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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年夜饭(1 / 1)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

除夕日,看着是满街空荡荡,时不时有几个出来挂灯笼贴福字的街坊,但是敞开门来,却听得到诸门百户的欢声笑语,一年之重,莫过于此日,因此无论是邻里矛盾又或者钱财纠纷,今日都偃旗暂歇,各家汇聚团圆。

一碗面馆早起就飘出了炊米香气,余锦年从笼架上取下刚蒸好的圆豆包,因着今年是亥猪年,他还特意用小南瓜和面调色,捏了一屉小猪豆包来,白面做鼻,绿豆为眼,摆在盘子里,一个个娇憨可爱地仰着圆鼻。

这日男女老幼都会穿上新衣新袄来欢度佳年,穗穗盼这一天盼很久了,因二娘自过了暑便开始给她缝制新衣裙,这半年被病体拖着,动作慢了一些,但好歹是赶在除夕前两天做好了。余锦年端着豆包出来,就见小丫头欢天喜地地从房间里跑出来,眨着一双眼睛,期待别人夸一夸她新上身的珊瑚色穿花小缎裙。

清欢也换了新衣裳,是件藕荷色刺小瓣牡丹的褶裙,看手艺,约莫是她自个儿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再往前堂走,又遇上昨天刚被余锦年教训了一顿的闵懋,这位少爷打扮得熠熠夺目,唯恐人家不知他家财万贯。放下豆包屉子,段明和阿春也来了,段明还是原身打扮,只不过收拾得比往日更齐整些,阿春则大变模样。

昨日余锦年领了阿春回来,吃过饭,他看阿春实在是脏得没样子,面馆又没有能借宿的房间了,便叫段明把他带回去好生照顾着。没想到段明看着粗,实则却是个细致体贴的汉子,这一夜功夫,不仅给阿春洗得光滑溜香,还给他弄了身新衣。

阿春揪着自己身上的雪青色衣角,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问余锦年好不好看。雪青色浅,惯好是闺阁女子爱穿,不过阿春身姿娇小,又脸蛋精致,如此一打扮,还真让人眼前一亮,也怨不得当初他会被人拐了去做伶儿。

“好看,阿春最漂亮了!”余锦年笑着摸摸他的头,给他个豆包吃。

闵懋盯着余锦年上下看了看,嫌弃道:“你怎么还这么灰扑扑的?”

余锦年好笑道:“老大不小的了,我有什么好打扮的。”

闵懋皱着眉:“你才多大,还没我大罢!”

余锦年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在场的除了穗穗,好像确实是自己年纪最弱,清欢和自己同岁,那个看起来最幼稚的傻阿春反而比他长两岁呢!正沉思琢磨着这个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回头一看,季鸿单手撩开隔帘,神色温和道:“锦年,过来。”

余锦年放下手中的盘子,颠颠儿地追过去,与他一路跟到了房间里,哼道:“做什么?你也要嘲笑我年纪小么?”话还没说完,就感觉肩上一沉,光溜溜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被毛茸茸的东西裹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发现是一件朱红色绣纹斗篷,轧边一圈蓬松的兔毛白绒。

他转了个身,披风软绵,压在肩头让人倍感温暖,衣摆绣的是梅竹双缠纹,做工精良却并不华贵,他惊奇道:“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别人都有新衣,你没有怎么行。”季鸿笑而不答,“看看喜不喜欢?”

余锦年嘴上嘀咕着“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眼睛里的欢喜却是掩不住的,且看这尺寸,斗篷垂下来刚好盖过他的小腿,显然是依着他的尺寸来的。余锦年想了会儿,也不知季鸿究竟是什么时候偷偷订做的,不过他也理解季鸿想要送他惊喜的心情,遂也不再刨根问底,而是捧起对方的脸,踮脚亲了下面颊,心情愉悦道:“我很喜欢,谢谢你。以后晚上从被窝里钻出来,就不用冻得跟耗子一样了!”

季鸿伸手进他斗篷中,搂住一把细腰,用舌尖之间的勾缠详细品味了少年的感谢。品得快擦枪走火,季鸿终于记起今日除夕,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荒唐的事可以留到夜里再说,于是不舍地松开了少年,顽笑道:“他们都没你好看。去罢。”

余锦年嘚瑟死了,披着斗篷出去臭显摆,这三言两语地不知怎么就跟闵懋闹了起来,两人从前堂追到店外,从地上抓起一抔雪捏作团球相互投掷,穗穗提着小裙子跑出来要给余锦年帮忙,季鸿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个兔毛小帽,盖在穗穗头上。阿春起先还老实地不敢动,怕把新衣裳弄坏了,过会儿胆子也大起来,蠢蠢欲动地下场了。

一时间店门前大笑大叫,闵懋一不敌众,被一团团雪球冻得面红耳赤,他边躲边喊:“你不要嚣张,我叫诗情画意来给我报仇……哇啊啊,你们不要往脖子里扔啊!”

