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副乌黑的棺材,连夜偷偷地摆进了一碗面馆。
余锦年低头看着躺在棺材当中的白海棠,心道,自己最担心的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戏子和书生,本就是不平等的,白海棠向来敏感,自视低人一等,后来又得了杨梅疮这样难以启齿的病,就更是陷入无法自拔的怯懦颓丧当中。
他一直担心白海棠想不通这一茬,担心他钻了自己的牛角尖。只是谁也没想到,到最后,看似已逆来顺受的白海棠,终究还是选了这样一条路。
段明帮忙抬棺材进来的时候不小心让边缘的木刺扎破了手,便被余锦年禁止再去触碰白海棠,只好转而去扛昏睡不醒的苏亭,搬动间,一件物什从苏亭的腰间滚下来。
竟是个小药瓶儿。
药瓶被摔破了一个角,滚到余锦年脚边不动了,他捡起来看了看,里面是枚雪白色的小药丸。季鸿接了过去,神色也不由微变。
余锦年从医多年,自然能看出来,季鸿则是身居上位,时常会接触到此物。他们二人都知道,这粒白色药丸并不是什么良丹妙药,而是剧毒之物,砒霜。
季鸿道:“是服毒?”
余锦年又仔细地嗅了嗅那丹药,吓得季鸿劈手要去夺,他才将药瓶抢了去,便听见少年说道:“不止是砒霜,还有些别的药材,怕是坊间私传治杨梅疮的白丹,说的是白砒为引,能够以毒攻毒。”
自古以来,便有不少丹医道士,崇尚以毒攻毒。砒霜驱梅之说自有其道理,然而知其真意的名医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却是些一知半解便敢开炉炼丹的庸士。水银白矾、朱砂玄汞之物,入了药,化作丹,稍有不慎便是谋财害命之品,更何况是将如此大剂量的白砒炼在一枚丹中。
余锦年愤愤地啐了下:“这东西,贻害无穷!”
他要把那丹药给扔了,却被季鸿拦了一下,他也不知季鸿是何意思,还以为对方自有处理之法,便也没再去管,而是自后头拿出了几条软绵的手巾,沾了清水。
服毒而死的样貌并不如何好看,而砒霜中毒又是最难看的一种,白海棠生前爱美,连脸上生个疮都耻于见人,此时自然不该让他脏着脸走。
余锦年小心翼翼地、慢慢地擦拭着白海棠的脸,因都是孔窍里破溃而出的污血,着实用了好几条手巾才擦净,但尽管脸上干净一些,脸色却仍是不好看,微微发青,显然的中毒貌。
他把沾了血的手巾扔到一只不用的瓷盆里,叫段明端出去直接烧了,自己则洗净了手,去向清欢讨了盒白粉和胭脂,轻轻给白海棠扫了一层,等彻底装点完,看着也像是安安静静睡着了,好歹不让人那么难受了。
余锦年趴在棺材旁,静静地看了会儿,小声道:“唉,怎么有这样的勇气。”
但却是愚昧而鲁莽的勇气,真是南辕北辙,抱薪救火,背道而驰。他想起前世自己生病的时候,尽管也很痛苦,却从来没想过去死,因为他还有牵挂。可白海棠难道没有吗,还是说,正是因为有苏亭这样一个牵挂,他才会这样选择?
季鸿也有些于心不忍,走过来捏了捏余锦年的肩膀,轻轻叹了一声:“这里让段明守着,回去歇会儿罢,明日还有得闹。”
“嗯。”话是这么应的,余锦年还是在棺材旁陪了白海棠一会,直到两条腿都僵麻了,才扶着季鸿的手臂站起来,跟他回房去休息。走前,他从袖中掏出一块绢白帕,遮在白海棠的脸上,愁道:“海棠啊海棠,你要是还没走远,在梦里劝劝苏亭,可千万不要让他也做了傻事呀!”
