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朽木!”
一顿戒尺招呼在苏亭背上,惊得他骇然从瞌睡中跳起,回过神来,旁的同学书生都在笑他,他定了定心,又挨了重重几尺,这才消了先生的气。再坐下来,却也无心念字,脑子里盘算的尽是如何挣钱,如何给海棠治病,可想得头昏,到头来也只能感叹一句“百无一用是书生”。
昨夜海棠睡下后,他偷摸跑出去,临时替人顶了个夜里干活的苦差,就为着那一把铜子。
虽说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可没钱真的寸步难行,苏亭如今正是被憋在这儿,一点辙儿都想不出。下了学,苏亭浑浑噩噩走出书院,又被人一脚踹在地上,他们扒他的布包,嘲他寒酸如此,还学什么人家要光耀门楣。
那人扬起手就把东西往旁边的水沟里扔,苏亭被另个人踩在地上,看他们将里头的两本书扔进了水里,接着又从他布包里翻出两个冷窝窝,并一枚鸡蛋,随即一群人哄然大笑。苏亭见了那吃的,不禁睁大了眼睛——那是他昨日煮了留给海棠的,海棠不知什么时候竟塞到了他的包里?他猛地挣脱了钳制,一下子跳起来抢了自己东西,并且一个横撩腿,将那耀武扬威的公子哥儿推进了沟里。
沟里不深,水面也只过膝盖,但地下沤了层淤泥,恶心得很。那公子哥儿自然没受什么伤,但苏亭却因此被先生赶出了书院。
先生对他的不满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今日借个由头,不愿教他这等愚昧子弟了而已。
苏亭站在书院外头,仔细想了想,又连夜翻进了先生家的院墙。
这日苏亭回来的很晚,外头的雪光映得街面上晃如白昼,白海棠松松垮垮地裹着件衣服,扒在后戏坊胡同口四处张望,好些时辰,才看到远远走过来个熟悉的身影。“亭郎!”,他匆忙迎上去,还险些跌倒,反倒吓了苏亭一跳。
“海棠,你怎的出来了?”
苏亭脱下衣裳要给海棠披,白海棠死活不愿意,与他保持着一二步的距离,慢吞吞地跟着,看他一身脏兮兮,脸上还有伤,布包也被人撕烂了,紧张道:“你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书掉到水里去了。明日书院休假,不再去念书了,在家陪你。”苏亭说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只梅花,红梅,很是娇艳,他领着海棠回了他们那个小房子,高兴地把海棠领到床边,“海棠,你来。”
白海棠惴惴不安地坐在床上,见他要用手碰自己脸颊,便忽地躲开了,小声道:“别摸……”
“你不要动。”苏亭扁了扁嘴,将从先生院子里折来的红梅在雪地里沾了沾,便将上头的花瓣一片片地扯下来,凑着花瓣上沾染的湿意,小心地贴在白海棠起了疱疹的头颈上,贴好了,忙不迭用陶碗盛了水,捧到白海棠面前,“看看,好不好看?”
白海棠借着碗中水面,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贴满花瓣的脸,他一笑,掉下两三片来:“好看。”
苏亭收去了水碗,白海棠则下了床,把苏亭包里湿透的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打开来晾着,他看着上面的字,突然似发现宝贝一样,指着其中一个说:“我认得这个,阿亭的亭。”
苏亭看他津津有味地瞧着那个亭字,忽地问他:“给你留的饭,怎么进了我的包?”