季鸿披搭着一件厚氅,曲腿倚靠在门板旁,神色柔和地远远看他们互相打闹。

一碗面馆与方家客栈不过是前后错落的位置,闵雪飞推开窗,听到前街一阵欢笑声,伴着他那傻弟弟的狂吼滥叫,这若是在相府,闵懋早该又被训斥了,他摇摇头:“罢了,既是除夕,任他疯野去。”又叫诗情画意都别守着他了,一块去玩,之后才从床前拿起支简陋木杖,稍微支撑一下自己尚且虚弱的身体,慢慢地下楼,也去往那小面馆看个究竟。

转过巷口,远看一抹赤影在薄雪里跑动,一阵清脆的刀铃声隐约可闻。

他看得愣了愣,随后走向倚在门前的季鸿,酸道:“这身红看着就不烦是罢?”

季鸿挑了下眉梢。

闵雪飞与他挨在一起,看这群半大不小的少年们疯野,忽然问道:“叔鸾,我知你不是一时糊涂辨不清真假是非的人,但我免不了还是要问你一句。你不是在他身上,寻找二哥的影子罢?”

季鸿看了他一眼:“这话何意。”

闵雪飞道:“二哥出事,我知道你难以接受,这十年来这桩旧事已压在你心头,成了你夙夜难眠的心魔。但是你也不得不接受,二哥已经死了,而那件事并不是你的错,你不能当成是自己的负担,更……”他微微顿了片刻,回头见季鸿仍然望着那红衣少年的方向,不由叹息一声,“更不能从别人身上来怀缅二哥,你把他变得再像、再宠他,他也不能替代二哥。”

季鸿终于收回视线,嗤地笑道:“雪飞,你这话说得好笑。要论最像二哥的人,天下非你莫属,我若仅想寻一个相似的人,那何必舍近求远?再说了,我喜欢他,自然要宠他,不然还要去宠别人不成?”他奇怪道,“你究竟是如何以为,我要给二哥找一个替代品?”

闵雪飞却全然不信他的鬼话,趁着那少年不在此处,他索性将话挑明了说:“那刀我见过,在二哥书房里,二哥宝贝得很,时时拿出来擦拭,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二哥说,那刀,将来是要送给……”他十分忧虑地看着季鸿,“叔鸾,他是兄,你是弟,就算二哥去了,你也不该对他抱有那种、那种……想法。”

原是误会在这儿了。

季鸿了然,哭笑不得道:“那刀不是二哥的,是我娘亲的遗物。二哥从大夫人手里劫下来的,替我暂为保管。雪飞,你想多了。”

“……”闵雪飞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那群少年们已经跑得很远,季鸿抬手拍了几掌,朝远处道:“锦年,莫只顾着顽,小心雪把衣裳浸湿了。回来罢!”

余锦年远远应了一声,很是听话地收手,与被打得没脾气的闵懋痛快和解,便左边领着小穗穗,右边领着傻阿春,一块儿往回走。天沉似鸦羽,又忽地掉下一粒小冰晶,余锦年抬头看着,惊讶道:“又落雪了。”

阿春想起哥哥教他的一句诗,叫:“瑞雪兆……汤面!”

穗穗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汤面,是拉面。”

余锦年被他俩笑得前仰后合,认真纠正道:“阿春、穗穗,不是面。那叫,瑞雪兆丰年,是说明年一定会五谷丰登。”

两小似懂非懂。

季鸿伸出手来,飞雪轻盈,一片两片三四片,点到指尖开始融化,未等它彻底融成一珠水,便有新的雪花飘落下来,他将手指蜷起来:“雪飞,实不相瞒,开始留意他确实是因为一株桂花,他走到我面前时的表情……像极了二哥。但也仅此一瞬罢了。”

闵雪飞静静听,他继续说:“我娘生下我本就是个意外,是不被人期待的。我一直容忍退让,只暗中做些事情,为了二哥、为了父亲,以为这样就算是偿还了他们,但尽管如此,他们看我的目光仿佛仍只有那一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心力交瘁,后来留书出走,一路南下,原本也没打算再回去。”

闵雪飞忍不住插嘴道:“是啊,你逃得逍遥,却不知我和季府也找你找得心力交瘁!”