因为前堂停着两副棺材,这一夜谁也没能睡安稳。
苏亭做了一宿的噩梦,只是身体沉重,是累极了,也疼极了,因此哪怕是他将白海棠服药的场面在梦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梦得心都要揪碎,也始终没能醒过来。
像是一场酷刑,直把他折磨得没了气力,日上竿头,苏亭才喘着粗气突然睁开了眼睛。
“海棠!”他大叫了一声坐起来,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个狭长的盒子里,等他意识到是什么的时候,转过头,看到旁边并排着另一口棺材。
一碗面馆没有开店,几人早起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遂各自吃了碗粥,清欢拿着抹布默默地擦拭着桌椅,余锦年眼下微青,显然是没睡多久就起来了,此时正靠在季鸿身上打盹。季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头发,令余锦年每一根骨头都疲懒得提不起劲来,然而被苏亭的叫声一惊,他也不得不睁开了眼。
谁也没有动,几人就看着苏亭从他睡了一夜的棺材里翻出来,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紧接着就爬起来去看白海棠,他好像是清醒了,不喊不叫,只是跪在棺材旁边静静地看了好大一会儿。
“苏亭……”
余锦年有些担心,刚起身走到他面前,忽然听见他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跟谁说话:“他真好看啊,是不是?这身嫁衣,是他亲手缝制的,为了穿给我看。”
苏亭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白海棠的脸,可是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他把手收回来,开始无声地哭泣。
身无分文也好,去做苦力也罢,苏亭从来没想过放弃,哪怕他知道白海棠的病可能好不起来,哪怕他猜到是杨梅疮,那又如何。他可以不要同床共枕,他什么都不要,只要两个人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难道这也不行吗。苏亭把头抵在棺材边缘,仿佛身体里没了支撑的力气,嘴里呢喃道:“他为什么要吃这个药……”
明明日子渐渐地安定了,明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和海棠刚刚还去看了花灯,一起过了三桥走百病,还一起喝酒赏月,怎么转眼间就——
其实苏亭心里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更加无法接受。
坚持不下去的不是自己,是海棠。白海棠想让他也放弃,想看他成家立业、子孙满堂。
他昨夜背了海棠一路,告诉自己不能当着海棠的面哭,可眼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仰头看了余锦年一眼,眼泪多得像是决了堤,他嘴唇颤抖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我会攒钱的,会给他治病、给他买大宅子,买很多仆从排着队叫他‘苏夫人’。哪怕他的病这辈子都好不了,我也照顾他一辈子……他为什么就不能信我一次?”
“他怎么就知道,没了他,我就会与别人成亲生子?他凭什么要替我决定?!”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苏亭瞪得目呲欲裂,忍得嗓音嘶哑。
说来,苏亭的年纪与闵懋相仿,境遇的不同却让这两人天差地别。平日的故作稳重让余锦年几乎忘了他实际上尚未及冠的事实,余锦年不禁想起年前廿四那日,苏亭夹在一群驱傩的鬼怪当中,眼睛黑亮,爱吃糖,还有一点点羞涩。
没了白海棠,苏亭像是顷刻间破碎了,他质问余锦年,余锦年却答不上来,而真正能够回答他的那个人,却是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了。他能做的,也只是走近些,让苏亭靠进来哭一场。
过了好一会儿,低声的啜泣才渐渐停歇,余锦年似哄婴儿一般拍了拍苏亭的背,看他好像是哭得体力不支而昏困过去了,这才挥挥手叫段明过来,在前堂打了个地铺,扶苏亭过去睡。
因走动间腰间刀铃叮当作响,余锦年怕扰醒了苏亭,只好把弯刀取了下来放在柜上,之后收拾了一番,掐着时间去后厨做些清爽的吃食。
年节还未尽,一碗面馆里的蔬菜却都吃得差不多了,余锦年翻了下储存,竟都是些腊肉咸鱼,他估摸着苏亭也没心情大鱼大肉,便只切了一小块腊肉,准备过会儿剁碎了熬个腊肉粥便罢。清欢进来帮着洗虾米,直忍到粳米入了锅,腊肉虾米在米汤中浮浮沉沉,她才欲言又止地看着余锦年道:“年哥儿,那棺材……要停多久呀?我们只是个食馆子,一直摆在前堂是不是……”
“唉,我晓得。”余锦年手下调制着白米粉与糯米粉,叹气说,“苏亭那模样你也见了……等他醒了再说罢。”他熬起红糖水,要做个红糖松糕,人说甜食会让人心情变好,希望真是如此吧。
余锦年认真地将红糖水倒进米粉当中,搅拌、过筛,一丝不苟,却不知前堂苏亭已经醒了。他也并未睡着,只是倦极了,也想逃避一下,此刻睁着眼望着头上房梁,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白海棠,想那些他没有来得及问白海棠的问题。
苏亭坐起来,转头看到柜上放着的弯刀,他怔忪地走过去,握住刀把,慢慢地拔出来。
寒光四射,此时背后突然有人道:“想死?”