白海棠像是做坏事被人戳穿了,两手握着衣角,偷偷去看苏亭:“我吃不吃都一样的,你要多吃些,书才念得好。”
苏亭想说自己刚刚就与先生闹翻了,翻到人家家里去,因此被先生家里的门丁揍了一顿,不仅死乞白赖地要回了自己的束脩,还折断了人家的梅花树,听了一耳朵的“小王八羔子”,道他再敢出现在书院里,就着人捆了扔到河里去。
“海棠,”他凑近了认真地看了看白海棠,却说,“我想要你。”
这个要字有千百种含义,但此时此境绝无二种可能,白海棠大惊失色,几欲夺门而逃,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贴在脸上的梅花瓣簌簌地落了一地,他管不得去捡花,四肢并用着往房间深处爬了几步,回过头来看到苏亭又追到了面前,吓得要哭出来:“亭郎,求你……”
“我为什么不行?”苏亭比他还要难过。
白海棠连连摇头:“是我不行,亭郎,我真的不行。”
“……对不起。”苏亭起来,也没多说什么,把包里的鸡蛋拿出来剥了壳,他知道自己不吃的话海棠肯定不愿意独用的,于是率先咬了一口,才递给对方,“这个吃了,就当我方才说的是顽笑话。”
白海棠这才接过蛋,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夜里苏亭是被一阵呻吟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看到床上一个躬起来的瘦薄脊梁,他连忙去看,手足无措地问对方是哪里疼,怎么会突然疼起来。
“抱歉,亭郎,吵醒你了。”白海棠裹着被子道,“我没事……你回去睡罢。”
苏亭气急:“这怎么叫没事,你叫得这么厉害!”他忽地意识到,莫非是夜夜都这么难受,却一直在忍着?今夜是没忍住才出了声。
他被白海棠赶回去睡觉,躺在木板床上,听到身后时而从被子里传出的一声闷哼,他心里难受,恨不得替白海棠去疼,可他到底毫无办法,只能用被把自己蒙起来,龟缩在一片黑暗当中,用力地咬着自己的牙齿。
直至后半夜,白海棠才慢慢睡熟,苏亭掀开被起来,拧了半干的毛巾,小心地避开他的疹子,轻轻擦了擦对方出了一夜冷汗的额头。
之后下定决心,吹灯锁门,带上了那把弯刀和从先生那里要回来的束脩,连夜出了门。
风雪愈作,沿街的商户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灯笼上写着招财进宝、五福临门,映着长街红彤彤的一片,地上的雪湿滑无比,踩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苏亭边走边将袖兜里的银两掏出来数了数,虽然不多,但请一回医应该是可以的罢……
再说天一亮就是廿七,马上就是除夕了,待到初四开了市,他也不用再去书院念书,省下来的笔墨钱就是不小的富余,到时候再瞒着海棠出去找点活计来做,这日子总会有法子过的。
他家道中落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从未操心过银钱的事,后来虽清贫了些,但却有海棠养着,到底未吃过多少苦,如今他陡然成了家里顶梁的那个,才初尝人世艰辛,也明白自己以前高高吊起的姿态是有多荒唐。
苏亭今天大闹书院一场,也算是与之前那种浑噩生活的割裂,过了今日,给海棠请了大夫,他就老老实实去找个工,什么都好,哪怕是做苦力,再不去碰那偷鸡摸狗的事情……也轮到他给海棠支起一片天了。
这么想着,苏亭心中隐隐轻快起来,仿佛已看到了翌日的曙光。他刚要小跑去一碗面馆,却恍惚看到右手边巷子里闪过一瞬黑影,他未放在心上,谁想才一迈腿,一个人影猛地窜出来,挥舞着一只木棍,用力地打在他的背上,直接将他抡倒在雪地里。
苏亭趴在地上头脑恍惚了一阵,接着便听耳边窸窣脚步声,少说也有三五个人。
“你们,是谁……”
“是你爷爷!”持棍的那个人又照他背上挥了一下,之后蹲下身来扒扯他的衣裳,恶狠狠道,“得罪了什么人不知道?银子拿出来!”
苏亭想起白日被他推到水里的公子哥儿,他护着胸口辩驳:“没有——”
“放你娘的狗屁!”那人啐了一声,吆喝着其他人去搜苏亭的身,他自己则围着苏亭走了两圈,又一抬脚,踏在人的后脑勺上,将他整张脸踩在地里,“有个当红的戏子骈头养着你,会没钱?少废话,不给就照死里打!”