“也算不得逍遥。”季鸿摇头道,“我只是想,至少在如何死上,能自己选一回。后来阴差阳错到了此地,本想最后再去见见曾经伺候过二哥的老仆程伯,谁想物是人非,就连程伯一家也早已不在人世。”

“……”闵雪飞听出些不对来,他蹙眉盯着季鸿,“你什么意思?”

季鸿轻轻一笑:“没什么意思。你若真将我当做挚友,那你该感谢,是锦年救了我的命。”

闵雪飞:“你……”

这时余锦年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尾巴,打断了闵雪飞的话头,闵懋还在后头气急败坏地捏着雪团要砸他。他看准了站在门前的季鸿,似只归雁般一头扎了进去,哼哧哼哧地喘了会儿,抬头哈哈笑道:“他可真不经打!”

季鸿摸了摸少年的头发,还好没湿,然后低头看着他道:“属你最疯,累不累。”

“跟他打,还能再扔三百个回合!”余锦年冻得鼻尖通红,仍旧张扬不止。气得闵懋用力剁了几下脚,却碍于他藏在季鸿怀里,不敢再往他身上扔雪球了,只能愤愤地放狠话:“你出来,躲季三哥背后算什么本事?”

余锦年真诚道:“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没本事的人。”

真是气煞了闵三弟。

穗穗也跑过来扒季鸿裤腿,揪下头上的兔绒帽子,抿着嘴巴仰头朝他看,大概是想说“还给你”。

季鸿大手盖在她头顶,揉了揉:“送你的。”

穗穗咧开笑容,抱着兔绒帽跑了进去,阿春紧跟其后,对那帽子馋得很,想讨来戴一戴,两人趴在桌上,不知私下商定了什么协议,穗穗终于肯把兔绒绒让给阿春戴一会儿。

清欢和段明已经摆好了架势要包饺子,馅料是余锦年一早调好的,又考虑到各人的口味,荤荤素素共三四种。香椿木的擀面杖吧嗒吧嗒地在竹案上滚动,不多会,一张张大小均匀的圆面皮儿就从清欢手下飞出来,摞到一旁,等待着人的宠幸。

余锦年解了斗篷,甩了甩面上的雪水,便挂到屋里去晾着,转头撸起袖子来包饺子。

饺子皮也是有讲究的,余锦年不爱用厚薄一致的面皮,而是让清欢擀成中间厚、边上薄,这样包起来的饺子更加立挺好看,下了锅也不容易破肚。众人围在桌旁,会包饺子的都跟着帮忙,不会包的像季鸿、闵霁这般的贵公子,就跟在旁边,帮忙把包好的饺子从案板转移到篦帘上,从里向外摆成螺旋圈圈。穗穗和阿春便在旁边桌子上玩沙包和棋戏。

闵懋则跟余锦年杠上了,总之就是你会的我也肯定会,不甘落后地要露两手,看着还挺上手,结果包出来的玩意儿歪扭七八,一下水准会破得满锅都是的,令闵雪飞头疼得想要打他。但余锦年也没有打击他的积极性,只是明里暗里地指点一番,他也确实不笨,后来几个包得还挺像模像样。

一群人说说笑笑,余锦年拿了几个铜板,洗好用热水煮了一遍,包到饺子里,干净不干净的另说,风俗还是要有的,要图新年第一波的好彩头嘛!

余锦年前世时,养父都是包黄豆进去,一则是为了好玩,二则是为了让他多吃几个,余锦年很小时真的以为吃到黄豆就会有好运,所以每次都会努力吃下比平时多很多的饺子,吃到豆子后,再认真许愿,希望爸爸工作顺利。养父则要笑话他,你许愿许在别人头上,那和没有吃到豆子有什么区别呢。

不过是些陈年往事了,今日无端想起来,觉得年幼时分的自己真是傻得不行呀。

季鸿看他满脸荡漾,趁着众人说话无暇注意这边时,悄悄贴上去,偷吻了下少年的耳缘:“想什么呢?”

余锦年厚着脸皮灿烂道:“想我小时候真可爱!”

