,便回头看了一眼,瞧清楚了那小女娘的样貌,霍然站了起来,带翻了脚边的凳子:“——粉鹃!”

粉鹃闻声一瞧,也讶道:“姑……”

她险些顺嘴喊成了姑爷,毕竟当年这桩娃娃亲两家都满意得很,自家小姐虽然嘴上不说,脸上却是羞答答的,她和小姐自小一块儿长大,是一体同心,知道小姐的心思,便时不时地打趣地叫曹诺“姑爷”。粉鹃回过神来,忙改口道:“曹公子!”

“您怎么回来了?何日回来的?”粉鹃见到曹诺,就似见了多年未见的老乡亲,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您恁地才回来,您可知我们小姐过着怎样的日子,她都、她都病了!”

曹诺大骇:“什么,姚儿病了!如何就病了?”

粉鹃以帕拭泪,低声道:“我也不知,如今眼也瞎了,大夫也无药可医,还不知能有几日活头。府上大公子却还指着小姐去联亲,昨日又在门外不知与小姐说了什么,小姐回来便以泪洗面,饭也吃不下了……”她啜咽两声,扑通给曹诺跪下了,泣道:“姑爷,粉鹃只认您这一个姑爷。您对小姐好,粉鹃都知道,求您想想法子,救救我家小姐,她如今病着,又不吃不喝,还能撑得几日啊!”

余锦年听罢也吃了一惊,这严玉姚怎么这样硬脾气,她本就瘦得似杆儿,再绝两天食,没等那怪病夺了她的命,她就先自个儿气绝身亡了。

曹诺也急得团团转,奈何却不能进府去看望严玉姚,他以手捶胸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一计,忙不迭将颈上的骨牙解下来,塞到粉鹃手里,道:“将这个拿给姚儿,她见了就知道。让她好好吃饭治病,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说不下去了,曹诺眶里也凝出了水雾,只握着粉鹃的手一个劲儿重复“好好儿的”。

粉鹃揣着骨牙跑回严府,曹诺也楞起了神,余锦年见他也无心再赏茶,就拖着自家季公子先行告辞,走到路上,季鸿见到路旁的担郎,便道:“买些果子回家罢。”

“嗯,你看着买罢。”余锦年随口应道,心里却还在想严玉姚的病。

季鸿便暂时松开他的手,到担子旁去挑选采买,俱是些新鲜水灵的苹果橘子,还有南边来的油梨,他看着都好,却不知该怎样挑,纠结了好一会儿,就让担郎给各选半斤。

余锦年仍在原地苦思冥想,似乎抓住了些什么,又似乎没抓住,他正抓耳挠腮,忽地身旁一户人家的门从被人从里面踹开来,里头连滚带爬跑出个男人,两手拽着裤头,紧接着后头追出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提着一桶泔水吼骂道:“别以为换身儿衣裳就是贵人了,在外头人模狗样的我不管,可要跟老娘我作威作福?——你算个屁!滚!”

——哗啦一声!

那男人躲得快,往旁边一出溜就没了人影,余锦年却愣愣地站那儿,被人浇了一头一脸的泔水。那边季鸿付了果子钱,一回头,见少年神色茫然地站在一地秽物中,心下一震,买好的果子也不及拿了,当即快步冲了过去将人护住,眸中骤冷:“发生何事?”

“哟,哎哟,这这这可是个误会!”那泼泔水的妇人吓得连连道歉,“我这是教训我家男人呢,谁想这小哥儿就杵在这儿,躲也不躲……”

季鸿也不嫌他身上恶臭,抬手摘掉了挂在余锦年头上的两片菜叶,再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少年,他似傻了一样,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锦年,”他唤道,“锦年?”

“……”余锦年喉咙里呼呼两声,似是要说什么,不过片刻,他就突然兴高采烈地大叫道,“啊,原来如此!”

那妇人惊得一退,季鸿也怔住了,两人齐齐地盯着少年。

过了半晌,余锦年才醒过神来,他终于恢复正常,捂着鼻子怪叫道:“我天,这什么味儿,臭死啦!阿鸿,你这是领我钻了泔水池吗?”

季鸿一顿,片刻哭笑不得道:“你还好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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