一群混混哪里会手下留情,对着苏亭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对方人多势众,苏亭自知体力悬殊,逞狠斗勇的胜算极小,于是死活不肯起来,任人踏着自己脑袋,始终龟似的蜷在地上,紧紧护着贴身藏在胸口的小弯刀,那混混头儿气急,拽着他的头发将他向前拖去,生生拖了十数步,四肢在地上擦得破皮流血,身下白雪都被沿着裤管流出的血迹染红了。
对方提着他的脑袋又呸一声:“贱骨头,跟那戏子玩久了,连个男人样都没有!”
他嘲笑道:“可别说,那白海棠可真是个尤物,明明是个带把儿的,却比那女娘都娇。不过也没什么稀罕,还不是被人家玩烂了的货,也就你这样的痴傻子,才巴巴地去接人家的破鞋!怎么的,今儿个为了个烂货,读书人的体面都不要了?”
苏亭瞪着他,眼里冒火:“你闭嘴!”
“哟,还气着了?”那混混大笑,他拿了雇主的钱,就是专门来羞辱苏亭的,自然是什么话难听就捡什么话来说,“那卖胭脂的富商玩得你家骈头哭爹喊娘的,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什么腌臜事都做过了,三个、五个、还是十几个人?谁知道呢!”他拿鞋尖顶了顶苏亭的脑门,“哎,听说他拿那钱,给你换了现在的书院?”
苏亭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他瞋目切齿地盯着对方:“你说什么……说什么!你才是放屁!”
“啧啧,好好的读书人,怎么嘴这么臭?爹来教教你!”混混头儿踹他一脚,又揪起他头发来左右开弓掌了顿嘴,扇了数十下痛快了,才甩甩手脖子,“呼,教训你们读书人,就是痛快!”
苏亭已经被打懵了,那群人还要再动手,却从远处拐出来个更夫,他们不愿惹事,各踹了苏亭一脚,啐他道“别记吃不记打!”,之后纷纷散去。
远处的更夫瞧见地上躺着个人,赶忙跑过来查看,惊得哎呀一声:“给你叫个大夫?”
“不用。”苏亭挥开更夫的手,自己爬起来,怀里弯刀还在,再摸摸袖口,衣裳被他们扯烂了,袖兜里的银两也都被抢走,只剩下两枚脏兮兮的铜板。
更夫摇摇头,冲着他背影喊道:“小哥儿,大年下的,还是早些回家罢!”
苏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弯刀上叮铃铃、叮铃铃地摇起声响。
回家?拿什么回家?
苏亭闷着头一路好跑,踉跄了几回摔倒在地上,再抬起头来,看见头顶一对椭圆形的橘红灯笼,上面写着大大的福字,字迹隽秀,遒劲有力,底下则画着个小碗。寒风吹得小灯笼微微地摇晃,里头的火芯涩涩然跳动,有好那么几下差点灭掉。
他踮脚抬手,想扶一下,却看到自己沾满血污的掌心,里头可怜巴巴攥着两个铜子,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又想起海棠,想那些从混混口中听来的,不知真假的事。
一夜彷徨。
……
腊月二十七,睁眼闭眼间就要到除夕,街上大多的店子都关业了,唯得些年货铺子还支撑着,却也开张得比平日要晚得多,看来这临了年假就不愿干活的懒劲儿是自古有之的,就连一大早起来扫雪的人都没有几个了。
又一夜风雪飒踏,一碗面馆门前白雪铺地,余锦年被冻醒,睁开眼发现是自己睡相不老实,伸了一只胳膊出去,屋里的小暖炉也早烧灭了,好在被子里被他暖得似火炉一般。他缩回爪子,往背后的怀抱里拱了拱,贪恋了一会儿这难舍难分的温度,才不得不起床来收拾。
重新给小暖炉里加了炭火,摆在房间里,又把汤婆子灌上热水塞进季鸿的被窝,这才蹑手蹑脚地带上门出去,到厨房里烧晨粥来吃。
厨里有新宰的鸡,在炉上煮成一锅高汤,他就用那鸡汁高汤,撇去上层浮油,用小火慢慢地熬沸开,下冬笋丁、鲜蘑和小菜心煮熟。余锦年去外面打水,被冷风筛得直哆嗦,回来时忙又扔了两块鲜姜到汤里,手边则用清水搅了一碗稠面糊,待那边菜一熟,他就用筷子抵在碗口,手脚利索地挑出一块块面糊来甩在沸汤中,做面老鼠吃。
未几,汤里形状各异的小面丁就浮上来,被滚沸的水流顶得四处乱窜,还真像是一只只乱藏的小老鼠。
昨夜睡下前,他曾托清欢往灶膛的灰堆里埋几个芋头,也不知清欢听见没听见,这会儿蹲着用烧火棍扒了扒,果然是有!他欣喜地扒出个小的来,灰堆一夜余热,将芋头们都烘熟了,这样煨出来的芋头软而不烂,与蒸煮出来的口感有些微妙的不同,剥开皮,里头的白瓤入口即化,带着淡淡薪柴的焦气,香不可得呢!