他被吓了一跳,刀顺势滑脱出去砸在脚边,季鸿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来,弯腰捡起了刀,用衣襟轻轻擦拭干净,重新归刀入鞘,说道:“这刀是吉刀,承姻缘的,不该用来见血。”
苏亭:“……”
“知道为何有两副棺材?”季鸿问,苏亭抬起眼睛看他,一言不发。他笑了下,从袖中摸出药瓶,在苏亭眼前晃了晃:“殉情很容易,不如先想好了要跟他说什么,省得下去以后词穷。就说……抱歉,我活不下去了,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就愿意和你一起烂在地里。”
他将药瓶放在那口空棺里,正要走,苏亭萎靡道:“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季鸿道:“既然没意思,那人世间就是地狱,又何必刻意寻死?苏亭,慢慢找罢,若是有一天,你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也就有资格去死了。若是穷尽一生也找不到,等到寿终正寝,才好下去告诉他——你看,活着的确是没甚么意思。”
余锦年端着腊肉粥和红糖松糕出来,也听到这一句。不想活就没必要去死,等到愿意活,自然就不再想死,说来说去,都是死不成的,这哪是劝慰,而是完完全全的诡辩。
可看样子,苏亭好像被这个荒诞的说法给唬住了。
他正愁该怎么劝解苏亭,却没想季鸿一张嘴,直接将人给稳下了。
到底是年纪小,鲜葱斗不过老姜。
苏亭吃了一碗粥,啃了个红糖松糕,又爬进棺材里睡了一觉,彻底睡了个黑白颠倒。直到夜深人静,余锦年刚刚闭上眼,就听到前堂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冲出去看,却见店门大敞,地上倒着一只棺材盖,是被人推下来的。
余锦年跑到白海棠的棺材前,往里看了一眼:“没了!”
没多大会儿,段明从外头回来,禀道:“公子吩咐说若是苏公子有什么动作,无需阻拦。我便没有拦,只远远跟着。他说,要带白海棠回家……叫我不要再跟。”
余锦年有些放心不下,想过去戏坊后巷看看。
季鸿道:“给他点时间罢,他终究是要自己选择的,那是他的造化。”
——
翌日,余锦年以买菜的名义偷偷跑去戏坊后巷看了一眼,竟发现那一方小院人走屋空,只余下满院子小鸡小鸭嗷嗷乱叫,锅里有没吃完的米,床上被褥未叠,桌上还有上元节时用来扎花灯的竹条。房间里比余锦年第一次来时,多了许多小玩意儿,应该是后来又添置的。八壹中文網
依然很贫瘠,但看得出有些过日子的烟火气了。
苏亭这一去了无音讯。
两口棺材没了用武之地,全叫段明劈了做柴,一碗面馆洒扫干净,重新开起张来,来往食客眼看着比年前都面色红润了一些,脸上全都喜气洋洋,富家子弟们吃多了油水,自然体贴起他们这些开店的穷人们,连赏钱也不吝多给几枚。
闵雪飞开始筹备回京事宜,车马鞍辔,无一不精,鲜少来一碗面馆找余锦年的不痛快,闵懋倒是三天两头地缠着季鸿,恨不得直接跟到房间里去和他季三哥同吃同住,害得余锦年夜夜想要与季鸿亲热时,都要先看看窗户外头有没有蹲了人。
正月下旬,城中有贵人请了隔壁府城三兴观的道长们来做斋醮,车马如龙,浩浩荡荡地进了城,道长们确是好大一番舟车劳顿,而信安城却又因此热闹了一回,城中各家酒肆食铺也忙碌起来。
今日几个贵家小辈听闻一碗面馆的美名,倒也不嫌他们店小,吆三喝五地把一碗面馆给包场了,还自带了仆婢和伶女,张嘴便是聚八仙、琉璃肺,汤作金玉羹,点要金乳酥……把余锦年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好在他们再刁钻,也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想摆富显贵罢了。
若说真正的豪门大族,如今正窝在厨房帮他烧火呢!