季鸿忍俊不禁,悄声道:“现在也可爱。”

饺子可以慢慢包,年夜饭菜却是得赶快筹备了,不然一些硬菜尤其是各色大荤做不出来,白瞎了准备好的食材。余锦年叮嘱好荤素饺子要分开摆,便起身回到厨房,着手烹制菜肴。因着此时时间还早,他先将耐火候的冬笋火腿煲炖上,便开始做比较费功夫的精细菜。

年节的菜不在乎有多山珍海味,最重要的是要有个好意头,鸡和鱼是必备的,投个大吉大利、年年有余的说法,红烧肉更是意味着红红火火,还有四喜丸子、八宝饭等常备菜色。

鱼是团头鲂,肉滑嫩而少刺,利五脏而助肺气。鱼斩断头尾,又快刀从鱼脊到鱼腹纵截成厚片,脊骨虽断,鱼腹柔软处却还连着一层皮,此时把鱼放在大圆盘上顺方向抹展开来,整条团头鲂就似孔雀开屏一般绽在盘上,然后头与尾前后摆盘。

这菜叫富贵开屏鱼。

之后是抹盐、淋黄酒、少许米醋,片好葱姜铺在鱼腹之下,稍腌制一会儿。鱼好熟,且刚出锅时最是鲜嫩肥软,所以此时也不急着全部做完,毕竟之后只要上锅蒸熟,再用热油熬了豉酱椒辣趁热浇上去即可,用些枸杞、葱末点缀。

余锦年把鱼放在一边,又搬了小杌子蹲坐在厨房里剥虾,河虾瘦小些,且有些扎手,但为了好吃也就不怕麻烦了。剥好的虾碾成泥,与香菇碎末、糖盐、蛋清和生粉搅拌成馅,虾壳却也没扔,准备废物利用炸成酥脆虾壳,撒上椒盐来吃,也是道不错的小零嘴。

拌好馅,他又洗了大白萝卜,切成一节节的大小,刚好握在手里来雕,倒也不至于雕得多精细,至少是要刻成个小杯子,好用来装着虾泥香菇馅,蒸成白玉盅。

他正雕着萝卜,季鸿跟进来了,他将端着的一胚饺子放在灶台空处,便弯腰凑了下来,看他在做什么。余锦年仰头与他接了一吻,吮含着唇瓣好一会儿才退下来,又旁若无事地低头继续雕萝卜,还哄慰季鸿道:“乖,别扰我干活儿。”

季鸿笑叹一声,倒也不知是哪个先凑上来的,末了反倒怪起了别人来。

四喜丸子八宝饭,富贵开屏白玉盅,五福临门清甜糕,如意吉祥糖酥角。

一道道上了桌,一声声纳了福,从灶台到桌台,走的是寻常路,过的却是吉庆年。原本以为只不过冷冷清清几个人的年,这样三差五错的竟然也凑满了一屋子。余锦年在院中摆了供桌,插上香台,他虽然并不信这些,但面馆里还是有其他人信的,比如闵家那二位,则甚是恭敬,并朝着北方远远行了大礼,意在向远在夏京的闵家二老谢今年不能侍奉膝下的罪。

余锦年小声问季鸿:“你怎么不去拜一拜?”

季鸿只笑:“我不信神佛。”他说罢,细细观察了一番少年的表情,却发现他吃得开心,分毫芥蒂也无。

不信神佛这话说得简单,这年头,人人皆敬仰鬼神,头上三尺有神明,你说你不信鬼神,就是离经叛道,就是不合礼法。余锦年虽然已经学会入乡随俗,偶尔还会去寺里祈福,其实骨子里装的还是无神论,自然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也更不会对季鸿这番说辞有什么介怀,甚至还隐隐高兴。

这样以后他就不用小心翼翼怕说错什么话啦!

拜了神佛,该开饭了,余锦年跑去搬出酿好的羊羔酒,封泥敲碎,便有浓烈酒香扑鼻而来,上层清液白如玉脂,香远味甘,盛在酒壶里,斟在杯中,渐渐有浅淡木香味道飘出。余锦年是个小酒鬼,未等开席就先饮了一杯,闵雪飞倒是好品酒,且好品好酒,可今日他有疾在身,看着眼前好酒好菜,自己却只能吃余锦年给他专门准备的病号餐。

照余锦年的意思,叫他来只是不忍看他一个人躺在客栈里孤苦伶仃而已,想大鱼大肉那是不可能的。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吵吵闹闹地开席吃饭,久不出房的二娘也被搀扶出来,凑凑这过年的热闹气。一碗面馆里都是些矮桌矮凳,比不得他们相府国公府里的高门大户,这一群贵公子们都坐得挤挤歪歪的,而且在一碗面馆,余锦年也不在乎什么身份高低,主子下属都热闹一桌。