前人有叫芋头为土芝的,这般煨数的小芋头蛋则叫土芝丹,且说“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余锦年围着炉火吃起芋头,时不时沾些白糖,在这种寒冬腊月吃得浑身舒展,可真是拿皇位来,他都不肯换。
一碗面馆里人少,又都没有什么讲究,办了年货准备了爆仗红纸等物,也就没别的事可忙了,余锦年懒在厨房里烤了会儿火,便听得几声喵喵叫,他一下高兴起来,跑出去抬着头往房檐顶上撒望,果不其然一只胖猫踩着瓦片回来了。
“小叮当!”他伸手去接,小叮当顺势跳了下来,正中他胸口险些把他砸吐了血,“你又去哪偷吃了,重成这个样子要嫁不出去的!”
猫儿眯着眼睛白楞他一下,就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大摇大摆地进了厨房。
余锦年狗腿子地跟上去,用鱼脯虾米泡了饭喂猫,他伸出万恶的手掌在小叮当肥厚的皮毛里揉了一把,忽然咣当一声,院墙旁的花架子倒了,今冬的风也不知怎的这般厉害,只院子里这些东西,哪样没被它祸害过?
“唉。”余锦年叹一声,认命地出去把花架修起来,用绳子固定住,以防再砸下来伤了人。收拾好工具,他忽然想到店前的那两盏灯笼,经过这一宿风雪摧残,也不知道吹歪了几盏。
此时季鸿起了,余锦年道:“厨下有温水,你先用着,我去开店门。”
说着就往前头去,听见一串小跑声、拆门下板的吱嘎声,又并一个惊骇万状的:“——嚯呀!”
季鸿一抔温水抹了脸,也没擦净,忙快步到前堂:“出了何事?”
只见地上倒进来个人,素布衣,书生打扮,浑身是伤,血迹零零星星地洇着衣裳透出来,衣摆和发梢上落的雪经一夜风吹,都和着湿血凝作了冰,在身上冻实了。他脸色煞白,嘴唇发青,俨然已经冻僵,栽在少年脚边直打哆嗦,半晌才睁开眼,似乎是想起来,可两脚不听使唤,动了几动,也不过是从左蠕动到右的区别罢了。
余锦年惊奇:“怎么是他?”
季鸿问:“认识?”