忙过了这一阵,余锦年还能到前面去,假装整理柜台,实则是听那些伶女们唱歌。
席上伶女歌软嗓清,柔柔绵绵,唱得人通体舒畅,说话间店外又停下一架马车,纤纤素手撩开车帘,走下个姿容绰约的人物来。余锦年远远瞥了一眼,险些掉出了眶里的眼珠,若非是对方走近看清了真面目,余锦年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白海棠。
只不过年轻许多,比起白海棠来,多了几分娇艳,少了几分清透,眼里媚态天成,全然不似白海棠那双眼睛,粼粼波光,浅浅含情。
回过神来,余锦年拨弄着手下的算盘,听到那群公子哥儿们喊:“小兰香!”
“过来,给哥儿几个清清耳朵。”一人笑道,“这个就是如今城里最红的伶子,小兰香,可是重金难请啊!这把嗓子柔的,能掐出水来。”
“哎,你们之前那个台柱子是谁来着,本公子听过一次,那可真是绕梁三日……”另一人说着挥了挥扇子,挑了下小兰香的下巴,随口问道,“他去哪儿了?”
小兰香依依地坐在一旁,红着脸抱着只琵琶,抿着薄薄的嘴唇道“不知”。
指尖轻揉慢捻,琵琶声响泠泠,他张嘴唱起相思不露,莫负知音。
戏台上连枝共冢,戏台下随俗应酬,有几人能得知音。走了一个白海棠,转念间就烟消云散,台上一声锣响,多得是各色的牡丹芍药,一朵一朵争先恐后开了又谢,昨日海棠,今日兰香,花开艳过而已,谁能一一记得住。
逢场作戏最是痛快,而真正留了意的,却反被刺透了心,不知所踪了。
棺材砍作的薪柴彻底烧净的那天,是二月初二,潜龙登天。
余锦年打开店门,看到一个久违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前,也不知这人到底站了多久,肩头都已被露水打湿了。二月依旧晨风料峭,他衣素衫薄,形单影只,冻得脸色发白。余锦年忙回屋拿了条薄毯,出来披到对方身上。
时隔半月,他好像更加沉闷了一些,眼角微微发红,身上背着一个竹笈。
事到如今,余锦年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见他回来了,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只问道:“回来了?这么冷,怎么不先回家。”
“哪里都是家。”苏亭道。
哪里都是家的意思,就是哪里都没有家。
苏亭摩摩挲挲把背上竹笈取下来,从里面抱出一个瓷罐,很小一只,装不下多少东西。他抱着那东西,神色如常,只是眼圈更红了,也许是太久无人诉说,他抬头看向余锦年时,眼睛里多了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凄然委屈,他道:“我照海棠的意思……把他烧了。他再也不会带着病痛下去了。我还带着他去四周转了转,他之前想去却没去成的几个地方,我带他去看了,曲五山上的梅花开得特别好。”
所以瓷罐里装的,是白海棠的余骨。
苏亭又道:“我本来想留一块小的,做个念想,可是害怕少了一块,海棠就不能转世了。他要是因为这个徘徊着变成了厉鬼,我会遭报应的。”
“不会。”余锦年觉得眼睛有点酸,“不会的,想留就留着罢。你……你进来吃些早点?”
苏亭摇摇头,有些局促道:“我还是站这儿,进去不吉利。”
余锦年本来也不在乎这种事,最后还是把苏亭拽进来了。今日二月二,该吃龙须面,余锦年昨日就做了一些晾着,今日正好取一把下来,在沸汤里烫熟了,做了份炝锅葱油的口味。
回到前堂,苏亭还抱着他的瓷罐呆坐在桌前,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直到葱油的香味窜进了鼻子,他才动了动眼珠。
余锦年把面碗朝他推了推,递上筷子:“先吃罢,想好以后要去做什么了吗?”
“小神医。”苏亭鼓起勇气道,“我能跟你习医术吗……”