闵懋说了句大实话:“比家里好玩多了,府上那么多规矩,真是烦都要烦死。”

“这几日没规没矩的,我看你倒是欠收拾。”闵雪飞本就哀怨自己的年夜饭太过寒酸,遂毫不留情地打击了闵懋。

这年夜饭吃的也不全是美味佳肴,更是席间的热闹氛围,最后是二娘和季鸿吃到了铜钱饺,来年定是要转运生福的。二杯酒汤下肚,闵懋个话唠更是关不上他那话匣子了,聊天侃地地讲起这些年他四处游览时所见到的奇人异景,他好一番声情并茂,旁的诗情画意又会给他添油加醋,简直比说书唱戏还精彩。

闵雪飞也被他逗得乐起来。

酒过三巡,酒令、掷骰、搏豆子都挨个玩了个遍,余锦年有输有赢,但论起喝酒来,他余锦年没有在怕的,酒盅一字排开,他也能喝得干干净净,闵懋则已喝的晕头转向。阿春和穗穗捧着甜醪糟,也算是沾了个酒意。

时近午夜,街上已能零星听到三两的爆竹声,清欢便领着阿春穗穗出去燃爆竹玩。这爆竹也分优劣贵贱,上等精致的用纸筒麻线裹上硫磺等火药,编成串,外头有糊红纸的,也有不糊的,一点火,顿时噼啪乱响,大概就是后世鞭炮的前身了。而次一些的,用竹筒放进硝石,扔到火里去烧,也能咚一下炸掉。

而穷人儿女却也有穷人的玩法,直接把鲜嫩的小竹节扔到火堆里,烧那么一时半刻,照样能够炸开来发出响亮的声儿,只不过没有加了硝石的刺激好玩罢了。

但怎么顽不是顽呢。

余锦年第一次顽这么古早的小玩意儿,便跟着扔了几个硝石小竹筒,一丢手,就赶紧跑走,唯恐那竹节爆开打在自己脸上。阿春则像是个老手了,大概是年年都有荆忠陪着他玩的缘故,不仅会玩,还玩得花样百出,街邻其他出来放爆竹的小孩子都跑过来看,他带着一长串手短脚短的小尾巴从东跑到西,俨然成了长街上的孩子王。

余锦年伺候困倦了的二娘回去歇着,又把自己的珍珠金豆贡献出来,画了棋格,给季鸿和闵雪飞两个作棋盘用,虽说简陋了一些,却也别有风趣。众人吃得酣饱,正要收摊,一碗面馆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姜秉仁和石星竟也偷偷溜了过来,见面馆里如此多的人,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

从素不相识到相谈甚欢,只不过一盏酒的功夫,更何况在场除了姜秉仁,其他人都算是老相识了,今次相见,更像是远隔十年的再度聚首,颇是令人感怀。毕竟十年前,主仆有别,就连石星、段明他们都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而这一转眼间,季鸿、闵霁都已及冠,就连奶娃娃闵懋,都成了一棵话唠小青葱。

由于守岁队伍的壮大,余锦年又转回厨房,添了两个新菜,又将吃剩的菜盘折一折,重新下锅一炒,虽说卖相差了点,但吃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就是有些对不住外面那群穿金戴银、从没吃过剩菜剩饭的贵公子们了。

又一阵持酒夜谈,闵懋倒和姜秉仁投了性子,大概两人都是不问世事的小少爷,就如何花天酒地、挥霍败家,都别有一番心得,气得闵雪飞险些腹痛再作,而石星则是一脸无奈。

喝到最后,天还未亮,在外头疯玩了一晚上的穗穗和阿春都熬不住了,两人又玩了会儿小沙包就睡了过去,清欢前前后后照顾他俩,给一大一小都披上一层小毯子,自己也靠在桌上闭了眼。于是前堂只剩下一群大老爷们儿喝酒划拳。

感情再深,闷着闷着也都醉了,石星手忙脚乱地应付姜秉仁,闵懋则端了酒杯过来,把他哥挤到一边,和余锦年挨着坐了,趴在桌上凑着头说话,两人都以为自己将嗓音压得很小了,其实不然,是一个赛一个地嗓门大,恨不能将偷偷说的那些小秘密都吼到天上去。

闵懋把前年打破了他二哥一只琉璃冰瓷盏,却把事情推到了他大哥头上的事儿都倒了出来,闵雪飞这一晚上可是被他好一顿气,此刻听了这番招供,那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闵懋却并未体会到来自背后的威胁,犹自傻笑着问余锦年:“我说完啦,该你说了。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余锦年歪着脑袋想了会,实在没想到自己有什么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如果真的有的话,那就是:“我啊……我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闵懋皮笑肉不笑:“骗子。快点儿的,我都说完了,你还要反悔怎么的?”