“在罗老先生那儿见过一面,似乎是去求医的,也没说上几句话。不知怎么倒在这里,还伤成这样。”余锦年说着把苏亭拽了进来,又跑到房间里拿来两条厚实的毯子,一条垫在苏亭身下,一条裹在他身上,又搬了小暖炉过来远远烤着。
冻僵的人是不能突然受热的,否则会被烤坏,以后会胀痛万分,需得循序渐进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余锦年端来一盆温水,兑得与体温差不多,便用毛巾浸透拧干,裹着苏亭两手慢慢揉搓,过了好大一会,苏亭才觉得自己的手脚慢慢恢复了知觉,余锦年见状道:“阿鸿,锅里有面老鼠帮我盛一碗,灶上芋头也拿两个来,还有白糖。”
很快季鸿端着食盘回来,余锦年扶苏亭起来:“吃罢,吃暖和了才好说话。”
苏亭看着桌上新鲜热乎的饭,明明只是寻常的煨芋头,却总觉得它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下意识就想把芋头藏在怀里,拿回去给海棠吃,等他抓着一只芋头要偷偷往衣襟里放时,才倏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抬起头,见余锦年奇怪地看过来,他瞬间羞耻得无地自容。
前儿才抢了人的东西,今儿又要偷人家的芋头。
苏亭啊苏亭,你可真是个王八羔子。
他暗自唾骂了自己一通,顶着余锦年探究的目光默默把芋头拿出来,放回盘子里,他吞了声口水,两只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终于忍住了对食物芬芳的渴望,道:“对不起。”
余锦年读出他的窘迫,想起他之前问病的事,便猜测他家里可能还有个病人,于是和气道:“喜欢的话拿着罢,又不是什么矜贵东西。”
苏亭耻得抬不起脸来,只道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和善的人,他枉读圣贤书,做的却都是什么龌龊事。想及此,他忽然身子一沉,跪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了那把弯刀。
余锦年大惊:“我的刀!”他拿过失而复得的小弯刀,好一番爱抚,一时间连它何来何去都忘了问,更别说去盘问小弯刀为什么会在苏亭那儿。
苏亭自己交代:“对不起……是我偷了先生的东西。”
余锦年诧异之下,仔细观察了苏亭一番,终于从他那张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看到了一点与当日那个小鬼怪渐渐重合的影子来,他不由瞪大眼睛:“是你!小贼偷!”
恰好段明来上工,余锦年喊道:“段大哥,把他给我扔出去!”
段明虽还未搞清什么事,但也知这间屋子里季鸿说话第一,小公子说话第二,哪敢详问其中缘由,忙不迭卷起袖子,将苏亭提溜起来往门外丢。
“小神医,小神医!”苏亭一下子抱住了余锦年的脚,什么面子里子都不顾了,仰着头道,“我是个混蛋,我偷你的东西我罪该万死,可我实在没钱给海棠治病……小神医,你是个好人,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求你去看看海棠,我一定会把诊金还上的……”
余锦年踹了他一脚,抱着自己的弯刀径直躲回季鸿身旁去,活活把自己给气笑了:“我是个好人,就活该被你们可着劲儿欺负?羊毛还没有逮着一只薅的呢!段大哥,叉出去!”
“我、我……”他要回来的束脩俱被混混抢去,如今浑身上下只剩二枚铜子,苏亭一时欲哭无泪,才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他抢了余锦年的东西,就有人来抢他的东西,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他被段明挟着腋下,破抹布一样扔出了一碗面馆,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余锦年亲自跑出来,拿那两个芋头扔他,气呼呼地关上了门。
“气傻了吧小公子,拿芋头扔,不是肉包子打狗?”段明道,“这种人和他客气什么,依我看,直接扭送到官府去。偷人钱财,按律该杖七十,役二年,再剁去一只手!”
余锦年这几日因为弯刀丢失的缘故,茶不思饭不想,正是气头上,若是那书生偷的只是钱财,他倒看不在眼里,兴许还会同情一下对方的遭遇,可那苏亭偏生偷了他的小弯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正要赞同段明所说的役二年,好叫那小贼偷吃吃苦头,可此时一听段明说还要剁手,又犹豫了。
“小公子就是心肠软。”段明叹了一声,收拾起前堂的桌椅板凳,准备开业。
一群人忙活起来,店里也陆续来了几个食客,余锦年没机会多想,先到后厨去准备吃食了。因是过年,前堂点的多是些荤菜,余锦年刀不离手,忙得团团转,很快将早上那点不愉快的事抛在了脑后。
季鸿陪他在厨间,用一壶烈酒湿了布巾,仔细地将弯刀擦拭干净,每一颗宝石都擦得透亮,之后用清水抹一遍,才重新系回少年腰上。
余锦年道:“不戴了罢,好容易回来的。”
季鸿笑他心口不一:“喜欢就戴着,没什么大不了。”
话是这么说,余锦年还是有些舍不得,好在他今儿个一天都在后院窝着,没见着什么外人,也就不必担忧他的小宝贝突然再消失了。直过了晌午,余锦年困了个午觉,才起来查看吊在院子里的两个布米兜。兜子里是这两日劳累段明磨的米浆,一个是糯米浆,一个是白米浆。
此时两个布兜都滤干了水分,余锦年把他们取下来,摊放在两个簸箩里,用小木槌耐心地把兜里的粉块碾碎,再过一遍筛,这就成了糯米粉和粘米粉。两种粉用水和团,年糕的口感如何全看糯米和粘米粉孰多孰少,糯米加得越多,则蒸出来的年糕越弹牙。
余锦年不爱吃那么硬的,便用了两份粘米粉、一份糯米粉来做,蒸完后抹了油,仍用小木槌来捶打,之后揉成条来冷晾。这些年糕不只是给自家做的,还有给姜家小少爷做的,那姜饼人自从和石星混成了一家,又因为石星是季鸿的人,俨然就将一碗面馆当做自己的后厨了,三天两头跑来管余锦年要吃的。
他嫌自家年糕吃腻了,听说一碗面馆也要做年糕,非要来掺和一脚,点名要吃糖桂花百果糕,既是在揉糯米团时就加入糖桂花和诸类碎果仁,由此而蒸来的花年糕。
余锦年拗不过他,只好应下,却也不肯白吃这亏,还列了张单子去抓石星的苦差——上头记了干姜五两、盐渍干白梅五两,并一两甘松、二两檀香,又甘草五份,托石星拿到寿仁堂去抓了药、俱打成粉末,再给他带回来。
这是个五美姜的做法,原是用姜芽片薄,以其余药味腌渍来吃的,有祛风散寒温阳的作用,不过余锦年考虑到季鸿这人不免贵公子秉性,不爱吃这等有冲呛怪味的东西,即便是姜中最嫩的小姜芽都觉有污口气,便将腌渍法改为研末。
取药末三分与茶同泡,既能养生助阳,还别有清爽口味。
这厢余锦年蒸好了年糕,那边石星就心有灵犀地来送药了,他与一个大和尚一块进的门,那和尚是来化缘,余锦年便按当地习俗,裁一片红纸包了个铜板,是为赠佛吉缘,咣当一声扔在大和尚的钵里,又另切了一块年糕给他,道:“吉祥!”
大和尚也说:“施主一顺百顺,多福多寿!”
送走了和尚,石星进门来:“小公子的药。”他去到后院,找自家主子说些事情,又回头对余锦年说,“我家的小煞星一会儿就来。”
余锦年趴在柜上,一边看店,一边用小炉烹茶,路上茶水刚沸开,就见姜秉仁蹦蹦跳跳地来了,面相红润,白中透光,这段日子被人娇养得似个油光水滑的小狐狸,高高兴兴走到店前,冷不丁一个紫衣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公子,请问你有没有见过……”
余锦年闻声看去,见拦住姜少爷的人用一块灰布罩了头,遮着半张脸,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人身上衣颇为陈旧,但依稀看得出是戏园子里头那些小伶儿爱穿的裙裳,上头绣了几个粉蝶,是男女不分的样式,端得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他也不爱以貌取人,所以只是稀奇了一下,没放在心上。
姜秉仁被他拦住许久,忽地喜道:“白海棠?”