余锦年心想,我说的是实话啊,可是你不信怎么办。他只好重新想一个,想来想去突然灵机一现,满口酒气地凑过去小小声道:“我、我有……想娶的人啦!”说着还哈哈笑起来。

闵懋一下来了精神,极其八卦地问他:“是谁,哪家的女娘,好不好看?”

正手谈一局的季鸿和闵雪飞也闻声看过来。

“好看,可好看了,比你好看多了。”余锦年借着这话将闵懋好一阵褒贬,闵懋自然不服气,非要他说说看是哪家的女娘,他要去看看究竟有多美。醉酒的人是没有分毫理智可言的,余锦年哼了一声,慢吞吞、晃悠悠从凳子上爬了起来,大着舌头道:“等着,这、这就……给你看看!”

他踉跄两步,呼啦一声扑倒在季鸿身上,没等季鸿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余锦年就已经掰着他的下巴吻了上去,仅是贴上还不够,因他感觉到季鸿没有回应,他又更深一步,撬开人的唇缝,把舌尖伸了进去。

瞬间堂中鸦雀无声——闵雪飞手中的金珠吧嗒一声滚到桌上,闵懋顷刻吓醒了酒。整个屋里只有姜秉仁还闹腾着,他听后面突然没了动静,还转头看了一眼,指着余锦年张嘴笑道:“哈,哈哈!”又回头去捧石星的脸,“我们也行。”

“不行。”石星恨不得捂上脸。

姜秉仁不乐意了:“怎么不行?!”

石星只好退一步:“行,回家再行,好不好?”

姜小少爷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吧,回家行……”

好在闵雪飞早就看出他们的这一层关系,只是吃惊于这名少年的胆大妄为,很快就收拾了情绪稳定下来。闵懋则是完完全全地被震惊到了,手里的酒盅也咣当一声砸在脚背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余锦年口中那个“想娶的”、“比他美多了”的那个人,竟然是郦国公世子,而且京城内外那么多名门淑媛想要嫁入郦国公府,却还没有哪个敢直接上嘴的!

“完了完了完了,你完了。”闵懋过去扒拉余锦年,像从一株珊瑚上往下扒拉一只八爪鱼,“你这个不行,快快快松嘴,非礼皇亲国戚是要砍头的!”

之前闵雪飞还以为他这个三弟只是脾性好玩,今日一瞧……分明就是个傻子。

余锦年张嘴换气,靠在季鸿身上抱怨道:“他好烦。”

季鸿道:“不理他。”

余锦年缠在他身上不愿意下来,季鸿只好又搬了张凳子摆在身边,这回他下是下来了,却抱着季鸿一只左臂做抱枕,时不时拿额头蹭一蹭他的肩膀,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喝水,也亏得闵雪飞足够镇定,才能在这二人面前淡定下棋。

倒是闵懋一脸恐慌:“这,什么意思?”

姜秉仁嘻嘻笑着踹了他一下:“意思是,就你是个傻子……哈哈哈!”

闹腾一宿,夜尽天明,长街上燃爆竹的小火堆已烧成了一簇一簇的灰烬,裹着炸碎的红纸片和碎竹筒,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烟硝味,各家门前的红灯笼摇摇曳曳,燃尽了最后一滴蜡。一碗面馆前堂中一片狼藉,东倒西歪。

宽大的朱红斗篷下头突然鼓起一个小包,里头蠕动了一番,一只手伸出来,拨开毛茸茸的兔毛斗篷,从底下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来,他揉了揉眼睛,欲睁不睁地四处看了看。

见季鸿在自己身旁,即便是趴在桌子上睡,也睡得风姿优雅。

再往后一看,真是“横尸遍野”。

余锦年晃了晃仿佛被人敲了一榔头的脑袋,零散记忆涌上来,他揉着脑袋闷哼两声,却冷不丁想到了什么,霍然惊醒:我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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