对方一愣,连退了几步,用布面遮上脸,正要逃走,四周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他也曾小小红过,因为一把似锦似缎的柔嗓,也因为不堪一握的腰肢,有人一掷千金,要将他买下来金屋藏娇,却被他连嘲带讽地戏骂了一顿。
好些年前的事了,但不可否认,白海棠这个名字的确因为这等被人添油加醋的风流韵事而红了起来。当年那个四处流走的小戏班子也因为他,而得以立足在信安县,甚至盘了店子,开作戏坊。
白海棠当初为了撑住这个他自小长大的戏班,自从十岁第一次登了台,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歇过嗓,虽眼下未至而立,嗓音却早已有了疲惫之相,再不似年少时那般清朗,更何况病来如山倒,如今的他早已唱不得戏。
但人的八卦之心却并不会因此而消减,反而由他身上谣传的各色旖旎故事而发散来,恨不能将他当场剥了皮掀了骨,来看看他这美人皮相底下究竟还有多少肮虱脏蚤。
白海棠一生爱美,最受不了这个,一下子彷徨无措起来,脱了戏服,他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群想要剜他心剖他肺的看客,他四处乱看,倏忽撞进了一个少年人的眼里。
只不过对视一刹那,他就迅速沉下眼皮,余锦年绕出柜台,佯装生气道:“姜少爷,还不进来,做什么挡我生意?”
姜秉仁依依不舍地进来了,又回头去看白海棠,眼见那破落美人就要被人围起来,余锦年撕开人群径直走进去,连着袖子攥住了对方的手腕,把一脸惊恐的白海棠带了进来:“既是姜少爷的熟识,也进来喝口茶罢。”
众人见那白海棠进了一碗面馆,又碍于姜霸王在里头,也就不敢进来造次,纷纷散去。
白海棠惊而抽回了自己的手,怯道:“你快去洗洗……”
“怎么了?”余锦年不解地笑了笑,在茶盏里各放了半钱五美姜药粉,用新烹的茶冲化开,给姜秉仁和白海棠一人一盏,“坐下吧,暖一暖。刚才听着……你是要找甚么人?”
白海棠手里被塞进个茶盏,他不肯坐,好像站在一碗面馆里都是弄污了人家的地砖,冰凉的手指被一杯冒着香姜热气的茶水蒸热了,他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杯子,看只是个普通的白瓷小杯,才壮着胆子问:“……这个杯子能送给我吗?”
他忽觉得身上一疼,手没端住,洒了些茶水出来,余锦年忙拿了块手巾给他擦手,白海棠将那手巾一把抢走,哭丧着嗓子问:“这个、这个抹布也给我罢……”
余锦年觉得好笑,打趣他道:“我这块砖你也站过了,要不要一起撬回去?”
“……”白海棠看着自己脚背,似乎真的在思考把地砖撬回去的可能性,好在他还有些理智,知道这并不可能实现,脸上顿现愁苦。
姜秉仁趁机道:“我最爱听你的戏了!病好了没有,什么时候再上台唱戏呀?”
白海棠消沉道:“谢谢。以后……不唱了。”
姜秉仁有些失望:“你刚才再找什么人?”
白海棠赶紧道:“叫苏亭,一个书生。个子不是很高,眼睛亮,很老实的样子,总是迷路。他是我的、我的……”说到这里,他慢慢闭上了嘴,昨夜他拒绝了苏亭,今早苏亭就不见了,原本说好会在家陪他的,眼下却不见踪影,书院也没了人,苏亭常去的书局也关门了。
苏亭从不去其他地方的,更加不会一声不吭地离开家门,于是他第一个念头是苏亭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可冷静下来再一想,也许——
也许,是苏亭不要他了。
也对,谁会要一个不给抱不给睡,只会生病拖累人的包袱呢。
白海棠转过念来,心里一阵灰败,只觉得天都塌了,他惶惶恐恐不知所措,就听余锦年道:“伸出手来。如果不伸的话,我就要碰你了!”
他一听,慌忙展开一只手掌递给对方,小声说:“你不要碰我,真的不要碰。”
余锦年从背后摸出一只屠苏袋,轻轻放在他手心里:“病会好的。”
“啊。”白海棠轻轻感叹一声,“这个我……”他想说他见过,不仅见过,而且家里已经有两只了,他想到之前苏亭说的那个好心的老板,再看看面前的余锦年,忙低头弓腰朝他道:“谢谢您、谢谢您。”
姜秉仁也“啊”一声:“这个我怎么没有!”
他生气余锦年竟然给别人不给自己,当场跳起来要去摸来看看,却被余锦年当空一把擒住了手,轻斥道:“抢什么,回头再拿给你。”
姜秉仁觉他今天反常,却不知是哪里不对头,只好恹恹地坐下。
白海棠一个弓腰还没抬起来,门外又响起一声:“——海棠!”
几人同时回头,苏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满脸焦急,手里还拿着两个包子,他进来将白海棠上下查看一番,见没受着伤,才吞下悬在喉口的一颗心,责怪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害我好找。”
“你……”余锦年见他就来气,又听他叫一声海棠,心里忽地明白过来,他嘴里那个生病的海棠,就是眼前这个白海棠。
苏亭看他手里拿着一碗面馆的茶杯和抹布,忙道:“把东西还给人家,我们回家了。”又对余锦年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他跑这里来。”
“这个给我了。”白海棠知道他没有不要自己,心里不由高兴,但是手里依旧执拗地攥着,低声地重复地说,“老板送给我了的。”
苏亭心里愧疚,不好意思再拿一碗面馆里的东西:“家里有杯子,你拿人家的做甚么?”
白海棠不肯:“真的给我了。”
“他喜欢就拿去罢。”余锦年不计较这个,他这个店主人都发话了,苏亭也不好说什么,只气势上就大大短了一头,忙领着白海棠回家去。
白海棠问:“你身上哪来的伤?”
苏亭道:“没事,回家去说。”
“哎,那小畜生。”两人走出了面馆,余锦年忽然出声骂人,他想了想那小贼偷的名字,“苏亭,你等一下。”
苏亭把白海棠领到店门口,嘱咐他站在这里不要乱走,又跑回去到余锦年面前,人还没站稳,先蹦出个对不起,道,“我真的不知道他跑出来了,我出门忘了跟他说,约莫是出来找我的。”
余锦年懒得跟他倒废话,整个人严肃起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的病,你有没有?”
“啊?”苏亭疑惑,半天才说,“没有。”
“他身上那些疹子,你真的没有?手给我看,脚也给我看。”余锦年命令道。
“脚?”苏亭伸手给他瞧了瞧,白嫩嫩两个巴掌,连个痣都没得,接着又单脚蹦跶着,当着余锦年的面将鞋袜褪去,掰着脚给他好一番欣赏,“要看什么?衣服要不要脱?”
见苏亭手脚真的干干净净,余锦年仍疑惑未解:“你们不是在一起?”
苏亭没想他会说这个,脸皮顿时红了:“是、是在一起,发、发乎情,止乎礼……”
他说的文雅,其实翻白了,就是说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余锦年心里松一口气,那句“小畜生”骂偏了,这书生虽是个贼偷儿,却不至于混蛋如此,他挥挥手,赶人道:“赶紧套上你这鞋,走走走!我先且告诉你,别想些有的没的,好好做你的正人君子。你那圣贤书,莫读到狗肚子里去!”
“已经从狗肚子里刨出来了,定谨记!”苏亭跳着蹬上鞋,带着门外惴惴不安等候已久的白海棠离开。
姜秉仁看他们两个神神叨叨,不知道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去问年哥儿,年哥儿也不肯说,他气得蹲在一碗面馆吃了两大盘炒年糕,又嚷着石星去打了一壶甜酒来吃。
余锦年撩开帘子到后院洗手,正撞上季鸿,他惊了一瞬:“怎么惯好躲在这儿听人墙根?”
季鸿拿来肥珠子给他:“什么病,让你这般大祸临头似的。”
几颗肥珠子搓得手心通红,余锦年愣了会神,才叹口气,神色黯沉道:“约莫是杨梅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